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
钨丝的战栗
从前的灯泡比现在亮多了
从前的白日里面塞满了梦境
农具挂在墙壁上
屋檐下垂着蒜瓣和高粱穗
从前的风也不像现在这样吹
摇摆的灯绳来回摇摆
少年走过去扯一下
少女的眼睛就发光
从前我长时间坐在黑暗中
屏住呼吸倾听电流在体内涌动
外面的脚步声到了哪儿
哪里就开始战栗
在雨天睡觉
我能把握的幸福已经少之又少
在雨天睡觉算是一种
窗外大雨瓢泼
我已经醒来却还在等待
另外一个梦成型
哪怕再也无法入睡
只是闭上眼心平气和地
想一想:我与他们
有什么不一样?有什么
是我行至人生中途还能把握的
云团挣脱天空
雨点收不住脚
来到大地上的事物相互混淆
我已经有过长久的浑浊
现在我想变得清澈些
就像现在这样
窗外在下雨
看样子还会下下去
这大概就是你说的幸福
我能预感某张亲切的脸
正从虚掩着的门缝里看我
却不惊扰我
老人的力量
在夏日的都司湖畔
层层叠叠的树荫下
老人们三三两两围坐
有新欢,也有旧仇
但此时他们共沐着一阵风
风从湖面上来
忽冷忽热
像似有若无的琴声
被一架无形的钢琴弹奏
能动的手指轻敲膝盖
能跳的腿脚在石桌下晃动
树梢也在晃动
树荫外面的人匆匆忙忙地
走在阳光里,他们
还得去报恩,或寻仇
老人们总能从路过的身影中
看到曾经的我,而现在
我已经被风吹成了人形树
我的枝丫就分散在他,她
与他们之中
奔跑的雨
回头看看那个烧成了灰烬的夏天
我们也曾被暴雨追赶
并无征兆但事先得到过乌云的警告
我们漂浮在滚烫的河面上
仰望云破处,想象有朝一日
生活也会被镶上金边
就在那时,一阵旋风踮起脚尖
沿着堤坝朝榨油坊方向跑过来
掳走了我们放在河堤上的衣物
回头看看那些浪花越溅越高了
有人飞快地游到了岸边
手指黑压压的雨幕目瞪口呆
一群赤条条的少年站在岸上
巨大的雨仗即将经过岩子河
冲到最前面的雨点追上了
跑得最快的我。回头看看我吧
那被暴雨砸中的样子
像一块滋滋冒气的顽石
没有燃烧过也没有熄灭过
自行车的故事
从前有一位女孩
总爱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铃铛响亮
裙摆里面装满了风
从前有一辆自行车
后座上总是坐着这位女孩
其他的自行车都围绕着它转
从宽阔的操场到拥挤的马路
所有的车都迷失了方向
春天到了郊外
山坡上开满了杜鹃
所有的自行车都从城里驶出来
铃铛一路响啊,直到这位女孩
从后座上来到了前杆上
插满杜鹃花的自行车队
静静地擦过了那个春天
我的梦
我发现我的梦
总在同一座房子里面发生
那是我年幼时生活过的地方
父母健在,姊妹参差不齐
我在这座房子里梦见过
许多从来没有到过这里的人
我和你一起把钓回来的鱼
开肠剖肚,我和你一起
把生米煮熟
把不可能发生的事一一经历
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发现我的梦一旦回到这里
就顺理成章了,无人打搅
仿佛记忆里最遥远的那部分
在苏醒。老房子依然明亮
午后的阳光照着土黄的墙壁
我靠在微微发烫的墙面上
天空蔚蓝,仔细看
星光遥远犹如胃中的米粒
清晨的鱼汤
请过来喝一碗鱼汤
它由各种鱼混合在一起
通宵熬成,浓稠,鲜美
带有晨雾的甜腥味
请过来帮我
把灶膛里的余烬熄灭
用你那双从来不曾触碰过
柴火的手触碰一下
从灰烬中浮现出来的妻儿
幸存者的每一天都该受到祝福
谁先醒来谁就是领受者
活着是一桩见者有份的事业
死亡也是,既然如此
请你慢慢凑近这口祖传的大锅
我已经将盛满鱼汤的碗搁置
在每一条必由之路上
路过的人请端起它
放心喝下
晨雾在散去
好日子如鲠在喉
请把空碗倒扣
在我经过的每一条路旁
后视镜
在长途班车的后视镜中
越来越小的黑影
由牛变成狗,最后是蚂蚁
命运的盘山路眼看着
就要到达山顶了
从窗口探出头去
镜子里面还有一个人
长发被风卷到了窗外
此時她正朝山脚下眺望
那里曾经有过一座村庄
班车经过时尘土飞扬
班车经过后它消逝在了尘土中
我习惯倚靠窗沿漠然地看着
几十年前的那一幕
——我的母亲高举双臂
在尘埃中挥舞
最后又无可奈何放下臂膀
垂头丧气扑打着衣襟
老邮筒
等梧桐树叶落光后
躲在树下的老邮筒
才会被人注意到
等洒水车驶过彭刘阳邮局
尘埃落定的下午我看见
一米新绿反射在夕光中
一个时代早就结束了而我们
还过着蓬头垢面的生活
传递书信的自行车歪靠
在书信一角,那阵翻山越岭的
铃铛声再也没有响起过
此刻,送信的人也是收信的人
他一边埋头玩弄手机
一边走过了黄灯闪烁的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