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热
那天,天空照常蒙上了一层黄色的纱布,阻隔了地面向外逃逸的飞尘,肉眼可见的沙粒一次次奋起,在空中依次滑落,留下道道耐人寻味的痕迹。
没有征兆,门外传来蛛网破裂的声响。一个老人把他的中指关节放到我家防盗门上,用急促的叩响声逼迫我打开门时,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多年以前,母亲按着我的手,在字帖上临摹的老人二字。他脸上的皱纹浩浩荡荡流向手背,隔着衣服,我能清楚地听到尘土在他身体里发出的碰撞。我忙把他的手从我家的防盗门上拍下,害怕单薄的防盗门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倚靠。
你是?我拿出半张脸抵着门问道。
我是你的新邻居,姓李。他脸上的皱纹把他的嘴扯成了一个微笑的形状。
你是一个画家吗?那个姓李的老汉探了探头向我问道。
不完全算吧,比起画画,现阶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我移开了我的脸,把它贴在了身后的画纸上,李老汉把住了门,一下打开,进到了我的家里。我愣了一下,李老汉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睛里射出的活力和他的年龄不成正比。
这些颜料都干了。
这块画纸都破了。
这支画笔的毛都掉光了。
李老汉向我扔出了三句话,砸在墙上、画纸上、地板上,弹来弹去,就是没有进到我的耳朵里。
你不是画家吗?不画画,你都在做些什么?
我说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比如?
没那么多,就一个。
那是什么?此时我的耳朵才注意到李老汉声音里有种青年的清脆,我很怀疑他的年龄。
我叹了一口气,把没有向外人说过的话搬到了嘴里。这个世界真是奇妙,你都认识你周围的事物吗?
李老汉笑了,脸上的皱纹熟练地摆成了两个字,当然。我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但羡慕他在年老的时候能拥有这么多的皱纹供他指使。
就拿墙角的水管来说,我觉得把这两米长的水管都叫做水管是对他的不公。
哦?
看,我指着水管说道,贴着屋顶的那部分可以叫做管头吧,中间的能叫做管身,那下面连着五楼的,是不是还能叫管尾或者管脚呢?
李老汉的皱纹抖动了,这根水管可有十几米长呢,你只给你屋子里的这部分起了名字,这才叫做对它的不公。
这就是我和李老汉的第一次相遇,他说完这句话就被我像炮弹一样轰出了家门。李老汉从此住在了我的隔壁,也是六楼。从他来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对某种蔬菜的腌制。多年不见的瓮孤身走到了六楼,他对待切好的蔬菜就像安顿留守的孩子一般,依次亲吻放到了瓮里。
从那天起,楼道里就充满了黑乎乎的味道。五楼的孙先生曾多次半夜上楼,敲响李老汉家的门,让他把令人厌恶的腌菜瓮在妻子怀孕期间扔出楼道。这个戴着眼镜、表象斯文的孙先生为了他刚怀孕的老婆,上个月刚砸了附近的信号基站,没收了我们的手机,还挨家挨户扯了所有人家里的网线,却没想到在李老汉这里碰了壁。据三楼王家小孩回忆说,他看到了李老汉拎着孙先生,像扔小鸡仔一样把他摔到了三楼。
孙先生从那天起就开始了日夜地哭泣,哭声钻破了水管,向着楼上楼下蹿来蹿去。每当我感觉自己面临的问题有了一丝解决的可能,拿起笔作画时,笔上的毛顺着哭声软塌塌地耷拉下去或飘上天。这让我感到很是气愤。我打开门走到五楼,看到孙先生隔壁的独居住户胡女士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低着头一口一口抽着烟。看到我来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家里不想有烟味。
我把自己想到的解决方案告诉给了胡女士,没等我说完,胡女士的眼角就湿润了,说自己和孙先生做了三年的邻居,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老婆。眼睛里淌出的泪割花了胡女士的脸,说自己因为孙先生的哭泣五天没有接客了,吃饭都成了问题。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个老汉肯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四楼的刘姓先生告诉给我另一件事。那天他在楼里闻到烟味,上来看了看,注意到了我脚下堆成山的烟蒂,忍不住告诉给了我。李老汉那天不光把孙先生扔到三楼,在提着孙先生时,他还说了一堆自己听不懂的话,可孙先生一下就明白了,他啜泣着说自己老婆不光没有怀孕,他还没有老婆。孙先生说完这话,嚎啕大哭。李老汉怒了,把他从六楼扔到了三楼。
孙先生有没有老婆,不是我关心的重点,当下之急,是怎么解决他那烦人的哭声。
胡女士笑了,脸上露出了妩媚之色,说二楼的黄家肯定会解决这事。黄女士儿子快中考了不是?她快烦疯了,每次她一烦,就拔一根头发,刚才上楼时候碰见她了,她已经秃了,眼里的血丝流了一地的红。
说到这里,胡女士摸了一下她的小腹,撩起她的裙子。双腿中间露出山谷般的缝隙,告诉我她的打算。我眉头不禁一皱,去拿李老汉的腌菜吧,最好一下能吃完。
胡女士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一眨眼就跑到了六楼,栽倒在了李老汉的腌菜瓮里。
我上了六楼,听到了胡女士阵阵满足的咀嚼与咳嗽。半小时过后,胡女士仍然没有吃完,我听到自己双腿不满的倾诉,我先回家了,胡女士嗯嗯发出娇喘。
第二天晚上回家的时候,邻居都说光头的黄女士踹开孙先生家门,单手拽着孙先生,卡着他的喉咙,拿着哑药给他灌了下去。所有住户拍手称快,黄女士像个受窘的英雄,冲着大家不好意思地招了招手,说这都是为了孩子。我穿过人群的缝隙,看见了她那发抖的儿子,他脸上的淤青正嘲笑着人群中心的战士,我不禁哈哈大笑。喧嚣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愤怒的黄女士以为我是孙先生的接班人,打算继续烦扰他的儿子。她揪着我的衣领,用两个小红洞质问着我。我害怕极了,说自己不过是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笑话。
黄女士用眼睛剜了我嘴巴一眼,领着儿子下了楼。我的唇齿感到一丝剧痛,捂着嘴看到门缝里的孙先生,他像一个抽了棉的玩具扔在地板上。他会不会感觉到冷啊,我想着就上了楼。
这群人里没有李老汉,他也许并不知道黄女士给他擦屁股时的豪壮。我上楼的时候,他正站在腌菜瓮前,困惑地拿着一只女士袜子看着我。我拨开他的目光,径直回到了家里。
孙先生哑了以后,他哭声掩盖住的腌菜气味重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黑乎乎的气味越来越浓,让人看不清楼道里的场景。王家小孩晚上补课回家因此踩空了台阶,像个皮球,从三楼滚到一楼,又因为自身的弹性,撞到了二楼赵先生和周女士家的门上。
那时,在校外租房的赵先生和周女士按捺不住对对方身体的好奇,脱光了正打算大干一场时,忽然听到自己防盗门咚地响了一声。赵先生当时就感觉下半身流走了什么。他光着身子,拉开一道小门缝,血肉模糊的王家小孩眨着眼睛看着他。赵先生顿时感觉下半身的瀑布在倾泻。赵先生害怕极了,使劲关上门,用力在地上摸来摸去,试图把那部分流在地上熟悉的东西装回自己的身体,试了一个小时,赵先生眼看着那东西流进了下水道。
从那天起,我就阳痿了,我他妈才二十一岁!赵先生找我喝酒时向我诉苦。姓周的婊子也不帮我,就躺在床上看我笑话。
王家小孩皮肉伤重,但没什么大问题,在医院休养了几天就出了院。所有住户又一次聚在一起,拢在了六楼。他们把矛头指向了李老汉。可李老汉迟迟不开门,重重叠叠的人群像是没有回答的发问,等待,一下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延长。
众望所归的黄女士以自己楼层低、影响不到自己儿子学习的理由,没有出头。哑了的孙先生用目光向黄女士挑衅,黄女士从提包里又拿出一个小瓶子向他晃了晃,转身离开,裤子湿透的孙先生坐在地上,从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响动。
我继续认知着周围的事物,并按自己的想法挨个给他们起名字。把人的名字放在人以外的事物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思路。我把我喝水的杯子取名托尼,可我感觉区分得不太仔细,把瓶口叫做托尼特,瓶身呼为托尼斯,瓶底是托尼得。为了防止忘记,我把我身边的事物都贴上了标签。远远不够。我又把注意力转向了空中飘浮的万千浮尘。没过多久,我发现我错了。这个世界还是让我感觉陌生得令人绝望。
这个城市的天气,今年就没好过,那些沙尘总蛰伏在暗处,等待风到来时大干一场。我把沙尘的阴谋告诉给了楼道里的每一个住户,最后只得到李老汉一人不明意味的回应:菜腌好能吃了……
李老汉从口袋里拖出两个盘子,叫腌好的菜自己跳到两个盘子里。他让我自己拿一盘,托我顺便给王家送去一盘。
怎么自己不去?
我还有别的事,李老汉脸上露出莫名的羞涩。
我把自己的一盘放到家里出来后,听到了李老汉家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下楼时,我看到了王家小孩正匆匆从楼下跑上来,跑到孙先生门口时,拍着手哈哈大笑,用着不同的尖锐声调喊叫着哑巴!孙先生哑了,但没聋,没喊几声就泪眼汪汪地打开了门。孙先生打开门第一眼看到是我,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关上了门。王家小孩突然惊慌起来,向楼下冲撞着。
嘿!这菜,你拿着。我趴在扶手上向下喊着。
小孩唯唯诺诺地上来,取了盘子飞了下去。
李老汉把腌菜分到了我们单元的每家每户,除了孙先生把菜从五楼窗户扔了出去,李老汉的腌菜在邻里之间赢得了广泛好评。之前对李老汉有意见的住户都不约而同倒了风向,嘴里嚼着菜,在每天吃饭的时候,流着口水对孙先生破口大骂。
胡女士好久都不见了,一次在楼道里偶遇刘先生时,他怅然若失地直着腰对我说道。
说不定她在家里忙呢。
不是,这十几天的晚上我都睡在她家,她都没有回来。刘先生说完,像是裆部被踢了一脚,猛地弯了一下身,看了我一眼就匆匆离去,甩下一句,我说着玩呢。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在空中无意划出了一个让我熟悉的弧形。我非常后悔那天没有意识到山谷的美丽。胡女士应该是腌化在了菜瓮里。李老汉从菜瓮里捞出菜时我看到了上面正在融化的小片美甲。腌菜飘出的诱人香气,现在仔细回想辨认,似乎有种女性荷尔蒙的味道。
李老汉每天都给单元里的十个住户送出一份腌菜,送出之后,他就深夜里趴在别人家的门上。在各种动静中,仔细辨认出对自己腌菜的品尝。
这是刘先生对我说的。刘先生不知什么原因,总是喜欢否定自己说的前一句话。我听刘先生的话总是费尽力气,但听得多了,还是能多多少少明白他的意思。
刘先生那天照常在胡女士家里过夜,突然烟瘾在喉咙里翻滚起来,刘先生知道胡女士从不在家抽烟。为了不破坏胡女士精心营造的洁净,刘先生每次都是回家拿烟,下楼去抽。那天他下到二楼的时候,看到了李老汉把脸贴在黄女士家的门上,身体做出了一个奔跑的姿态。李老汉的专注让刘先生大吃一惊,他悄悄下了楼,靠着一包烟在楼下过了一夜。
没有几天,刘先生的话就从各个住户的门上得到了证实。我们单元每家每户的防盗门上都或深或浅出现了李老汉充满褶皱的脸。王家小孩不敢出门了,每天在家里跑来跑去,不时发出让整个楼颤抖的躁动,没过几天,他就被父母一脚从家里踹了出来,恢复了胆量。
这段时间我还是无心作画,楼房的颤动,李老汉家里隔三岔五出现的女人喊叫,都让我感觉到莫名焦虑。李老汉皱缩的小黄瓜竟然能吸引女人,还能忍受住女人的爱抚,甚至还能让女人发出愉快的声响。我不禁对自己感到失望。
在女人发出此起彼伏的喊叫半个月后,赵先生拿着一把菜刀跑到六楼,咚咚砸向了李老汉家的铁门。我听到了楼道里四散的恐惧,刀锋划着空气,发出呜呜哭诉,利刃拨开了聚在一起的灰尘,他们的惊叫,召唤我快去家门的猫眼前。
李老汉打开门,赵先生大喊了一声周女士的名字,拿起刀就向李老汉的脖子砍去。出人意料,他脖子上的皱纹像双手一样,接住了赵先生的菜刀,缓缓掰弯,又慢慢掰断。刀刃和刀身齐刷刷地掉到地上,噼里啪啦。
赵先生啊地哭了一声,捏紧拳头,向李老汉挥去,还没等靠近李老汉,赵先生就被李老汉单手提起,从楼梯上扔了下去,摔到了一楼的车库,回音绕梁。顽强的血丝缓缓爬到六楼,仍然坚持着对李老汉的挑战,李老汉轻轻一抬脚,血丝就蔫在地上了。
我对于自己头脑里重复出现的想法产生了怀疑,就像怀疑价值本身有什么价值。长时间没有动笔作画让我的手腕渗出了锈迹。
刘先生什么时候发的疯,我不知道。据说,他好像是认出了自己的腌菜里熟悉的东西。那时,刘先生用筷子夹起腌菜,把滴着黑色汤汁的腌菜送入口中时,汁液被舌头搅下,露出里面散着腥味的白团。刘先生咳嗽了一声,吐出一个带血的卫生巾。他盯着卫生巾呆了一会儿,眼睛里的亮光就溜走了。
这事是赵先生对我说的,告诉完刘先生的事情后,他又说他发现了李老汉的腌菜瓮里有个女人。他曾见过一个女人从瓮里走出来,点了一支烟,抽完就又钻回瓮里了。赵先生没有认出瓮里的女人是谁,他当时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那流淌汁液的胸脯上。女人钻回去的时候,腌菜瓮的盖子夹住了她双腿间露出的一片白色。第二天,李老汉给刘先生的腌菜里就出现了一块带血的卫生巾。
赵先生在说谎,我感到一阵悲伤。赵先生每晚都会提着新买的菜刀爬上六楼,寻找机会报复李老汉。我没有告诉赵先生,李老汉在赵先生每次上楼前,都会提前下到一楼。趁着赵先生不在家,和周女士云雨一番。周女士的喊叫声沿着墙缝到处攀援,四面八方刺痛着赵先生的耳膜,赵先生想下楼去捉奸,却又害怕自己错失杀掉李老汉的良机,他根本没时间去了解其他人,这么说刘先生,他肯定是为了模糊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我透过猫眼,看见赵先生总是不知所措地在一个位置转来转去。不过三天,赵先生站着的地方就显出一块螺旋状的凹陷。
刘先生疯后,每天都在楼道里独自对着墙絮絮叨叨,呢喃着一些不明意义的字词。他全部的响动都大不过他的身体,楼道里的住户对他的发疯低语也就充耳不闻。唯独黄先生每次上楼,都会对着刘先生的嘴巴露出惋惜的神色。有时黄先生甚至趁着人少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触摸刘先生的嘴巴。刘先生像一块沉默的原木显出顺从,只有他的嘴,在感觉到空气被黄先生的手划动时,才恶狠狠地亮出满口锋利锃亮的尖牙。
终于,对事物局部特征探索的执着换来了回报,我的脑海里逐渐呈现出一幅伟大画作的雏形。李老汉神奇的皱纹,孙先生哑掉的喉咙,胡女士诱人的山谷……种种素材在我的身边生成、消散。我为自己的愚钝深感不安,我不想去画承载着完美素材的人,可画这些素材又离不开一个个令我厌恶的个体。
腌菜瓮的黑气缓慢消散,李老汉的离去没有一点征兆。那天,王家小孩像往常一样,从底层向楼上一层一层蹦跳,在跳到第六层、蹦到第三下时,李老汉家的防盗门发出了呻吟,倒地不起,屋子里面一下涌出了大片蛛网。王家小孩吓坏了,一边喊一边朝着家飞快奔回。楼道里的住户听到王家小孩的异响,瞬时集中在了六楼。
李老汉的消失让我们这栋楼恢复到了以前的死寂。布满灰尘蛛网的房间让我一度怀疑李老汉的存在。黄女士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说再也没有人能影响儿子学习了。王家人若有所思,不停砸吧嘴,似乎在怀念腌菜的味道。
翻腾半天,腌菜缸不见了,所有人显示出一副若有所失的姿态。李老汉的房间里铺满了粘着黑液的纸张,有些地方黑液堆积,踩上去,人脚还不由自主地会陷进去。
孙先生想要进来,可看到黄女士比自己先进李老汉家里,他只能伸长脖子把眼神往里抛。
什么味道?这么难闻。周女士站在门口,丢下一句厌恶的话,就拉着赵先生的手转身离开。赵先生喜出望外,把骄傲瞬间摆在了脸上。
墨水,应该是臭了。人群中有人喊道。
我拿起一张纸,看到李老汉纸稿上的墨痕渗出了一些光点,光点零星浮在了空中,顺着我的手指缓慢游移,我不由惊呼。
我问赵先生看到了吗?赵先生问我看到什么?
我问黄女士看到了吗?黄女士瞪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看向了身旁的其他人,他们眼里的浑浊依旧,我隐约地感觉到了这些光点对我的意义。我伸出了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离我指尖不远的光点,光点颤动了一下,立刻融进了我的手指。我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光点顺着我的动脉跟着血液缓缓流动,唤醒了我内心深处最初对于认知世界的渴望,先于任何一种形式、一种经验。
我看着地上四散泛滥的墨痕、褶皱泛黄的纸页。光点顺着眼睛流出,落在纸上,融在纵横交错的黑色里。无言的纸张在众人的脚步掀起的风中来回翻动,一点一点向我倾诉不为人知的一切,脑袋里一直生锈的锁芯慢慢转动起来,咔嚓咔嚓……
你们看!王家媳妇发现了粘连在墙角的大堆腌菜,外露的菜叶呈现出纸张般的泛黄腐烂。这些,怎么这么像纸?
几个住户不由呕出了声,这味道,难怪不一样!
他是个作家吗?赵先生拿起了一份有着鞋印的文稿晃了晃。
哈,有意思,看不出来啊,赵先生用脚又刨开一个纸堆,他就是个骗子,腌一个菜还要骗人。
空气中泛起了酸臭,你们有人吐就回家吐去,吃都吃了,少来这儿恶心人!
这个钢圈?这是胡女士的吗?黄女士的问话穿过了人群,倒进了刘先生的耳里。刘先生推开众人,把钢圈放到鼻子前闻了一下,声泪俱下。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没有继续往下想。在一张一张的纸上,我的两双眼睛吃力地寻找着李老汉的踪迹。他们把目光摸索到了每张纸每个纤维的每个分子,每个分子中若有若无的联系。最后,无果而终。我的眼睛开始向我诉苦痛哭,思绪齿轮的转动不知什么时候慢了下来。有扇门,隐隐约约出现在我眼前,我能感觉到,它,一碰即开。
可我触碰不到那扇门。
我转身离开,赵先生黄女士的嘴里传来了阵阵对我的质疑怒骂,我把它们抛下,关上李老汉家的门。回家把画纸展开,润好笔,调好颜料。
想法在脑中叫嚣着呼之欲出,我冷静下来,细细回想刚刚李老汉家里光点给我带来的奇妙感觉。
王家小孩的喧闹打断了我探寻的思绪,黄女士对儿子的打骂声顺着水管一节一节爬了上来,赵先生的哭声从墙缝里小心翼翼地冲我探头探脑。我意识到我所处的喧嚣环境不利于我的寻找,日影在墙上的缓缓偏移,留下不易让人察觉的刮痕。我对周围的一切惊恐不已,那些恼人的声响从早到晚没有停歇,还纷纷指向了不知所向的未来。我决心要离开这个地方,不能让这些无关紧要的嘈杂影响到我的创作和思考。
我所能带走的东西寥寥无几,我所需要的东西也屈指可数。我拿着身上最后一点积蓄,卷了画纸,顺着午后楼道住户小憩的缝隙溜走了。我来到楼外的大门,习惯性地抬了头,头顶依旧是那片陌生而又熟悉的昏黄天空。我向外迈出一步,感觉到身体皮肉被一股力量迅速扯回,不敢相信,这是我走了无数遍的回家路。我吃力地迈着脚,每走出一步,就感觉身上的剥离感在逐渐加深。当我爬出小区门时,前所未有的拉扯攫住了我的腰部,我猛地向前冲了一下,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回头一看,一个完整的人状皮囊停留在了小区大门处,它空洞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静静地望着我所在的方向。我赶紧把头摆正,起身匆匆离开。
道路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空空荡荡的街道穿过了天和地的死寂。昏黄俯下身,在地面上仔细寻找原本属于人间的喧嚣。我躲避着它探寻的目光,把头埋进了胳膊夹着的画纸中,在一个不知名的街道尽头,寻找到了一处光亮延伸不到的小屋。我把东西一丢,就住了进去。
不知道是梦还是其他原因,每天深夜,我都能听到与我相隔千里的其他人的信息。那些在大学里我不屑一顾,挤出自己世界的同学们,他们有的开办了画展,有的在大大小小的美院任教,有的人还把自己的涂鸦卖出了高价,甚至还有人得奖!他们一个个的光亮前途晃疼了我的眼,我不得不承认,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时间流逝的声音浩浩荡荡从外面传来。屋内没有钟表,我精心营造的暂停抵不住外面世界的变换,日影的旋转,每一代苍蝇扇动翅膀的细微差别让我胆战心惊。为了避免时间嬗递带来的困扰,我装上了最厚的窗帘,特意腾出一个房间,里面囤满蜡烛。我在打算扔掉屋内的落地镜时,借着烛光,看到了镜子里蜕皮去肉的骷髅。我的手一紧,镜子在手里裂成碎片,摔在了地上,很快又化进地板。没有退路,除了自己,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认出我的肉体形貌了。我把屋内能够反光的物件全部遮了起来,把每个铁制用具用刀片刮花,把两个水杯盖上盖子,并强烈暗示自己喝水时要记得闭眼。
我在客厅的四面墙上挂满画纸,用几个大缸盛满颜料。后来,我又干脆把天花板和地面也都挂上了画纸,只在客厅地面靠墙的拐角留了一个小小的容身之所供我休息。
我渐渐对我的手所能展现出来的寥寥无几的姿态不满意了,每当十根蜡烛燃尽,我就把我的画撕掉重新绘制。我对绘画的执着日益苛刻,也越来越对拿起画笔画画时肌肉发出的吱呀感到烦躁。
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我听到了窗户玻璃被人敲打的哭泣。我打开窗帘,看见了被自己抛弃的皮囊在外面冲我招手。它的嘴唇还是那么的鲜红,让我眷恋。它的出现,让我对自己的认知出现了恍惚,这种恍惚又给我带来了新的焦虑,从那天起,它就开始在晚上无休无止地敲击我的窗户。有那么十几次,它几乎就要推开窗缝进到屋里了。
焦虑日夜堆积化成了烦躁。我只能把自己完全浸入颜料缸,以此对抗日渐涨起的消沉。我绘画的时间越来越少,皮囊敲击窗户的响动中似乎渐起了欢快。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颜料缸里待的时间过久,粘在我身体表面的颜料浸入了我的血肉,顺着我的肌肉纹理流淌,五颜六色的颜料在我的身体里没有交融,反而自成一片。有次,我从染缸里出来,不小心被脚底的颜料绊倒,咚地落在地面铺着的纸张上,纸上竟跃然出现赵先生摔下楼的形象,可我并没有见到他摔下楼的场景,但那人,分明就是赵先生!
我似乎理解了当初在李老汉家里见到的光点,这些光点指向了超乎任何一种具体创作的形式,直击了所有创作者的本质,我起初对世界认知产生的问题也得以解决,身为介质,我只能尽可能地去接近自己认为的真理。想到这里,我的心底泛起一阵轻松。我忆起了李老汉,他是不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本质?如果那样,他是不是还在某处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是那些纸吗?
我不由为我们感到悲哀。
窗外的响动把我从悲哀中拉了回来,我感觉自己能做很多事情。我躺在纸上,摆出了一个雕塑家的姿态,起身,纸上一个满脸灰尘、迷茫的雕刻家正在泛起的石灰尘埃中寻找,通过纸张,我还听到了碎石落地的声音。我又在学着王家小孩在纸上跳了两下,一个小男孩正抬头,无所顾忌地在纸上嬉闹着。
窗外的响声不知何时大了起来,没有内在的皮囊察觉到了我溢出身体的野心,它疯狂地变换着位置,企图从整个房间的各个角度闯进家门。我租住的小屋发出垂死的呻吟。
我在脑海里忽略了对时间的感受,肌肉在我强烈的渴望下压制住了疲劳,不停地旋转、变换,在纸上舞蹈出不同的人形,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脚趾和手指被磨平了,不知何处的骨屑模糊了关节。纸上显示的景象终于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欣慰,男、女人,老人、小孩,几千、几万。
一个个人影在我的墙壁上闪动着,他们的体温、呼吸,抬头仰望抑是低头的沉思被纸张刻了下来。皮囊对我作品的敌意化为对我的愤怒,它张着没有唇齿的大口,从深渊里发出叫声,它用没有骨头血肉的双手敲碎了我家的玻璃,进到了我的家。空洞却有力的双脚在我的画纸上留不下一点痕迹,我不由得意起来。
我知道皮囊到来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让我回去,把我重新关到那堆稍纵即逝的碳水化合物中,我厌恶两块相接的拼图互相吸引的感觉。
可是就算我逃出了这个房间,它还是能找到我。但我发现了它不能像我一样和我的纸张产生联系。我把屋子里所有的纸张都堆放到了墙角:一座由人组成的陆地横亘在我的面前,人声喧闹,体味扑鼻。
皮囊推倒了我千千万万的蜡烛,这些昔日给我带来光亮和希望的火苗,现在正随着我的皮囊四处吞噬。皮囊和火光发出叹息的叫嚣,迅速淹没属于我的空间。我没有选择,向后挪了几步,一下冲向了墙角的画作。
一次,两次,空荡的水瓢压在了水面,我感觉自己的头脑已然发涨,血液顺着指缝脸庞的走向滴了下来。
三次,四次,一滴油脂滑到地上,我的血肉已经粘连在了墙壁和纸张上,我每次后退,就会拉出无数根肌肉纤维。
百次,千次,一粒水珠刮进了大漠,我的骨头有的钻出了肉体,更多的扎进了内脏。我不知道死亡和另一个世界哪个先到来。
我的皮囊逼近了我,趁我不小心,一把抓住了我外露的后颈骨,我用力把那根骨头从身体中剥离出来,向着我的画作进行了最后一次冲撞。
砰,轰然一响,星尘化开,我像一个在雨中独行的人,看着雨幕在我身前身后打开又合上。我栽倒在一个房间里,在房间的地面印出大摊血迹。很快,那些血迹就汇入了地板消失不见。我回头望去,看到无数人的躯壳被挂在了身后的墙壁里,我竟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骨头重新生长起来,发出咯咯的声音,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建构起来,嘶嘶不绝。我企图站起身,却立刻倒下,我发现自己竟忘记了如何行走。我摸了摸自己好久不见的几个脚趾,失声痛哭。
我的脸庞已然印满了不可移除的线条。那些跃动的线条平静下来,躺在了我的血肉上,化为了层层叠叠无言的皱纹。我躺在地上,打量起周围的环境,一片蛛网密布的狼藉,被我惊扰到的灰尘,在房间里四下逃窜着。
我在房间里努力回忆着曾经的健全,不知过了几天,忆起了全部身体部件的使用方法。
我打开被铁锈尘封的门,发现这个房间是处在一栋楼房的顶层上,阳光透过窗户打亮了半个楼道,通向屋顶的梯子闪闪发着光。我想起了之前的邻居,他们还好吗?
我看着走廊对面婴儿一般亲切的防盗门,我的手指忍不住颤抖弯曲起来,轻轻敲了几下,没人应,又敲了几下,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应,我忍不住加大了力度,咚咚咚!
这时,一个满头花岗石灰尘的年轻人打开了门,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你信不信你再敲我家门,我就把你的头打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