张晚禾
一
他缓步走在路上,傍晚,这个城市的夜幕还没有完全要降临的意思,黄昏的光晕打下来,照在他脸上。这是他来到这座南部一线城市第十次出门的散步时间,十次,前面九次,他都要先出门,右转进入衡山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到麦子店街,走五百米左转是复兴路,再走约五百米,能在路的左侧找到一个弄堂,从弄堂抄小道直接就能回家了。
今天他意外地没有沿着街道右侧步行,而是走到了左边,他想看清楚在复兴路上的那栋建筑。
从他住的老房子里望出去,能瞥到这栋建筑物的顶部一角,洋葱式的圆顶,一根柱子直插天际,柱子的顶部嵌着一颗大理石制的珠子。每当看到这个建筑、这个建筑的小小一部分顶端,他就感到兴奋,在他看来,这是一座集大美于一身的建筑,它的气场和谐,明暗的轴线控制得恰到好处,墙体上穿插的巴洛克风曲面也让他惊叹造物者的能力。好几次经过它时,他都想走到对面路边仔仔细细看个清楚,他想把手放在上面,他感觉到某种宗教仪式的感召力在牵引他的脚步。
他决定去看个彻底。他的步伐比往常轻快了许多,他让那缕黄昏的光晕跟着自己小跑。
终于到了,他看清楚了建筑物外墙体上嵌着的地标牌——某市动物园。是过去某名人题的草书,看起来并不那么好认。动物园的大门由三座半圆形大理石拱门相连接,而他时常能在家里看到的那根尖柱,便竖在大理石拱门的最顶端。以往路过时,他都以为这不仅是一个门而已。但这确实只是一个门,他喃喃自语道。
他问了门口管理室的一个工作人员,得知这座动物园建于清朝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当时的一批欧洲侨民在此开设供接待政商及娱乐用的马房,这马房到了宣统二年(1910 年)扩大到约一百亩左右的面积。中华民国成立以后,一些在地央行和银行的掌事商购买了这块土地,成立了高尔夫球俱乐部。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务院办公厅通告当地人民政府,将某省献给一位领导人的一头亚洲象交到这个城市饲养展出。于是把高尔夫球俱乐部建设为动物园的设想提上了议事日程。那年夏天,该市工务局派出一批资深工程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到俄罗斯动物园学习,夏天快结束时,俄罗斯方面的动物管理专家来到这座城市,协助勘察了一些场地,最后决定将始建于民国初期的这座高尔夫球场扩建为动物园,起名“百牲园”。
细细向他阐述的这位管理人约二十五岁,清瘦,皮肤偏棕色,甲字脸,厚唇,尽管口音并不明显,但相貌特征仍透露出他可能来自两广地区。看得出来,为了融入这座大城市,这位小伙子首先对口音上的异化感进行了自我消除,话语间还时不时夹杂着“侬”“噶好”之类的本地方言。
这位小伙子指了指大门外墙面上的一张红纸:“侬看,阿拉现在了该招聘。”他没有听懂,对于才来这里一个月的人来说,学习新的语言显然让他感到吃力。但顺着小伙子的手势,他看到外门墙体贴着的一张红纸,他凑近瞅了瞅。
招聘动物饲养员一名
工作职责:
1.按岗位要求向游客展示不同种类的动物; 2.用科学的方法加工饲料和饲养动物;
3.打扫动物农舍,保持清洁卫生;
4.进行动物繁殖工作。
要求:
1.大专及以上学历,动物科学或动物医学相关专业;
2.有动物饲养、繁殖及饲料加工等相关工作经验者优先;
3.能干体力活,吃苦耐劳,适应户外工作。
“侬有兴趣,我看你问了这么多,这个招聘一直没人来嘞。”小伙子冲他说道,“有宿舍分配,待遇还不错的喽。”他看着小伙子,虽然透着一股南方人的精到和市侩,但也算心善。
“谢谢,我再看看。这个招聘截止到什么时候?”
“这个月月底,再没有人来,阿拉上头领导说就不招了,把工作再分配分配,总能解决的嘛。”
“为什么没有人来?”
“我哪能晓得啦,这个世道,穷人都消失了,大家都爱体面的工作,侬瞧瞧街上这些人,他们那个腔调哦,哪里看得上阿拉这种工作啦。”小伙子十分伶牙俐齿。
“好的好的,明白了。”
“明朝再来啊。”小伙子说。
二
他作别动物园门口管理室的小伙子,按照往常散步路线回到家中。他住的老楼位于市中心附近,是这块寸土寸金之地存留的唯一一片未拆迁房,这片老式民用洋房始建于民国初期,外墙一直没有翻修,里面更是简陋不堪。听说市政府早两年就下了明文规定,要将这些房子拆除,但安置款迟迟没有到位,一拖拖到了今年。一个确切的消息是,年底这些老房子就会从这个城市消失了。
来这之前,他向一位在这里混得不错的同学打听过,因为短租,所以价钱便宜。而他的左邻右舍本地土著早就被安置完毕,那些人有的去了城北的新建规划区,有的按家庭人头分了几百万拆迁款跟着子女出国了,现在住的都是外来务工的短期租客。那些人时常会拖着蛇皮麻袋从他的门口路过,就这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见过几十号不同的人从这里去到那里,至于那里是哪里,他还没有仔细想过,他从那些人的眼神里看到疲惫、惊恐,还有一些期许。
新时代了。他想,我们应该有期许。
一个月前,他还在南边老家的某个机械厂里打工,一个叫大胡子轴承垫圈厂的地方,厂子是他的表姐夫开的。大专毕业以后,他曾无所事事了一段时间,之后决意要改变自己的生活。
开垫圈厂的表姐夫是个粗糙的商人,没读过书,十几岁到外省跑货车,开过饭馆,躲债差点被人打断腿,在大半夜的高速公路上把一个人撞死了,逃逸以后过得倒十分安生,根本没有警察找上他。算命的说他到了四十五岁以后就发达了,所以在四十岁的时候,表姐夫从外乡回到老家,办了这个小厂子,起初也并不容易,但五六年后,厂子却忽然有了起色,他开始发达了。生意的单子源源不断,最开始在废弃车间租的那个十几平方米小厂房,扩大到现在一亩地面积的厂区,他手下的工人有几百号,这两年注册了正经公司,还分了股份,当上了董事长。听说他们夫妻二人试图再去城南找过那个算命的,想问问后半生的命相,但没再打听到那人下落。
在厂子工作,表姐夫对他还算关照。他负责的工序不算复杂,制造轴承的套圈,只要盯着机器打型坯,然后等缓冷,出坑后配合别的工友给坯具酸洗修磨,再投到机器炉里加热,出坑后用机器校直做垫圈的钢材,接着酸洗修磨,然后进入段料切片,再锻造,退火,切削,淬火,回火,磨削……大多数环节他只需要守着机器,等套圈检测合格以后把他们送到装配间,给别的工友完成接下去的工作。
为了方便他午休,表姐夫在厂房里给他分配了一个四人间休息室,尽管是四人,目前却只住着三个人,他同屋的另外一个工友并不大热衷于交流,听说是本地人,也不怎么乐意来这里住,只是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安徽那边来,会时常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说话。每到晚上,男人会领一个隔壁车间的妇女来屋子里,那个妇女他曾在厂门口见过。
那天中午,另一个模样老实的外地男人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来找她,被门卫拦住了,他正好路过看到,便上前问了一句:“你找谁。”
那男人面色赤红:“我找卢桂芳。”
卢桂芳。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但他还是回了一句:“哦,她就在里面,你等等她。”
那个男人两手抓着铁门栏杆,身边的小男孩也做着相同的动作,男人说:“你认识卢桂芳?”
他隔着铁门,认真地对他说:“嗯。”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骗这个男人。他觉得这至少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男人说:“你帮我叫叫她,就说福建来的陈五明在门口等她。”
他答应了。
回到厂房,他不知道该跟谁打听卢桂芳,厂子里的工友太多了,男人和女人,他时常分不清谁和谁。这时他看到一个女人出了厂房大门往外走,那是一个短发背影的女人,穿的确良上衣,工装裤,年纪应该不小,但身材保持得很好。他没看清她的正脸,那个女人就已经走远了。门卫给她开了门,她拉着福建来的那个叫陈五明的男人和小孩往厂区门口的河边走去。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他无暇再顾及卢桂芳,只知道那个同屋的安徽男人带进来的女人名叫卢桂芳时,他才觉得恍惚。再想起那天大门口的场景,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同屋的安徽男人把卢桂芳领进门说:“你能不能避开一下,我们俩有点事谈。”他也很识相,明白了男人的意思,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卢桂芳长什么样,就立即往外走开了。
他去了厂房外面的空地上,对面是一个污水处理厂,挨着一个垃圾焚烧厂,远远地能看到一些烟从那边往他所在的厂房飘过来。他点了一支烟开始抽起来,对于抽烟他早就了如指掌,他研究过各个国家的男人抽烟的手势,实际上差别不大,但是在他看来,细微中还是有差异的,比如美国人比较热情,经常一激动就把抽一半的烟丢掉,而传统观念里英国人虽然优雅绅士,但伦敦街头那些男女抽起烟来可是肆无忌惮,甚至抽烟的女人比男人还要多,尽管这个国家禁烟令下得厉害,但毫无用处。还有法国人,法国女人抽烟喜欢举着手,抽一口把手举起至耳朵高度,然后跟身边的异性或同性谈笑风生,这点在法国导演戈达尔的电影里遍迹可寻。
他为什么知道这些,是这样的,几年前,从县里来的小学同学全家都移民去了西班牙,没去之前,他跟那个同学学会了抽烟,他抽的第一口烟,就是Marlboro,同学告诉他,Marlboro 产自西班牙,是当地最贵的烟,他们家亲戚给他寄了几条。但是因为Marlboro公司在中国设有工厂,所以进口的一系列费用就免除了,国内买到的烟倒也不贵。他听得云里雾里,后来每次偷偷去店里买烟,都买Marlboro,二十五块钱一包。一直到去了那个南部一线城市,他才知道Marlboro 不是来自西班牙,也不是当地最贵的烟。
他站在空地上,一口接一口地抽,那些烟雾从他的口中吐出,在空气里弥散开,他观察着那些烟雾分子,似乎它们并不愿彼此消散。他每次都会深吸一大口,然后慢慢地吐出,这样,那些烟雾就会消失得慢一点,那些一氧化碳、焦油、烟碱也会散去得慢一点。他这样想,尽管他明白这可能是个恶作剧、一场无聊的游戏。
他已经快二十五岁了,在表姐夫的垫圈厂不紧不慢耗了几年。家里人想安排他相亲,给他找一个老实本分的女人结婚。他一开始答应了,直到他再次看到卢桂芳的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他比往常稍早一些下了午班往宿舍走,发现宿舍的门并没有锁严实,但从门缝里却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叫声,他知道一定是安徽人和卢桂芳做那事的动静。他透过门缝往里看,真是卢桂芳的背影,她正坐在那个安徽男人的身上,这一刻,他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背部曲线。这个女人有完美的脊柱沟,两块蝴蝶骨随着她身体的晃动而上下起伏,她的姿势、她身体摆动而形成的弧度全都恰到好处,她的臀部圆润而白皙,他看得入了迷。
他轻轻将门虚掩上,心脏开始砰砰跳动起来,一种晕眩感向他袭来,尽管儿时他也曾几番目睹母亲偷情,但成人以后这样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时常想,男人和女人,他们的诉求,他们活着的意义,他们的快感,真的来得如此直接吗?在走廊,他看到远处一些女孩从楼梯拐角下楼,她们统统穿着的确良短袖,这种廉价的布料,在新世纪早已变得罕见,而工厂的老板、他的表姐夫,为了省钱,不知道从哪里弄的这一批工服。
之后的一段日子,他发现那个安徽男人和卢桂芳的约会时间,是每个星期三的下午两点至三点,一周只约会这一天。这个时间段大家都去上午班了,他们的宿舍在走廊尽头,不是一块必经之地,这为他们幽会创造了好的环境。后来他又偷偷去看了几次,但往后门都锁死了,他只能趴在门缝偷听里面的声音。有时候他什么也听不清,但他仍然站在门口,好像一种仪式,这渐渐成了他的习惯,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偷看。
一年以后,他从安徽男人口里听说卢桂芳要回福建了,在工厂的这几年加上安徽男人给她的一点贴补,她攒了不少钱,打算回老家谋点别的营生。卢桂芳走了以后,安徽男人看起来并没有变得反常,还是照常上班和下班,只是找他聊天的次数变少了,有时候他们甚至没有任何对话。
他陷入了失眠,时常想起卢桂芳的身体和她的短发,尽管从来没有看清楚她脸的模样。后来他在厂房外见到了一个与卢桂芳背影相似的更年轻的女人,也许只有二十岁出头,他暗地打听了这个人的信息,听说是表姐夫工厂的一个股东,也就是她叔叔带她来这里打工的,她的老家离这个城市不远。
他打听到了她的名字,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他计划幻想了无数遍和她认识的流程,假装走到她后面,拍她的肩膀,叫另一个人的名字,然后装作认错了,接着说,“你和我朋友长得很像。”也许第一次不会有什么顺利的进展,他会重新演习第二次,他已经想好了,第二次就有了缘分的理由,“我两次认错了你,我们一定是有什么缘分吧。”
他找了一个恰当的机会,那个二十岁出头的女人第一次就上当了,他拍她的肩膀,“卢桂芳你怎么在这里?”那女人回头,手上的陶瓷饭盒掉到了地上。“你认错人了。”她说。“哦哦,不好意思。”他说。接着是饭盒摔碎的声音,他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顺利的调情。他将地上的碎片捡起,连连说,“对不起,我赔给你一个。”这女人说,“没关系没关系,不用赔,你请我吃饭就好了。”
这女人不知道从哪里晓得他是这个工厂最大那个“官”的亲戚。第一次做那事的时候,她把他狠狠压在了身下,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他们在距离工厂一公里左右附近找了块野地,那是一个四顾无人但草木葱茏的地方,他不知道女人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躺在地上的时候,月亮笔直地对着他照,他感到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看他。那个女人利索地脱下他的衣服,接着是内裤,他讶异于她的熟练。尽管之前他从表哥那里拷贝了一些日本的爱情动作电影,他也对着电脑屏幕演习过多次,但实践起来他的身体居然开始颤抖。那个女人的手如蛇一般缠住他的下体,他完全动弹不得,女人的另一只手抓着他的手,伸向自己身体的内部。他感觉自己抵达了宇宙的未知,那里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女人不自觉收紧了胯,他感到身体更加局促和紧张了。他感觉到一种沉沦,他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卢桂芳的背影,闪过她和那个福建来的叫陈五明的男人一起消失在厂区门口的背影,那个近四十岁的卢桂芳坐在同屋安徽男人身上扭动身体的背影……
他的手紧紧扶着眼前女人的胯。
他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哼起歌:
“Just bout everything,But remember the princess who lived on the hill……
“Who loved you even though……
“Who loved you even though……
“Who loved you even though……”1
卢·里德的《Coney Island Baby》2。女人突然停了下来,问他,“你怎么唱起歌了,还是英语,你会说英语吗?”
他说不会,他说他表哥几年前送了他一个ipod,他用那东西听了不少外国好歌。女人起身穿衣服要走,她的短发在月光下泛着点点亮光,他想起城北南明山上的萤火虫,自从进了工厂,好久没有看见萤火虫了,那些弱小的生命,那些短暂的美和温柔,他曾深深地留恋。
他躺在原处,那个女人要走远了,他对她说:“你知不知道这首歌的最后一句是:Glory of love see you through,I’d give the whole thing up for you。”3
那女人冲他喊:“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他 说:“I’d give the whole thing up for you。”
三
他用南方人的口音念着那句歌词,由于不太懂得卷舌,所以还有些滑稽。那个女人又冲他喊道:“你别说啦。”
事实上,他曾千百回听过《Coney Island Baby》这首歌,还用电脑搜查了里面每一个单词的意思。他一听那些单词从那个原唱老男人的嘴里发声出来,就想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哭,还不到三十岁呀,二十多岁他怎么能明白那样的心情呢,何况自己没有经历过什么真正的爱情。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爱上了自己的母亲,他一度把她当成爱侣来幻想过,小的时候,他一次次目睹母亲跟不同的男人偷欢。他一次次地撞见,一次次地替母亲隐瞒。他守口如瓶,老实的父亲直到几年前癌症去世,也没有发现他母亲的风流韵事。后来有一天,一个亲戚告诉他,他的母亲在他小的时候跟他父亲的一个朋友相好过。后来他发现,他的父亲可能知道他母亲的那些事,但他的父亲选择了假装不知道。
一些问题困扰他,至少父亲在世时,他们夫妻的关系非常好,可母亲到底为什么要跟不同的男人相好,是不是女人总是这么容易善变。他没有一天想回家,父亲离开以后,他发现他再也没有办法面对母亲。去表姐夫的厂子里打工对他来说算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后来又有亲戚告诉他,他的母亲跟别人睡觉,其中有一两次是为了他父亲的工作。
那个年轻女人总是来找他“补身体”,她把做那事叫“补身体”,他觉得这个形容有反文学的美感。他读过一些书,虽然学历不高,但也知道福柯和尼采在哲学史上的地位,他认为那些高学历的知识分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一群人,他们迟早会把地球毁灭的。
他们在工厂附近的许多地方做过那事,也在熄灯后的车间里做过。年轻的女人相对更喜欢到外面去,她说她喜欢让身体裸露在更广阔的自然里,他突然从女人身上感受到一股诗意。远处的污水处理厂和垃圾焚烧厂还是在不断往外冒烟,他觉得那些烟总有一天会消失。
一个月以后,表姐夫的垫圈厂忽然被停业整顿,听说是因为污染问题,被环保局的人找上了。他不得不从宿舍搬出来回家,工厂里的一些工人还在这个城市等待结果,那个年轻女人的叔叔对外放话说工厂可能不行了,要在别的地方给她安排一个工作。他们最后一次做那事还是在工厂一公里外的那块野地,她发出的声音比往常都要大,他真害怕附近突然有人路过看到他们,他害怕天上的月亮把他的秘密告诉所有人。
厂子里的人开始传那个年轻女人和她叔叔乱伦的事情,也有人传那个女人是她叔叔包养的小蜜,他们根本不是亲戚关系。他突然决定去北方,想去北京,想看看祖国的首都,想看看北京天安门,这让他油然升起一股庄重的感觉。但是他害怕那里太遥远了,他从来没有出过自己所在的省份。他听说全国还有八亿人没去过北京,还有十亿人没坐过飞机,所以没去过北京也没什么。后来发现自己的一些高中同学在A 城混得不错,他细细打听了一番,买了动车票就起身去了。
四
他回到自己在常熟路弄堂里的住所,闷头躺在床上,打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放一些歌。往日他会用电脑看一些电影,上大专的时候从百度搜来全球百部经典电影,看完《海上钢琴师》的那个晚上他哭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脆弱。他陆陆续续看了一些日本电影、美国电影,还有一些欧洲的电影。楼上时常会传来一些吵闹声,有一次看见一个着装暴露的女人下楼接了一个男人回去,他偶尔把自己幻想成是那个女人房间里的男人。
他思考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又来到了那个动物园。
门口的管理室还是那个昨天接待过他的小伙子,他正在低头用手机看一些短视频,不时放声大笑。小伙子可能是用余光瞥到他了,突然抬起头来:“侬来了啊,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想了解一下你们这里的工作。”他说。
“我带你去见管理人事的吧,我们招聘还算是正规的。”小伙子说。
小伙子让门卫放他进去,进入大门是一个密闭的高楼,一层有一个通道,再往前走,出了这栋楼的后门大概就是各种动物的生活区域了。他跟着小伙子来到二楼办公间,一个头发及肩的中年妇女正在对着电脑屏幕看一部当下热播的电视剧。小伙子上前大概介绍了一下他的情况,中年妇女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没有五险一金,管吃管住,六人间,一个月三千元。”
他想都没有想,立即回答:“好。”
“见过大象吗?”中年妇女问他。
“电视上看到过,我很喜欢大象,大象的记忆力甚至比人类还好,大象还可以画画。”他说。
“会有人给你培训上岗,门口的招聘细则你也看过了。”中年妇女说。
小伙子领着他去动物园熟悉环境,出了大楼后门是一条小道,平时游客在门口检完票后都得经过这条小道,进到缆车乘坐处,缆车会把游客送到相应的参观区域,另一边的步行通道则通向一些鸟类区以及小型哺乳动物区。
他跟着小伙子走到了象馆,大厅陈列着一座大象的骨架标本,场馆内部分为非洲象区和亚洲象区,由于大象体积较大,参观者只能透过玻璃来观看馆内活动的大象。场馆的后面是一块开放区,这里是连接非洲象和亚洲象的地方,开放区外围有水域环绕,一方面是为大象提供戏水的环境,另一方面为了防止游客攀爬护栏窜入引发生命危险。
他开始进入饲养大象的惯常。每天清晨,需要把大象放到室外,然后开始清理它们的粪便,接着给大象打扫馆舍。大象的粪便特别多也特别臭,清理完这些异物,他需要用手推车推到几公里远的粪厂。大象的食量惊人,他每天要给它们连续不断地喂鲜草、干草、果蔬,还有一些混合料。
这不是一项需要运用脑力的工作,他已经干得极其出色。一个月以后,他就会准确运用哨声和目标棒引导大象进食,并顺利掌握了给大象清理身体、修剪脚趾甲这些工作。他负责的是一头十五岁的亚洲母象,这是一头刚刚成功育种的母象,这对越来越稀少的亚洲象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每天看着大象,行走,摇摆,用鼻子蹭他的身体,这头象简直比他大出几十倍的体积。
在动物园的宿舍,他时常想起常熟路楼上的那个女人,确切地说那是个女孩,这种感觉纠缠着他,他反反复复地想,尽管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每次见到他,那个女孩总是警惕地瞪他一眼,然后趿着拖鞋急急上楼,留给他一个清冷且孤傲的背影。有一段时间,他又失眠了,一种孤独感填满他的身体,他感到战栗,尤其是每当面对那头母象,他都觉得自己有一天会死,就像任何一个出色的流水线工人,都有可能死在自己操控的机器之下。
五
门口管理室的小伙子有一天向他邀约,要带他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他答应了。那是城市五环外的一片住宅区,零星分布着几栋居民楼,居民楼环湖而建,也许是因为位置太偏僻,好些楼层底部的店面招商都失败了,唯有靠近湖边的那一排楼,陆续开出了药店和洗车房,隔壁还有一栋两层小楼的私人诊所,便于附近的女人处理那些不想要的胎儿。一年前,一个广东来的生意人在那排商铺隔位租了几间屋子,分别是最东面和最西面拐角处的两间,加上挨着药店左右各一间,最东边拐角处的那间屋子常年站着一个女人,从外面看,屋子里的家具只有一张床,每一个从小区过来走到洗车房或者药店的人都要经过这间拐角小屋。
管理处的小伙子拉着他,进门跟那个女人说了几句话,随后让他留在这里,自己往西边的屋子去了。东边的这间屋子并不大,约十平方米左右,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台液晶电视机,墙上贴着一些女明星的海报,还有一张纸,分别写着A 到H 这八个字母,女人介绍说,字母分别对应了不同的服务种类和价格,H 是最贵的,A 只能服务十五分钟。接着那女人给他倒了一杯水,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十分钟以后门口停下一辆车,三个女孩从车上下来,进到屋里,笔直站成一排,这些女孩年纪并不大,十八至二十岁的模样,长相靓丽,他扫了一眼墙上的纸,用手戳了戳C 档位的,那女人立即明白了,让其中一位女孩留下,拉上屋内玻璃上的窗帘便和另外两个女孩出门了。
他不知道留下来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在那一小时的时间里,他一直闭着眼睛,女孩试图跟他对话缓和氛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自己是不是需要问问女孩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为什么从事这个行业,但他转念一想,或许这么问并不太好,这行业也没什么不值得人尊敬的。他打消了和女孩对话的念头。
这个女孩长得并不算特别漂亮,留着学生式的短发,看着干净清纯,今天她穿着一身水手服,他又想起老家工厂的那个年轻女孩,她曾经也在他面前展示过水手服。还有卢桂芳,他想卢桂芳年轻的时候也许样貌比这个女孩好很多,尽管他从来没有见过卢桂芳的正脸。
女孩背着他褪下全身的衣服,他有些羞涩,但征服的欲望让他克制住自己的羞涩。他一把拉过这女孩,将她压在自己的身体下,他感觉到女孩胸脯的柔软,她的心跳微微颤动,紧张地护着自己的胸,闭着眼不敢看他。
他用力地进入了她,女孩因为某种疼痛而发出叫喊声,他突然感到身体下面的湿濡,一摊血液从女孩的身体里流出,把床单弄脏了,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女孩说:“这是我的第一次,谢,谢谢你。”他突然害怕地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个……他阻止自己去想“妓女”两个字,他甚至不知道女孩的第一次会流血。他想起在工厂,那个年轻的女孩也与他说过同样的话。她说,“我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你,你一定要好好爱我。”但她的熟练和眼前这位紧张羞怯的女孩全然不同。
女孩也觉察到他的不知所措,她突然抱住他,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胸口,他闻到了她的体香,他哭了出来。女孩擦去他的眼泪,试图一步一步引导他,房间里的旧床架因为他们而晃动起来,在女孩的主动下,他感觉自己飞起来了,空灵,缥缈。他在天上看到了世间万物,看到自己正躺在一个女孩的身上。她干净、美丽。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渴望一个人的青春和身体,笨拙,但充满了力量。
后来,那个女孩提前离开了房间,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年龄、自己来自什么地方。他默默穿上衣服,走出那间屋子,往那排底商店铺的西边去。最西边的拐角,一个约五十岁的女人站在门口,对他说让他等等。他也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口,他还在回忆刚才的那位女孩,他的身体至今还因紧张而微微抖动。隔壁的药店人不算多,但用电的瓦力很足,灯光向外面扩散出去,好像要把这一片水域的暗面都照得彻底。他往远处的草丛看,一些中年妇女在那边站着,她们脚下放着几块石头,每个妇女脚前的石头数量都不同,有的三颗,有的四颗,那五十岁女人冲他面前的地上啐了一口痰说:“三颗的是三百块钱,四颗的是四百块钱,都是些野路子,不成气候。”
他没有说话。
过了不久,管理室的小伙子从隔壁屋子出来了,精神抖擞。小伙子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他们穿过小区,叫了辆黑车,在暗中往动物园的方向而去。
六
往宿舍的路要经过象馆,他打开象区的防护玻璃,进去看了看,那头他负责饲养的母亚洲象不像往日那样侧卧躺着把腿向外伸出睡觉,而是站着睡着了。他上前透过围栏摸了摸大象的鼻子,他想,如果自己可以用次声波与大象交流就好了,或者融入象群,跟它们一起跺脚,发出强大的“轰轰”声。
他在象馆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中,这只母亚洲象走出了象馆,他悄悄跟了上去,跟着大象一直走啊一直走啊,走了一天一夜,来到深山的一处秘密山洞,洞口的周围堆满了别的大象的骨架和象牙。那头母亚洲象开始用鼻子不停地捶打洞口旁边大树的树干,树枝和树叶纷纷从树上掉下来,接着大象用鼻子卷起树枝往洞口甩过去。那头母亚洲象还跟他说话了,请求他帮忙搬运一些石头到洞口,他答应了。这些工作做完以后,那头大象走进了洞中,开始用鼻子敲击地面,生生刨出一个大坑,然后躺了进去。他听了大象的吩咐,把树枝和石头堵在洞口,不让人发现。
第二天一早,有人把他叫醒,告诉他,他饲养的那头象死了,接着,象馆里拥来数十名工作人员,一时间挤满了人,大家对着那头象议论纷纷。周围护栏里别的雌象开始用长长的象牙敲着地面,用鼻子卷起土朝这边死象的身上投来,所有的大象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发出长长的哀嚎。
他看着动物园的人陆续喊来搬运工,要把大象运出去太难了,几十个工作人员围着,听说之前有处理经验的员工辞职了,一时间还没有找到交接的人手。过了几天,他从同事那里听说大象的尸体被冷冻保存起来了,打算申请制作成标本,准备捐赠给高校,作为科研使用。他又听说大象肚子里的小象还活着,是大象在死后不久被划开肚子接生出来的。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头象,不管那头象去了哪里,他都知道,通往象坟的道路,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
接下去的几个月时间,他陆陆续续又去了五环外几次,因为成了熟客,他不必像第一次那样到东边拐角那个女人那了,可以直接去西边的中年女人那里。后来他明白,东边用来接待新客,西边用来接待老客。他再也没有见过第一次来为他服务的那个女孩,他跟西边拐角的中年女人打听过,但女人守口如瓶,不愿意透露半点那个女孩的信息,只说那个女孩不做了,家里来人把她带回去了。他换了不同的女孩,觉得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但他再也没有找到第一次在这里跟那个年轻女孩肌肤接触的感觉。
最后一次看到西边拐角的那个中年女人,是在冬天的晚上,临近年关,似乎要打烊了,那女人正低着头,用一块抹布细细擦拭玻璃门上的污渍,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她擦了数遍,接着她开始拿起扫帚打扫屋子,她略显臃肿的身体看起来十分疲惫,他看她躬身劳作的样子,忽然感觉到一股离别的隐痛,他可能不会再看见她了。
他确实没有再看见她。
动物园管事的人并没有因为大象的死而将他开除,他们认为这是一起正常的动物死亡事件,由于他平日工作的出色,动物园将这事压了下去,重新给他配了一头料理的象。
这是一头性情暴烈的雄性非洲象,体积比之前的还要大得多。
一个午后,在开放区为大象冲洗身体,他用哨声指示大象坐下,不料自己突然滑倒在地上,那头庞大的非洲象听到他的指示以后便重重向他的身体压去。疼痛的尽头是一种麻木,他感觉到眼前一片模糊,在意识残留的最后一瞬间,他看到了他在常熟路住过的老房子终于被夷为平地,他看到一些人在向他欢呼和招手,看到住在楼上那个清瘦孤傲的女孩热情地向他走来,看到动物园大门那精致的建筑依然让他惊喜,看到那个叫卢桂芳的女人的正脸,比他想象中好看十倍,他看到她和安徽男人在他们的宿舍里拥抱、接吻,他们深情地向彼此传达爱意,他还看到五环外为他服务过的那个女孩,她说她来自福建,今年十八岁了,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程杏,他还看到自己正对着工厂的年轻女人说话,他说他不相信她是她叔叔的小蜜,他说他爱她,他会永远爱她。
第二天,他上了当地电视台的新闻,新闻是这样说的:
“1 月20 日上午,A 市动物园发生了一起大象伤人事件,该园的一名饲养员被大象压死,而围观的另一名员工则被当场吓晕。
据动物园员工透露,死者姓吴,二十八虚岁,来自南部某市,其从当地大专毕业后,来到该市动物园工作,临时工。吴某送院后因头部重创不治身亡。该大象伤人事件的起因为大象处于发情期,攻击性较强。
另有报道指大象身上有伤口,吴某被一位不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举报殴打大象,此事正在调查中。”
注释:
1. 汉语意为:“所有的一切,你可记得山上的那个公主,她爱着你,她爱着你,她爱着你……”
2. 歌曲名,《科尼岛宝贝》。
3. 汉语意为:“爱的光辉会穿透一切找到你,我愿意为你舍弃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