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铁骊:无观

2020-04-26 10:02胡建君
凤凰生活 2020年4期
关键词:雕塑创作

胡建君

一个人的博弈

在森林中有一种“树冠羞避”现象,即便空间拥挤,相邻树木的树冠也互不遮挡,而是相与礼让,在各自周边形成一条条河流般的空隙带,在空中呈现为壁垒分明的拼图。便想起铁骊说起在雕塑界顶尖高手群体中,从来没有门派之见或高下争执,大家各自为阵,又相互包容理解。不从众的铁骊本人更是如此,专注和简单是他的秘诀之一,由于他的冷静与完美主义、内心的分寸与矜持,总与大多数人保持着谦逊的距离。

铁骊的大工作室庞杂无章,就像博尔赫斯所说的“草稿”,也许,这样的空间才是安全的,人可以无所顾忌地隐匿其中。雕塑家大概是艺术领域中最接近苦行僧的职业,创作的过程往往孤独而漫长,在终稿完成前,也不需要任何旁观者在场。跟人与人的交流相比,他更愿意与自己的作品对话,在那里延伸着灵魂的辽阔原野,生意盎然。

铁骊是艺术家中难得的口才与文才俱佳、又具有敏锐而深邃思考力的人。“八五”新潮之后,大批现代派作品进入了视野,往往推翻了旧有的样式,又伴有强大的理论观念,令人耳目一新跃跃欲试,而具象的架上雕塑却日渐边缘化。90年代后期,出于对群体意识的逆反和自我确立的需要,艺术家的个人价值观日益成为当代艺术创作的出发点。德国哲学家沃林格在《抽离与情移》中,认为具象的现实世界充满了变化和不确定因素,让人们内心无法安宁,而唯有抽象艺术可以把客观物象从变幻不定的偶然性中抽离出来,变成一种永恒的形式。这个观念影响甚远。

在纷纷杂杂变幻万千的信息社会中,铁骊对国内外当代雕塑始终保持着专业的敏感和开阔的视野。在遍览国内国际雕塑现状之后,在现代与当代的双重冲击之下,他却偏偏迎难而上,一如既往地坚守着架上具象泥塑的阵地,就像一个人的孤独博弈。具象雕塑是他以内心脉动感知万物之形、色、体量的生命形式,他始终能从具象雕塑的塑造过程中体会出庄严的仪式感,依旧会不自觉地以具象雕塑的口味来判别同道之人。他在专业上披荆斩棘毫无犹疑,源于他内心的信仰与执着,他甚至认为某些“反复推敲”也是掩盖不敏感与不自信的理由,宁愿将黏好的雕塑扒掉重做,而不肯牺牲作品的精神及心理标准。就如孟子中所言:“虽万千人吾往矣”。

《本来无一物——六祖慧能造像》高 190CM 青铜 2014 中央電视台收藏

归去来兮

以学院派有条不紊的系统与严谨为开端,铁骊的学术道路清晰而坚定。第一条线索是做累积的加法。在鲁迅美术学院就读研究生期间,他热爱音乐与文学,爱读朦胧诗,无边的轻愁也需要切实的载体,布德尔式坚实紧致的人体进入他的视野。古典艺术与现代艺术形态殊异,但精神血脉相连,这是布德尔的表述方式之一,也是铁骊的心得。研究生毕业的作品《倒立者》便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他追求这样一种形体的饱满感、建筑感与体量感,也将淡淡的情愁凝聚其中,仿佛越古而来今,内中真气充盈。

理性而又诗性的他后来并没有在布德尔的基础上走向更为概念化的纪念碑形式,而回归于抒情的象征主义。创作于1998年的《快乐步伐》带着平淡而轻快的抒情格调,作品中的装饰性趣味开始显现,如咏叹调一般,开启了唯美的节奏。后来又有《远行者》《相守者》等等,气质上一脉相承,作品的专业塑造依旧谨严而讲究,没有被抒情所干扰。这种诗性的象征主义一直延续到二十年后的作品《时光之旅》,人物不稳定的叠加铺陈出梦呓般的穿越感,在寂寥的诗意中,兼具宁静优雅的古典气质,更接近曼祖。铁骊的具象雕塑,往往兼取罗丹的激情与人性、布德尔的力量与硬度以及曼祖的洗练与抒情,这受益于鲁美的系统训练,更来自于内心的取舍。

第二条线索是做浓缩的减法,找寻塑造力的敏感点,用自己的强项全力出击。铁骊开始回溯民间传统泥塑手法沉着而踏实的手感,并与鲁美的法苏泥塑学统融会贯通。《六祖慧能造像》《弘一法师》和《瞿秋白》就是这一阶段的代表作。这批作品在造型上简化了衣纹,弱化了动作,简之又简,呼唤精神与灵魂。而表面上写意放松,实际步步为营,讲究到每个细节的以少胜多。对应于冷静细致的塑造技巧,如游戏般划刻的泥痕更像是对传统写实技术的挑衅与戏谑。这显然不是塑造的马虎与敷衍,身心投入的过程似乎将原本虚拟的有关塑造的“剧情冲突”,幻想为一场真实存在的记忆,从而使雕塑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生活的另一端,真实而又遥远。这样的作品在安静与恒常中充满源源不断的生命之力,具有气定神闲的王者气象与不落俗套的禅意。

第三阶段心随物转,不增不减,如随笔般记录下平凡的日常,是一种松弛通透、自由萧散的状态,却无处不闪耀着真气与诗性思维的光辉。这个阶段的作品更像是在没有特别任务或创作计划之外的储备库,留待进一步的完善与思考,在不懈怠的日常中保持思考激发心智。其造型更依赖于泥性与手感,而不是端严的解剖结构或造型分析,甚至以形写神,接近聊以写胸中逸气的文人画创作状态,散漫而随性。

铁骊大概是直接用铸造蜡来进行规模化系列创作的第一人,往往用速塑的手法一气呵成,保留了艺术家创作刹那的精气神,更避免了翻制过程带来的种种损失。最终这种手段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对塑造的敏感和对“过程”的特别留意。以前塑造过程中许多令人满意的表达,往往因为翻制工艺的繁杂琐碎而丧失殆尽,而如今保留更多的不仅仅是塑痕肌理之类外在的可见信息,重要的是使艺术家更加专注于雕塑本身的问题。以作品《生活日记》系列还有动物群像、佛陀小像为代表,塑造得不算完整的过程恰恰充满了纯粹的个体经验与真实的情绪表达。材料与作品映照出艺术家鲜明的艺术观念,呈现生活的态度与生活的过程。作品与人与万物齐生长,这是一种自由而愉悦的状态,包涵着内蕴丰厚的景致和静默如谜的诗意。在铁骊特立独行又一以贯之的表达中,一个庞大的思想库和图像库渐渐成型,既映射当下,又连接过往与未来。

作品与人与万物齐生长,这是一种自由而愉悦的状态,包涵着内蕴丰厚的景致和静默如谜的诗意。

《应无所住——小造像》 高8cm 纯银铸造 2017

他最希望的,是自己的创作能像泼向薄冰的热水一样,将生活中的一切予以融化和消解,从此如鱼得水,宠辱不惊。

《快乐步伐》高 85CM 青铜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 中国美术馆收藏 1998

无观而无不观

铁骊初来南方之时,恰逢淅淅沥沥的雨季,落叶飘零,诸事不顺,他感觉在陌生城市无所依傍,有些沮丧和低落。手艺和修为终究是四海为家的通行证,也正需以此找寻自己的同类。十八世纪德国浪漫诗人诺瓦利斯曾言:“哲学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怀着历史年轮下的淡淡乡愁,铁骊终于在上海埋头扎根,适应并喜欢上这座海纳百川的城市,人生道路从此豁然开朗。

慢热的铁骊,有他往往不经意背后的热忱和细心。他随意而精准的速写或者在卡片上快速涂抹一组空心字,他与生俱来的幽默和机敏,过人的文字能力还有举重若轻的说话技巧,都让朋友们感到愉悦。他是多样而丰富的,在声乐系教授母亲的熏陶下,他拥有一副专业的歌喉,无论蒙古长调或是清唱《山丘》,都可媲美原声。当然,他最希望的,是自己的创作能像泼向薄冰的热水一样,将生活中的一切予以融化和消解,从此如鱼得水,宠辱不惊。

优秀的作品就像优秀的人,自带气场,必定在群体中矫然不群。专业的根基和超乎寻常的执着,使铁骊的作品一直遵循着自己的脉络,虽然形式多样而气质一以贯之,在芸芸众生中可以一眼辨识。2017年,蒋铁骊阶段性集大成的个展“无观”在中华艺术宫开幕,这是官方认定的一次重要的展览机会,对于铁骊来说,也是他在人生关节点上审视自己、调整自己的一个驿站,从而盘整创作稳步前行,使自己的艺术道路更加清晰而坚定。展览题名“无观”来自于沪上书法篆刻大家陆康先生,有无相生,无始无终,所谓无观而无不观也,是内省自谦,也是博观约取,厚积薄发。铁骊用多年的作品替自己完成了內心的表述和致谢,在满场视觉与精神的壮丽交响中抵达一个具有普世价值的情感空间。他终于以自己的真诚和努力,向上海交上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铁骊始终珍视学院派的写实功力,正是基于这种功力,在扎实的造型中注入当代意识和人文情怀,散发出继往开来、富有张力的华彩。他用日复一日的精进与积累,缓慢地用手把泥向深度与温度推进,以此映照天地,投射性灵。天赋使他时时感受到使命与召唤,才华的荷尔蒙使之自持并走向辽阔的纵深。在他的心目中有着与生俱来的理想与担当,并自我较劲,希望创作出“人间多部曲”般的史诗级作品,希望中国的具象雕塑向世界级的荣耀殿堂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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