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顿痛打一生情

2020-04-27 08:46阎连科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0年4期
关键词:耳光百花园烧饼

父亲有十五六年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了。埋他的那堆黄土前的柳树都已经很粗了。我每每想起我父亲,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

我记得的第一次痛打是我七八岁的当儿,读小学。学校在镇上的一个老庙里,距家二里多路。那时候,每年的春节之前,父亲都会千方百计存下几块钱,换成一沓儿簇新的一角的毛票,放在他枕下的苇席下面,待到过年,再一人一张地发给他的儿女和正月来走亲戚的孩娃们。可是那一年,父亲要给大家发钱时,那几十上百张一毛的票儿却没有几张了。

那一年,我很早就发现苇席下藏有新的毛票儿。那一年,我还发现在我上学的路上,卖的芝麻烧饼也同样是一个一毛钱。我上学时总是从那席下偷偷地抽走一张,在路上买一个烧饼吃。偶尔胆大,抽上两张,放学时再买一个烧饼吃。

那一年,从初一到初五,父亲没有给我脸色,更没有打我和骂我,他待我如往年无二,让我高高兴兴过完了一个春节。可到了初六,父亲问我偷钱没有。我说没有,父亲便厉声让我跪下了。又问我偷钱没有,我说没有,父亲在我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再问我偷钱没有,仍说没有,父亲又朝我脸上打了一记耳光。记不得父亲总共打了我多少耳光,只记得我的脸又热又痛,实在不能忍了,我才说那钱确是我偷的。说我偷了钱,都买烧饼吃掉了。然后,父亲就不再说啥儿,把他的头扭到一边去。我不知道他扭到一边干啥,不看我,也不看我哥和姐姐们。

第二次,仍是在我十岁之前,我和几个同学到人家地里偷黄瓜。仅仅因为偷黄瓜,父亲也许不会打我,至少不会那样痛打我。主要是因为我们偷了黄瓜,其中还有人偷了人家那一季卖黄瓜的钱。人家挨个儿地找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家里去,说吃了的黄瓜就算了,可那一季瓜钱是人家一年的口粮哩,不把钱还给人家,人家一家就无法过日子。

父亲也许认定那钱是我偷的,毕竟我有前科。待人家走之后,父亲把大门闩了,让我跪在院落的一块石板地上,先噼里啪啦把我痛打一顿后,才问我偷了人家的钱没有。因为我真的没偷,我就说真的没有偷,父亲就又噼里啪啦地朝我脸上痛打,直打得他没有力气了,气喘吁吁了,才坐下直盯盯地望着我。那一次,我的脸肿了,肿得和暄虚的土地一样。因为心里委屈,晚饭没吃,我便早早地上床去。上床也就睡着了。睡到半夜,父亲却把我摇醒,好像求我一样问:“你真的没拿人家的钱?”我朝父亲点了一下头。然后,父亲就拿手在我脸上轻轻摸了摸,又把他的脸扭到一边,去看着窗外。看一会儿他就出去了,坐在院落里,孤零零地坐在一张凳子上,望着天空,让夜露潮润着,直到我又睡了一觉起床小解,父亲还在那儿静静地坐着。

那时候,我不知道父亲坐在那儿想了啥。30年过去了,我还是不知道父亲到底想了啥呢。

第三次,父亲是最应该打我的,应该把我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可是父亲没打我。那时我已经过了十岁,也许已经十几岁了,到乡公所里去玩耍,看见一个乡干部屋里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精美铝盒的刮脸刀,我便把手从窗缝伸进去,把那刮脸刀盒拿出来,回去对我父亲说,我在路上拾了一个刮脸刀。

父亲问:“在哪儿?”

我说:“就在乡公所的大门口。”

父亲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我也不是一个单纯素洁的乡村孩子。到后来,那个刮脸刀父亲就长长久久地用将下来了。每隔三朝两日,我看见父亲对着刮脸刀里的小镜刮脸时,心里就特别温暖和舒展,好像那是我买给父亲的礼物一样。我不知道为啥,我从来没有为那一次真正的偷窃后悔过,从来没有设想过那个被偷的国家干部是什么模样。又过了多年之后,我当兵回家休假时,看见病中的父亲还在用着那个刮脸刀在刮脸,心里才有一丝说不清的酸楚升将上来。我对父亲说:“这刮脸刀你用了十多年,下次回来我给你捎一个新的吧。”父亲说:“不用,还好哩,结实呢,我死了这刀架也还用不坏。”

听到这儿,我有些想掉泪,把脸扭到了一边去。

我把脸扭到一边去,竟那么巧地看见我家墙上糊的旧《河南日报》上,刊载着1981年2期《百花园》杂志的目录,那期目录上有我的一篇小说题目,叫《领补助金的女人》,然后,我就告诉父亲说,我的小说发表了,还是头题呢,家里界墙糊的报纸上,正有我的名字呢。父亲便把刮一半的脸扭过来,望着我的手在报纸上指的那一点。

两年多后,我的父亲病故了,回家安葬完了父亲收拾他用过的东西时,我看见那个铝盒刮脸刀静静地放在我家的窗台上,铝盒在锃光发亮地闪耀着,而窗台斜对面的界墙上,那登了《百花园》目录的我的名字下面,却被许多的手指指点点按出了很大一团黑色的污漬儿,差不多连“阎连科”三个字都不太明显了。

(摘自花城出版社《土黄与草青》,西米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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