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志军
晚上,阿凡做了一组题,又做了一组题,看了几个视频,听了几首歌,不过瘾,又做下面的题。
阿凡是老师,这是他的日常。每天不做几十道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答完了,分数上去了,才志得意满地拍拍肚皮,好像吃了无与伦比的美餐,心安了。
今天手顺,连题库里的抢答题一口气都过了二十道,其实十五道就能拿满分了。第二十一道错了,答题机里的女人娇滴滴地问:您还继续吗?呼叫朋友可以搭桥哦。别人帮忙支援叫搭桥。阿凡气哼哼说,搭什么桥,我自己会答。呷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把手指甩了几下,恢复了灵活,再次把题库点开,在读秒声中开始抢答。这次,他答对了六十二道。
好了,睡觉。时间已经到了两点。
阿凡脱了衣服,把头埋进被子里培养睡眠。可是好一会儿,不仅没有睡意,倒兴奋起来,似乎又想答题了。
他眼睛很疼,可大脑兴奋,翻来覆去睡不着。
咋办?他问。
走呗。他答。
阿凡重新穿了衣服,开门走向院坝。
院子里静悄悄的,虫子都睡了,只有远处偶尔传过来的汽车飞驰而过的呼啸声。
索性,他向马路走去。外面黏稠的夜幕,把一切都黏住了,黏得动物没了声息,植物屏住了呼吸,他也裹上了一丝寒意。
阿凡的神经兴奋着,双脚拽着他往前走。风在他耳边丝丝地叫着,他说,黑啊冷啊,不去了。他说,走啊走啊,月亮还在云缝里呢。阿凡就快步地往前奔。
终于有了亮光。明亮的路灯下,大巴车呼呼地跑来,载了人又呼呼地朝前开走。阿凡看着人来车去,不觉间从后面挤到前面,夹在队伍里上了车。
他是最后上车的两个人之一。他摸出两个硬币投进收钱箱,硬币波浪浪响着,滚落到了箱底。最后的那个人拿着卡在读卡器上一刷,“哔”的一声。
“您先请。”那人头发白了一半,阿凡想把他让到自己前面去。
“谢谢您,您先请。”白头发对阿凡感激地一笑,并不抢先,随着阿凡向车厢中间走去。
只有一个椅子空着。
“您请坐。”阿凡说。
“您坐吧,看您满脸疲惫。”白头发谦让。
阿凡一点也没感觉累,他正兴奋着呐。白头发倒真是满脸的疲倦,一身藏蓝色的笔挺西装,袖口上和胸襟处有不太显眼的灰,分明是刚刚加完班。
“您是领导吧?”阿凡问。
“就是一个单位的责任人,什么领导啊。”白头发保持着谦逊和低调。
“应该有车接送您啊?”
“今天限行。坐公交也很好,畅快。”
“看您是刚加班来着?”
“嗯啊,明天有个讲——哦,发言。写稿子。”
“您没有秘书吗?”
“有,病了,我自己就写了。”
“写讲话稿一定很辛苦喽?”
“是吧,也还行,大家能听懂,还要有水平确实就难点。今天写了一天。”
“那您赶紧坐下,休息一会儿。”
白头发确实是累了,阿凡不坐,椅子总归是空着。他对阿凡表达着感谢,轻轻地坐下了。
阿凡看着外面,身子随着车身晃动。他的衣襟被窗口吹进来的风撩了起来。
“你干什么?”白头发突然大声喊起来。
阿凡看看四周,一车人都坐着,只有他站在白头发跟前。他莫名其妙。
“你他妈的打我,你有毛病啊?”白头发狠狠推了他一把。这下阿凡确定了,白头发确实是在向他发火。
“我……”
“你什么?站着了不起啊?老子上班坐的公家车,周末开的大奔驰。”
“你怎么这样污蔑人呢?”阿凡想起刚上车时的谦卑,突然的变化,让他一时没办法把白头发两个态度联系起来。
“老子在单位说一是一,想让谁倒霉谁就得倒霉,你敢打我!”
“我没有。”
“你没有,那谁打的?难道是穿鞋的去踹光脚的?你看你头发乱草,衣冠不整,站在车里还东摇西晃,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你说,你哪个单位的,明天就叫你下岗!”
“我怎么了?”
“有的是关系,看整不死你。老子忙一天,还容得你再来搅扰。你说,你领导叫啥?”
一车人都望过来,阿凡像个十恶不赦的犯人。他把椅子背一拍警告道,“你再诽谤,我也不客气了。”
白头发把手包打開,从里面拿出一把精致的梳子,梳子还没有搭上地中海般的头发,一个塑料小袋带落在地上。
是一个避孕套。
“嘿嘿,我就知道你在等我。”
全车人哄地笑了。
“你笑得好暧昧呦,我就喜欢你这骚骚的样儿。”白头发把稀疏的头发梳了两下,又在阿凡的衣角梳起来。
阿凡往旁边一让。
“呦,还害羞。今儿个从了我,有你的荣华,你哥的工作我包了,你父母养老钱我全出。”
阿凡在众人的又一次哄笑中惊呆了。可白头发依然喋喋不休。
“来嘛,小宝贝儿。”
阿凡气不打一处来,把白头发从椅子上扯起来,“看我一拳揍你老不正经个半死。”
白头发的衣领抓在阿凡手里,轻飘飘的,像一根灯草。
“怎么了,您累了?好的,我起来,您请坐。”白头发满脸的歉意,仿佛欠了阿凡很多。
阿凡也愣住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看花眼了,“你耍什么花样?”
“对不起,我加班有点累,但即使这样也该给您让座。”白头发真诚地说。
阿凡又糊涂了,忙不迭地松开手,把白头发放回椅子。
“您就是我再世的爹娘,是您给了我职位,您要是愿意,我就一直做您的狗。”白头发对着阿凡连连作揖,眼睛却盯着另一个人。阿凡往后退一退,白头发向前伸着手,扑通跪在那人面前。
阿凡大骇,因为白头发跪拜的人他压根儿就看不见。
白头发跪着,说:“我怎么掉下来了?刚才车子碰到大坑了吗?”
阿凡意识到这人有问题,但又不敢妄下结论。他把白头发扶起来,扶到椅子上。白头发说,“我就不和你睡。我给你吃给你穿,给你把钱揽了一房子。你再跟我闹,我就离了你。我有其他女人怎么啦,离,还是各自玩乐享受生活,两个你自己选。”
阿凡把白头发拉起来,白头发连连向阿凡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又碰着您啦。”
阿凡终于明白了。
阿凡早早去车站排队,排在第一位。上了车,一半的座位上都有人,有的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有的低头玩手机,有的在打瞌睡。随着他涌进来一群人。阿凡把手里特意准备的大包放在那个座位上,自己则站着。座位坐满了,还有一些人和他一样,手臂挂在横杆上,身子随车子摇晃。
阿凡想找个有趣的人。
他选定了一位美女。
别人都穿着棉衣,美女穿着大氅,精巧的五官,脸上敷着脂粉,睫毛又黑又长。脖子上一条沙丽丝巾,把胸口的白肉半遮半露。氅衣下面,是两节藕一样的腿。艳红的嘴唇,粉红的氅,紫红的高跟鞋,使她像一团冬天的火。她正把手机夹在扶手上,把头发拨弄得更有风姿,然后开始直播。
“亲爱的亲们,嗯啊。”她开始说话,朝手机镜头努起嘴唇,抛飞吻。
“亲们见过下班的丽人回家途中想你的心吗?嗯啊。刚才上车衣服挂在门口好心的大爷给美女提醒现在心里还是暖暖的,大爷您好帅哦,我和亲们都要谢谢您,嗯啊。坐车本来很无聊的,路上只有凋落的树叶,车流滚滚,没有半点趣味,可是司机欧巴车子开得稳当,您看,镜头一点都不晃,嗯啊。哎哟对不起,挡着您啦,现在好了,您下吧,直播有风险,不是手机掉下来的风险,是好狗也可能挡了下车的道,嗯啊。嗯啊,看我嘴都亲到亲了,鲜花飞机别墅还不刷起来。哎哟,还是飞哥心疼妹妹,一下送了十个花,嗯啊。王哥吃醋了吗?王哥你刷别墅我有特别礼物哦。你也要,哈哈,当然别墅里的礼物更特别呢,嗯啊。”
车里刷手机的停了手,打瞌睡的醒了,大家都把目光钉在大氅身上。大氅对着手机又是嗯啊又是把自己的丝巾拨来拨去,两条腿缠在一起带着屁股扭动着。只可惜这优美的身姿手机里照不到,只有一张猩红的唇在镜头里晃。
阿凡看着鲜花飞机别墅在嗯啊声里飞来飞去,他越发觉得有必要让出自己的座位了。
“嗨,美女——”他朝大氅喊。
“约,约。”车里有人起哄。
大氅对着镜头说,“亲们这半夜的还有人约,你们说妹妹约是不约?”手机里一串串“约”的字样飞起来。“好吧好吧,听你们的,我就约你们,花啊飞机啊别墅刷起来啊,看我约,嗯啊。”
大氅转过头,“欧巴你要约我吗?”
“我?不。”阿凡有些窘迫。
“那你是要泡我喽?”
“我,我是觉得你可能累了。”
车厢里哄地笑起来,有年轻人喊,“哥哥你大胆往前走哇——”
“亲们,人家不是约我,是在调戏妹妹你们说怎么办啊?嗯啊。”
阿凡在哄笑声里红了脸,“我座位给你腾出来……”
“哇哇哇,我靠,原来误解了欧巴,欧巴是个好哥哥,要给我让座呢,世界还是好人多,你们还老担心我晚上被劫色,其实你们就想看我被劫色,你们才不是好人呢,嗯啊。”
阿凡把大包拿下来,手摊开做邀请状。车里有小伙子也站起来邀请大氅坐。
大氅手机举在手里妩媚地笑着,看看几个年轻人,屁股却落在阿凡的座位上。
“妈,妈,你怎么了?”大氅突然哭起来,车里立时安静下来,就像一只正在展翅的鸟突然中了一枪。
“你为什么要死啊,我才十七弟弟才八岁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啊?”大氅哭得凄厉惨绝,手指把手机抓出了一道白痕。
阿凡被哭声一戳,心紧了一下,扶了大氅一把。
“哎哟,欧巴现在真的要约妹妹了?一双大手温暖有劲儿呢,嗯啊。”
车里又开始欢笑起来。
阿凡闻到一股强烈的脂粉味道在大氅脸上流出来,沿着两行泪水向下巴聚集。他手一松。
“爸呀,你别打了,我不上学了,我去挣钱啊,我挣钱供弟弟看病,供弟弟上学,供你吃烟呀。”
大氅抓住阿凡的手,把一块皮抓了下来。阿凡挣出来把手藏在衣兜里。大氅把手也伸进他衣兜里,“你不能搶我,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是弟弟的救命钱,你给我。不给?求你了,给我,你要怎么都行。行,行,我给你。”
大氅把手扯出来,开始解自己的裤带,一使劲,离开了座位。
“哈哈,笑死个人呦,欧巴还没想呢,裤子自己就松了,好羞羞啊,鲜花呢飞机呢别墅呢?嗯啊。”大氅站起来把裤子重新紧了紧,“谢谢飞哥谢谢王哥谢谢李哥谢谢新进来的路见不平哥,嗯啊。我就快到了,很舍不得亲们一路陪着看风轻月淡,嗯啊。我是不是也要谢谢想约我给我让座的帅帅欧巴?嗯啊。”
这个“嗯啊”是给阿凡的,阿凡脸上印了一个湿红的唇印,脂粉味道窜进他的鼻腔。
阿凡完全确定了,是这张椅子。
阿凡又一次来到车站。他等啊等啊,在风里把衣服紧了又紧,可是车没来。
“车坏了。”风里有声音。他抬头看看四周,只有他自个,有些害怕,又故作镇定地大声问道,“谁在说话?”
声音从后面传出来,“车坏了。”
“什么车坏了?”
“你坐的车坏了。”
“哪里坏了?”
“有两个人打架把椅子砸坏了。”
“我不信,昨天我还坐过呢。”
“信不信由你了。”
阿凡听见一双脚,扑踏扑踏走远了,声音消失了。他懊恼地看看四周,除了他,没有一个人。
只好回去了。
晚上,阿凡抢答题五个做不到就死了。他心里有好多只猫在挠,屋外的风把窗帘扑打得哗啦哗啦响,让他更心烦。手机一摔,他起身朝外走。他走过院坝,走过树林,朝亮光走去。走着走着,他听到了人声,看见一辆辆车从身边飞驰而过。
“好了吗?”他大声问。
“你问谁?”一个工程师模样的人问他。
“就问你吧。”阿凡看工程师戴着眼镜,一脸的严肃,索性就问他。
“那算你问对人啦。”工程师把眼镜往上推一推,眼睛里冒出光来,路边的树都照亮了。“我这个项目做了三年啦,马上成功了!”
“什么项目?”阿凡好奇。
“收集目光,用这些能量来驱动汽车,环保节能无污染。这个项目可以填补国内外空白。”工程师眉飞色舞。
“能详细说说吗?”
“你看,”工程师指着一辆驶过来的汽车,“咱们同时凝视它。”他把手在阿凡眼前晃了晃。阿凡和工程师一起凝视汽车,只见汽车突然开始加速,一眨眼的工夫已经跑远了。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这是多么伟大的发明啊!”
“是的,我们攻关成功了,计算公式我告诉你啊……啊,告诉你你也听不懂。”
“说不定我懂呢。”
“举个例子吧,一个车里坐50人,大家凝视这辆车,车可以匀速行驶100公里。100公里什么概念?就是可以在上班和回家之间的路上跑几个来回。”
“那小汽车呢?”
“5个人的车,大家一起凝视可以行驶200公里。”
“您的意思是人越少跑得越远?”
“差不多是这个理。”阿凡想起刚才他们两个人让一辆车风驰电掣起来。
“这不合常理啊?”
“所以说你不懂嘛。这就好比是欲望,一个人的欲望总会比一个集体的大。”
“为什么?”
“因为集体的是有互相制约的啊!哈哈哈。”工程师正说着,把手在阿凡眼前快速晃一晃,“看它,看它。”他和工程师看向一辆快速行驶的车,那车慢慢停在他们面前。
“刚才错过几辆车了。”
“目光可以让车快,也可以让车慢?”
“你终于懂得一点点了。上车。”
阿凡心里琢磨着工程师的发明,不知不觉走到了座位边。工程师也不谦让,“真是累死我了。”他叹口气,一屁股坐了下去,阿凡想拦都没拦住。
“我说你们都是蠢猪吗?啊?”工程师大声喊起来。
车里的人都看向他。
“你是,你是,你也是。”工程师指着周围的人,把一个个乘客都骂得怒目而视。
“对不起对不起,他喝多了喝多了。”阿凡想着工程师伟大的发明,不想让他引起众怒。
“我没喝多,别拦着我。你说你,搞了一年,花了我几十万,竟然屁大点进展都没有,三年,三年知道吗,我就退了,我拿什么去交代?你做不了?做不了还不会去偷吗!你看看,现在谁不偷?他的目光里有你的没?你的目光里有他的没?就连我的目光里也有你们的。这就是偷。把别人的偷过来!我要你三年里必须完成。”
工程师说着,眼里冒着怒火。阿凡看着他,忽然有些伤感。
“求求你。”工程师转向阿凡,“我妈八十了,躺在医院里,我儿子抑郁症,天天闹自杀,我爱人跟人跑了,别逼我好吗?我在尽力,可是我马上退了,三年拿不下这个项目,我会一事无成,我灰溜溜地回去,我拿什么交代?”
“別担心,你已经成功了。”阿凡安慰工程师。
“什么成功了?”
“你的目光驱动技术。”
“你也信吗?你也信吗?”
“我信。”阿凡坚定不移地回答。
“那你演示给我看。”
阿凡把手在工程师眼前晃了晃,“咱们一起凝视汽车。”
“哈哈哈,这个鬼你也信。”
“我真的信。”阿凡说。他感觉汽车飞驰起来,身体摇摆得比之前厉害。他问,“大家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什么?”有人问阿凡。
“汽车跑得更快了。”
“哈哈哈,”全车的人都笑了。
“真的快了啊。”
车里的人笑得更欢了。
“你是个傻瓜吗?”工程师笑得前仰后合,“你不知道人多比人少力量更大吗?”
工程师激动地站起来,神情肃穆地对阿凡说:“我又申请了一个项目,利用人的口气,可以把海水吹成氧气和氢气,以后我们上太阳,大家吹一口气就可以到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全车人的笑声里,阿凡眼睛瞪得鸡蛋一样大。
阿凡有些神魂颠倒,他在屋里好像自己坐在车上,在车上,又怀疑自己在做梦。可是他明明看到道路两旁人来人往,有人背着包,有母亲拉着孩子,有商贩在摆摊。也有清洁工把地上的垃圾捡拾。高楼林立耸入云霄,云朵围绕着圆圆的月亮在飘啊飘。车里的人有的看着外面,有的划拉着手机,有的在打盹。他把自己掐了一把,真的很疼,嘴都疼咧了一下。
阿凡看见一个流浪汉,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脸上黢黑肮脏,衣服一片一片耷拉在干巴巴的皮肉上。他慢慢地走着,眼睛随意地看着路面,偶尔也抬起头来,扫视一下四周。流浪汉蹲下来,捡起一截烟头,问旁边的人要了火点着,扎在嘴里抽起来,深吸一口,“噗”地吐出一口烟雾,把头发缭绕成仙踪丛林。他把垃圾箱倾斜,从里面拉扯出半根火腿肠,在衣襟上蹭蹭,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饱了,揉了揉肚皮,仿佛还打了一个饱嗝,饱嗝把嘴边的空气震荡出一个涟漪。他摸了摸脑壳,望了望银盘一样的月亮。
“肏。”他骂道。
流浪汉步履蹒跚地走着,却又似乎目标坚定,因为他从不回头一直向前。走过一个十字路口,他在红灯跟前停下。红灯闪一次,他的手就在半空敲一下,同时两脚跳一跳,一双快挂不住脚的鞋把灰尘踏飞起来。
流浪汉目不转睛,车子从他面前通过时,他双臂一展把车拦了下来。
流浪汉上了车。
两边的人纷纷捂住鼻子。他太臭了,上下里外都散发着浓郁的臭味。
他一直向后走,走到了阿凡跟前。
“我在哪里见过你。”流浪汉说。
“是吗?”
“真的,你很面熟。”流浪汉抹了一把鼻涕,顺手在衣襟上一擦。
“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你。”
“去你的吧,人都是鬼,都是吃烂菜叶子长大的货。”
阿凡不想搭理他,把自己吊在横杠上的手换了一只。
“你为啥不坐?”流浪汉问。
“我不想坐。”阿凡说,但他也不想让流浪汉坐,即使他们真的不认识。他每天跑来乘车,座椅上发生的匪夷所思的事太多了,开始是新奇,现在他厌烦了。
可是,流浪汉坐下了。
“你好父亲。”流浪汉对阿凡说。阿凡本能地向后闪了闪。但是流浪汉还是一把抓住了阿凡垂着的手。
“我的父亲,请您不要气馁,因为我也没有丧失斗志。我知道世间有万般的苦,可是我不会退缩。您瞧着吧,我会光宗耀祖,我会让您傲视同侪。”
流浪汉的话语俨然播音员,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他感情饱满底气充沛,每一个字吐出来,都把嘴边的空气震荡出一圈涟漪,就像鱼在水中吐出的泡泡。
流浪汉向阿凡跪下来。阿凡扶住他。
“嘿,把你衣服弄脏了。”流浪汉说,“我的膝盖也弄疼了。”
阿凡笑了笑,甩开他的手。流浪汉重新坐回椅子上。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流浪汉背起诗来,继而大段大段地背出《中庸》《诗经》《论语》《史记》,他摇头晃脑,断句准确,语调铿锵。车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享受他带来的听觉盛宴。
“父亲,您还满意吗?”流浪汉虔诚地问阿凡。
“满意。”
一车人又是大笑。
阿凡觉得脸颊发痒,摸一摸,他发现自己哭了。
一群人按着阿凡,把他压得实实在在。阿凡对两个小的说,“如果做不完,我要你的命。”小女孩哇哇哭了,小男孩反抗道,“我也要你的命。”阿凡伸手出去,一把抓住小男孩耳朵,把他的头向桌子撞去,一下又一下,“砰砰砰”地响。小女孩哭得更厉害了,阿凡心烦欲狂,回手就是几个耳光。
“我冒金星了。”小女孩说。
“好看吗?”阿凡问。
“灿烂极了。”小女孩抖抖地回答。
几个成人围过来,拿着棍棒。阿凡把袖子一捋,露出刷題练出来的粗壮手臂,肌肉一嘟噜一嘟噜地跳,“随便来,要你们的命。”他挥拳出去,几个人纸片一样贴在了墙上,他们在墙上喊,“上面来人了,上面来人了。”
阿凡看见有人手上端着枪,砰砰砰朝他打。他夹住一颗子弹,放在嘴里咬了咬,一股热辣辣的味道。一使劲,牙碎了。他连着碎牙和瘪了的子弹吐出去,那几个射击的人晃晃悠悠倒下去。可是,他还没有擦去嘴上的血,那几个人又晃晃悠悠站起来,继续砰砰砰打他。
阿凡被人压着,他动弹不得。他说,“我去。”浑身一抖,抖出一身的水,压着他的那些人说,“好苦的水啊!”散了。那几个拿枪的人又开始射击,砰砰砰,砰砰砰。阿凡的衣服碎了,碎成粉末。那些人哈哈笑了,“好了好了,脱剥光了,他就瓷实了。”
阿凡看见小女孩走过来,双手捧着一捧金星,头上,身上,向他不断地抛撒着,抛撒着,不一会儿,他成了金色的人,闪闪发光,发出的光把天照亮了。
太阳出来了。
阿凡不想再去坐车了,那张椅子让他抑郁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在做题的时候,坐车的情形时不时会冒出来搅扰到他。他渐渐地收了心,他又可以一口气做几十道题了,甚至更多。他为自己取得的进步和获得的幸福感到高兴。但同时,他也会在做题完的夜里失眠,想起坐车时候种种遭遇,又有些好奇心泛起。他不断告诫自己,执迷往往会失误,把自己丢失在一个黑洞里。忘记过去吧,那也许只是一次幻游,或者是白日之梦。可是久了,他又怀疑自己这些想法是错的,因为那些事情真真切切,历历在目。
又是一个夜晚,禁不住内心的蛊惑,阿凡向屋外走去,走到院坝,他看见一张椅子从天边划过一道白光飘过来,在他头上转悠了一圈朝远处飞去,越来越小,直至深深嵌入夜幕。
黏稠的夜幕很快吞没了他。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