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宗龙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时常站在四楼办公室的窗户边,注视着对面废弃的厂房,高大的芒果树和底下因长期荒置形成的沼泽,那场景像极了希尼诗中的“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所幸的是,这荒废乐园里的藕叶长势喜人,莲蓬硕大得像在支撑一颗星球,一派生机。
当一阵风吹到我脸上,然后从衣服的领口,钻到身体里,我感到浑身舒畅,每个毛孔都在跳舞,嘴角下意识地微笑起来。就是这样的时刻,我真切地感知到自然中的某种物质,或者,我很久没有真正地触摸到这样一种“原始的”的气息,那就是“诗”的时刻,我始终深信,诗就在那里。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每位诗人都不得面对一个问题,为什么写诗?身体写作,现实主义,乡土意识,民间立场,苦难叙述,口语书写……当多元而繁杂的诗歌景观,裹挟着每一位诗歌写作者的时候,回答这个原初性的问题,显得比写作本身更为必要。我时常在想:该以怎样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诗歌写作?
“难度写作”和“综合的诗”,一直是我创作过程中的努力方向。我希望它像个多面体,既能指向现实,又是超验的,既是日常的,又是神性的,既表达自我,又取消自我……最重要的是,它能够一直在变化,而不是靠惯性来滑动。这样的变化,即冒险。更重要的是,通过诗来记录那些我经历过的发光的神性的生命瞬间,来抵达一种可见的有温度的丰富的心灵现实。
一次旅途,在流动的火车上,倚窗放眼望去,一个近乎牧歌式的乡村图景,令我内心震动:在秋天空旷的田野,长势茂盛的稻谷一茬连接着一茬,电线杆延伸至远方,一只白鹭停在在一头水牛的牛背上,像静止的雕塑,安详而恬静。在火车缓慢的流动之中,村庄、田野、稻谷地像电影蒙太奇镜头依次一闪而过,这些宁静的流逝瞬间,就是我心中诗的样子:简单、朴素,那么得具体,就像上帝的瞬间。
对我来说,写诗的过程,就是一次精神的“返野记”。“野“,即”山野“、”野性“、”道法自然“、“丛林图腾”、”荒蛮的力量“、”原始的生殖力“、“一种混沌初始的宇宙观”。
而诗的某种使命,就是返回到天人合一的自然传统中,如庄子的“齐物论”——“独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万事万物都有它来去的定数和平等宿命。
在诗中,我希望呈现一种本质的轮回式的自然生命状态,一方面自然的每一次微小的风吹草动,都能带给我们心灵启示,另一方面它平静的原生面孔之下,却隐藏着残酷的丛林法则定律。
某种意义,诗在接近一种感知的真相。在地球的公转和自转中,我们重复着黑暗和光明,在时间中,我们对抗着庸常和无尽的虚无,在和身体的关系里,我们需要面对衰老和死亡所带来的恐惧,在具体的丛林法则中,我们处在制度和权利的改造。
我们总是在这些各种形态的矛盾感知之间,寻找我们活着的意义,爱的意义,自由的意义。而诗歌对我来说,就是通往这些意义的一道光。它让我退回到一种丰盈充满生命觉知的精神生活:贴着土地,仰望着天空,与万物建立起一种自然的独处状态。
而学会独处是一位诗人的美德。我相信,诗就在那里。
在某些庸常的时日里,我常去上下店路附近的一条江。那个地方在福建农林大学南大门前面,一个边缘的处在一个城乡结合部的位置,被我戏称为“独处者的集散地“。那边就像一个无人打理的码头,用花岗石铺成的长台阶,错落有致。台阶旁有一棵根须茂盛的大榕树,树荫下有一个棋盘石桌和四五个石凳,往下走有一个延伸向江边的凸出来台阶,像一个渡口。
就是这样一个拼接式的自然景观,造就了一个更为魔幻的人文景观:之前没有任何生命交集的人,就因为有这个地方,短暂地聚集到了一起,产生了时空上神秘短浅的交汇。
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人带着狗到江中游泳,有的人在树荫下下棋,有的人拎着衣服在江边的台阶上洗衣服,有的人坐在青石板上约会,有的人就对着江面发呆……他们互不干扰,在伟大的“共享经济“时代,共享着一个彼此独处的时空,它们形成的一种人文和生活切片,从本质上其实就是一首诗。
而我来到这里,和他们当中大部分人的心理诉求类似,在一种逼仄的现实之下,寻找一种心灵的诗意栖居。在这里,某些瞬间,当来往船只转动的水浆声从不远处传来,当从一只鹭鸟掠过江面飞入树丛里,或者一丝细微拂过脸颊,我感到了一种短暂的自由。
正是这些明亮的瞬间,在召唤我来唤醒他们。诗在发现我、确认我、消除我,有时候它会反过来感知我、瓦解我,甚至以一种复合的情绪释放我。而我在诗里,是一种呈现和被呈现、意识和反意识的微妙关系。有时候,它是复杂的,有时候,又是简单的,接近于“无”。在那个与“空”对峙的“无”里,诗降临在我身上的使命,是和精神里黑暗的或神性的部分自言自语的过程。
在那条江的面前,我是一个游荡者、观察者,同时又是一个心灵记录者。我常坐在台阶上,面对着这个魔幻而自然的景观,拿起手機在备忘录,就写起了诗。我把这样的写作状态称为“写生式“写作,一种反传统的传统写作。
“反传统”即在写作方式上,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在一个小书房,拿本本子和一根笔,而是到大自然或一个特定环境里;而传统即在表达意旨上,把自然万物作为永恒的抒写对象。
面对江,我是喜悦的。后来,我面对的是一座山。
因一个写作计划,有一段时间,我几乎一星期要往乌山跑两到三趟,一呆就是一上午或者一整天。
在此之前,我对这座山的认知,仅仅是地理式的,即在乌山路大洋经典旁有这么一座山。而但我真正深入去了解这座山的时候,却发现原来这座山如此丰盛有故事。这座山有三十六景、千年摩崖石刻、围棋大师吴清源的故居、道家盛地……而最令我动容的是,在一次清晨所遇到的上帝瞬间。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常瞬间,在一个种着碧桃、兰花的草坪上,一位背着竹篓子的老妇人,蹲在雏菊和兰花中间,把花丛中的杂草拔掉,然后扔进身旁的篓子里,而不远处,她的丈夫戴着黄色斗笠,同样重复着拔草的动作,裤腰间钥匙串碰撞的声音,不时地传来。
我立即用诗记录下了这样的时刻,一种近乎白描的现场还原。在我看来,诗很多时候,就是发现我们日常当中被遮蔽的部分,那些闪着神性光泽的平凡又无比动人的瞬间。
而有一次,一个盛大夏日的午后,在游荡之后我在乌山的一座观景亭休息,站在观景亭就可以俯瞰一个局部的福州。林子间明亮的鸟叫声,树叶被吹动时的摩挲声,又让我有了短暂的自由感,仿佛在一个温暖的梦境中。
在休憩中,山下突然响起救护车一阵又一阵的尖锐声,我一下子就惊醒沉重起来。我当下所面对是一个幽静古典意境的有着士大夫精神气质的时空,而在同一瞬间的另一个空间里,有些人可能在遭遇痛苦或者生离死别。
我一下子又变得清晰起来:这就是存在的本质状态,一半温柔一半残酷,一半火焰一半海水。诗就是在接近我们存在的本质,它赞美爱和美的同时,也在揭示苦难、不安、慌张、恐惧,而这些都是生命的真相。
当面对这些山水的时候,我的孩子气被苏醒了,那种喜悦是没有任何杂质的喜悦,好像回到了精神本源的故乡之中。
很奇怪,从地理意义上,我是一个没有故乡感或地域概念的人。这种无根感,是当代普遍的一种公共焦虑。但很多人在面对自己的故乡或别人的故乡时候,却发现没有一种故乡是清晰的完整的,或者说故乡的印记最后都停留在了记忆中,最后成为一种“山河故人“式的缅怀和想象。
我们每个人都慢慢变成了电影《三峡好人》结尾那个在两座拆迁楼房之间在钢丝上小心翼翼走着的人,而无论走到哪一端,都将面对一座废墟,一个面目全非的故土景象。
当大多数人都充盈着“在精神上是孤儿“的现代焦虑的时候,并且在需求答案的时候。我想,最好的答案其实就在那些原始的大自然里,如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电影《乡愁》末尾,疯子多米尼克在广场自焚前说出的那段近乎上帝一般的独白,”看看大自然,你就会明白生命很简单。必须回到我们的来处。回到我们走错方向的那一步,我们必须要回到生命的源头,这是什么世界啊,要让一个疯子来告诉你们,你们应该刚到羞愧。”
我始终相信,诗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