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诗涵(上海大学 上海美术学院,上海 201906)
维纳斯(Venus),在罗马神话中是爱与美的女神。艺术史上,有关于维纳斯的作品不胜枚举。如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维纳斯的诞生》,乔尔乔内(Giorgione)《沉睡的维纳斯》,提香·韦切利奥(Tiziano Vecelli)《乌比诺的维纳斯》。而德国著名的肖像画家,老卢卡斯·克拉纳赫(Lucas Cranach der Aeltere )于1531年前后,画过三幅关于“维纳斯与丘比特(Eros)”的作品《维纳斯和丘比特》《向维纳斯抱怨的丘比特》《维纳斯和丘比特,偷蜜者》。作品的灵感,来自于田园诗人忒奥克里托斯(Theokritos)的一则故事:
小爱神从蜂蜜那里偷蜜,
一只蜜蜂蛰了他,
把他的手指蜇痛了。
他痛苦得吹着气,跺着脚,
把痛处给维纳斯看,
咒骂道;“小小的蜜蜂造成了这样大的伤痛”。
他母亲则含笑说,
“你不就跟这蜜蜂一样?也给别人带来了伤痛吗?”
画面中小丘比特耷拉着翅膀,一只手扶着前额,另一只手拿着蜂巢,向维纳斯抱怨自己委屈,而维纳斯身形修长,微微侧头,颈部微微向左弯曲,似乎在低头听着小丘比特的喃喃细语。
从人物的装饰来看,维纳斯长长的秀发被精致地盘起,用发网、发箍固定,脖子上戴着华丽的金项圈、金项链,头顶巨大的帽子,身上缠绕着若有若无的丝带,比早期波提切利笔下《维纳斯的诞生》多了一抹地域风情。作为维滕贝格(德国东部城市)的宫廷画师,老克拉纳赫经常为一些有身份地位的人绘制肖像,于是他会将当时最流行的元素融入到画面中。
16世纪的德国,成年女子的长发一般被精致地盘在脑后,用金属或者针织的发网兜住,有时发网上也会有各种各样的装饰,如小金叶片、珍珠、金丝等,再用精致的绸缎贴紧前额,将兜好的头发进行固定。像这样的发型装饰,还出现在了许多德国画家笔下,如霍尔拜因曾经为亨利八世的妻子画过一幅肖像画《克里维斯的安妮》(Anne of Cleves)(图1)。当时的英国国王亨利八世要求霍尔拜因尽可能准确地复制来自德国的王后候选人,安妮和其妹妹阿米拉亚的相貌特征,并最终根据画作选择了安妮作为自己妻子。画中安妮的发饰更为奢华,头上还戴了一顶极为华美的帽子。这种帽子来自于北莱茵威斯特伐利亚地区,底部为非常轻透的薄纱,形状上有些类似荷兰的民间小帽子,戴在头上可以盖住整个头发和耳朵,帽子上面绣满了珍珠、宝石和亮片,极为奢华。比起长发飘飘,初生的维纳斯,这样具有民族特色的维纳斯似乎多了一丝烟火气息。
除了头饰外,维纳斯脖颈上带的项链,是当时极为流行的装饰元素,低调中彰显了奢华。项链分为两种金链和项圈。金链,最早流行于意大利,一般由男子佩戴,彰显自身的财富地位,有些较为粗犷,以数量和重量彰显自己的财富,还有一些则更为精致、细小,下方会坠有十字架等装饰物。而画中维纳斯佩戴的金链,更具有民族特色。这种金链所用的工艺最早出现在苏美尔人的金饰里,被称之为“金属绞丝工艺”。匠人利用金丝反复抽拉、折叠、旋转,形成细长的纹路后,分割成一段段的,做成环环相扣的金链。这样制成的金链色泽更为饱满,看上去也更加璀璨夺目。相比之下,项圈的做工则更为精巧,一般会镶嵌红宝石、祖母绿、蓝宝石这种当时最为流行的宝石,并在宝石与宝石之间雕刻一些特殊的花纹和图腾。
老克拉纳赫笔下的维纳斯不仅运用到了当时最流行的饰品,还有当时常用的服装材质。仔细观察,维纳斯的身上挽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透明丝带。在16世纪德国日常的装饰里,类似质地纱巾一般有两种作用,一种是用于前胸,被折成百褶状,遮挡女子裸露的颈部;另外一种是披在身上作为帽子的一部分,遮挡头发、背部,并用发网进行固定。而老克拉纳赫笔下维纳斯手中的轻纱,却是一条透明的丝带,若有若无的地挂在臂弯,又或者缠绕在身上,虚幻、柔美。这条丝带还出现在了波提切利笔下《维纳斯的诞生》中。对于维纳斯而言,丝带如同丘比特的箭一样,有着特殊的能力,近靠它的无论是神或人,都会沉浸在她指定的爱恋之中。
老克拉纳赫笔下维纳斯的装扮,是那个时代的潮流印记。画中的维纳斯保留了裸女的形象,似乎是对于古典美的再现、理想美的追求。但与以往不同的是,画中的维纳斯运用了许多来自于世俗的符号与装扮,可以说是当时“时髦”装饰的典范。也将古希腊、古罗马神话中的崇高圣洁的维纳斯拉下了神坛,使得这个关于“爱”与“美”的维纳斯形象成为了可触及的形象,离人世间的情欲更近了一步。
图1 《克里维斯的安妮》(局部)
16世纪,正是文艺复兴在德国逐渐拉开帷幕的时候,类似于“维纳斯与丘比特”这样的古希腊与古罗马神话题材的艺术创作,在当时德国的艺术作品中并不多见。并非是艺术家们忽略了古典艺术,而是由于宗教、文化等原因,造成了基督教人物与希腊神话人物之间的冲突。比如关于“母与子”的艺术创作中,在基督教的文化里,“圣母子”的绘画形象必然是不二之选。但是在希腊罗马神话里,却会选用维纳斯与丘比特。再者,由于德国早期绘画的程式化,原本希腊罗马人物的自然美逐渐被遗忘,也因而使得人物动态僵硬,如老克拉纳赫画中维纳斯的形象,在三张作品中极为相似,就连维纳斯单独的肖像画也与之如出一辙。
随着文艺复兴的兴起,再加上东方文化的冲击,画中的人物形象开始多变。画中维纳斯佩戴丝带的方式与东方文化中的“飞天”极为相似,带有着明显的时代特征。艺术家也开始借用文学作品,进行古典主题的还原。关于“母与子”的题材也不仅限于描绘基督教人物,而是将两者的概念巧妙地结合,形成了新的人物形象。
这样的绘画表达方式和人物形象,与老克拉纳赫本身的经历有关。老克拉纳赫在担任宫廷画师期间,也为宫廷设计服饰,所以在肖像画中人物服饰的质地、结构,珠宝首饰的细致、精美,都表现得驾轻就熟。除此之外,老克拉纳赫也是一个新教的追随者,16世纪宗教改革的倡导者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为至交好友,曾一同为宗教改革进行宣传。
在此之前,圣经的解释权归于宗教,即使有宣传画,但对于画面的解读,往往因人而异。路德与老克拉纳赫主张艺术的首要功能是让图像内容与《圣经》含义相互结合。在两人看来,图像变成了帮助观者正确理解圣经文本的工具,可以帮助新教的普通民众理解圣经的含义。在这一思想的支撑下,老克拉纳赫开始创作大量的宣传图像,有版画、印刷、插图,也为路德绘制了许多肖像画,希望他的形象成为新教传播的标志,于是他的画作逐渐具有了新教的“正统性”。①有些作品中也用一些反讽的手法描绘当时教会与基督的关系。比如一幅画面中,基督可以是一位帮普通人提鞋、洗脚的善者,而教皇则是那个高高坐在奢华宝座上,身披金银财宝的“神的化身”,通过对比揭示教会的丑陋。在这三幅关于母与子、维纳斯与丘比特的画作中,丘比特被蜜蜂叮咬,向维纳斯抱怨,维纳斯依然面带微笑,目光凝视着画外。结合前文关于《丘比特与蜜蜂》的诗文,维纳斯说:“你不就跟这蜜蜂一样?也给别人带来了伤痛吗?” 蜂蜜虽甜美,却有蜜蜂的看守,肆意地偷取蜂蜜,必将遭受其反噬。而丘比特的盗取暗示了人类的无知和贪婪,在此等语境下的维纳斯,也是对那些麻木、迷茫的教徒的讽刺。
德国的文艺复兴是在意大利的影响下发生的,虽然在有些批评家看来,德国的文艺复兴,复兴的是原本的宗教教义,但其实也是从根本上动摇了神学的世界观,以解放人民思想为目的,摧毁了旧教的枷锁。老克拉纳赫笔下,维纳斯的装扮,便是当时饰品行业里最流行的元素,也是极尽奢华的体现。他以“去神话”的表现手法,将凡人的形象映射到了维纳斯的身上,是一个时代潮流风格及思想转换的缩影。
注释:
① 党楚欣.老克拉纳赫与宗教改革的图像宣传[D].北京:北京服装学院,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