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德利卜考验土耳其对叙利亚政策

李亚男

旷日持久的叙利亚内战进入尾声之际，其西北边境省份伊德利卜的局势却日渐升温。伊德利卜是叙反对派武装在叙境内的最后据点，也是叙政府军向北推进的前沿阵地。土耳其作为叙反对派的主要支持者，在伊德利卜有重大利益，被迫与叙政府军短兵相接。土对叙政策遭遇近年来最严峻考验。

冲突不可避免

2011年叙内战爆发以来，土对叙政策经历了数次重大调整。最初，为支持地区政治伊斯兰势力夺权，土积极援助叙逊尼派反政府武装，要求阿萨德下台。这一阶段，土与美欧持同一立场。2015年开始，叙北部库尔德武装逐渐在反“伊斯兰国”战争中发展壮大，被美欧视为地面盟友，得到大量经济和军事援助，控制区沿土叙边界快速扩张。土耳其担忧叙库族在边界独立建国或实现自治，与土境内库尔德工人党内外联动，威胁土国家安全，遂将打击库族武装作为对叙政策的首要目标，与美欧出现分歧。2015年9月，俄罗斯强势介入叙内战，力挺阿萨德政府，使得土推翻叙政权的目标渐成空想。这一阶段，土与美欧矛盾上升、与俄亦针锋相对。此后半年时间，叙库族武装在美空袭配合下，连续从“伊斯兰国”手中夺回大片战略要地，军事实力和政治声望进一步提升。土多次要求美欧将叙库族武装认定为“恐怖组织”，但未被理睬。2016年6月，土主动修复与俄关系，次年加入俄罗斯主导、伊朗参与的阿斯塔纳和平进程，呼吁政治解决叙利亚危机，事实上放弃了推翻阿萨德政权的目标，换取俄默许土在叙打击库族武装。这一阶段，土俄合作增多，土在叙局势中的发言权变大，获得了与美欧竞价的资本。

土調整对叙政策的优先级，相应也削减了对叙反对派的支持力度，以便将更多资源用于打击库族武装。另一方面，叙政府军在俄罗斯的强力支持下，在战场上逐渐占据上风，反对派武装一步步被压缩、转移、聚拢至伊德利卜。叙政府军穷追不舍，誓言要收复全境。伊德利卜“最后一战”在所难免。

为避免被过早拖进战场，2018年9月土俄达成索契协议，同意在伊德利卜建立非军事区，强制叙政府军与反对派脱离接触，逐步撤出所有重型武器。土耳其承诺与反对派合作，驱逐“征服阵线”等极端组织，换取俄阻止叙政府军发起新一轮攻势。伊德利卜局势被按下暂停键，但各方并未放弃战争准备。土以“监督停火”为由，在伊德利卜设置观察哨，悄悄增加军事配置;俄、叙则称极端组织和反对派武装违反协议，一边敦促土履行监督、约束职责，一边在伊德利卜周边密集部署兵力。

2019年12月，叙政府军在俄、伊朗和亲伊朗民兵的协助下再次向伊德利卜发起攻击，与当地驻扎的土军发生正面冲突。土为稳定局势，从今年初开始向伊德利卜增兵，但未取得预期胜利。相反，土军在战场上接连伤亡，仅2月27日一天就有33名士兵死于叙政府军空袭。埃尔多安誓言报复，启动“春盾行动”，并呼吁美欧支援，战事急速升温。

土耳其进退两难

伊德利卜是土对叙政策中除库尔德问题之外的另一条“红线”，与土利益攸关。首先，土需要叙反对派武装充当代理人：一方面服务于其遏制库族武装、解决难民问题的紧迫需求。自2016年开始，土通过“幼发拉底之盾”“橄榄枝”与“和平之泉”三次军事行动，与俄、美反复拉锯协商，费尽周折在土叙边境划出大片“安全区”，拟在区内清除库族武装势力、安置百万叙利亚难民。但“安全区”深入叙国境，土直接管理难度大，需要有当地代理人，反对派是不二之选;另一方面服务于土追求地区强国地位的野心。土要确保反对派参与叙和平进程、在未来政治权利分割中为土利益代言，才能稳握与俄、伊朗等讨价还价的筹码。其次，土需要伊德利卜补上边境“大缓冲带”的重要环节。伊德利卜战略位置重要，向西与土接壤，向东卡住贯穿叙南北的M5高速公路，西南接近俄罗斯位于拉塔基亚附近的空军基地。留此据点，进可向叙政府施压，退可窥探俄军事动向。

土不愿放弃伊德利卜与反对派武装，但却不能承受军事解决方案的后果。一是战场实力不及俄罗斯。土坐拥北约第二大规模常规军事力量，理论上可轻松压制叙政府军的地面攻势，但两个月来的战场形势证明，若俄向叙提供空中支持，土军优势就会被大幅削弱。土俄于3月5日达成停火协议之前，土军屡遭空袭，仅无人机就损失十架以上。埃尔多安不得不向美欧求援，要求美在土叙边境部署“爱国者”导弹，要求北约紧急磋商考虑启动集体防卫条款，甚至不惜以“开闸放难民”要挟欧盟表态。但美欧仅给予道义支持，目前尚无实质举动。二是无力承受新一轮难民冲击。目前土已接纳370多万叙难民，经济社会负担沉重。近两年土经济困难，民众生活水平下降，对难民“抢占资源”的不满更甚，不断向政府施加压力。在这种情况下，伊德利卜冲突又致近百万难民蜂拥而至，引发土国内激烈反弹。

现阶段，土希望能在伊德利卜维持现状，但在与俄协商中又不占主动。2月中旬，土要求俄向叙政府军施压，迫其放弃2019年以来新占地区，退回索契协议规定的非军事区边界。俄断然拒绝，并指责土未能履约，既没有清除极端分子和恐怖组织，也没有有效约束反对派武装，双方不欢而散。直至3月初，土俄才达成停火共识，土方做出重大让步，同意叙政府保留今年1月以来取得的军事成果，并在横贯伊德利卜的战略要道（M4公路）两侧各6公里范围内开辟“安全走廊”，由土俄联合巡逻。“安全走廊”将土控制区南北切开，实际上有助于叙政府军巩固战线，且为其下阶段攻势创造了有利态势。后续俄、叙仍会要求土履行承诺，清除恐怖组织和极端团体，留下愿意对话的温和势力，解除反对派的重型武器。然而，以土目前对反对派的影响和控制，很难做到。土俄分歧根源并未消除，土叙冲突风险仍然存在。

2019年10月16日，联合国安理会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就叙利亚局势举行会议。

考验土政策平衡能力

伊德利卜目前的平静是短暂的。下次冲突何时爆发、又将以何种方式平息，取决于各方博弈。

叙政府拒不承认反对派合法性，对土干涉内政极为不满，矛盾几无调和可能。但囿于实力，在没有得到俄保证的情况下，叙不会主动与土全面冲突。俄虽然坚定支持阿萨德政权，但未必乐见伊德利卜问题彻底解决：一是避免与土“撕破脸”，维持俄土合作，除了能在能源与军工领域收割利益，还可借机分化北约;二是有必要在战场上留下“尾巴”，保持阿萨德政府对俄的军事依赖，避免完全转场到俄方优势不明显的政治领域。美欧虽然不愿蹚浑水，更不会为支持土而与俄正面冲突，但乐见土俄矛盾扩大。对土而言，只要美欧与土的盟友关系形式上存续，只要俄在叙利亚的影响力不消退，土就有可能找到左右逢源、谈谈条件的空间。

事实上，伊德利卜问题对土最大的考验来自土国内。土反对党倾向于承认阿萨德政权，埃尔多安的政治盟友民族行动党主张对叙、俄强硬到底，民众则要求政府稳定边境、减少难民，却又无法接受士兵伤亡、谈判让步，视其为政府“无能”的结果。这些要求相互矛盾，决定了无论未来伊德利卜局势如何发展，埃尔多安和正发党政府都要面对国内的争论和批评。这对于政治和社会早已高度极化的土耳其来说，不会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