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
约图关键词:少年少女仰望一片现代化建筑、身后是一片海
作者有话说:有一天我去三影堂看了一个展览,回去的路上听到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在聊天。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我的愿望是你的愿望都实现。”看展的时候一直在烦恼的事情好像也一下子被这句话治愈了。也祝在看这个故事的你,愿望都实现,不管早或晚。
我只想做你一个人的小尾巴。
楔子
“家和房子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家是有温度的,人工智能可以依靠算法分析,但人们对家的情感却不是算法可以分析出的。”
直到林笑念完小尾巴公众号最新推送的文章,陈劲宁的眉头仍皱着。
林笑见陈劲宁将那篇阅读量过万的推文从头到尾仔细再看了遍,硬着头皮说道:“陈哥,这小尾巴又和你对着干呢。”
小尾巴是粉丝过百万的居家测评师,时常更新有关房子舒适度的测评以及分享家装干货。小尾巴的测评总是和陈劲宁持反观点,“钢筋”“混凝土”从来就不是她的关键词,“亲情”“爱情”和“友情”才是。
陈劲宁听闻这话后嗤之以鼻,不屑道:“这就是她的卖点?借用内在情感渲染外在建筑氛围?”
可让陈劲宁甘拜下风的也正是小尾巴对于建筑的测评。那次建筑杂志将专访他的文章和小尾巴的专栏紧挨着,陈劲宁头一次细读了小尾巴的测评——“给地坪层的天花板加上了灯带,这样的效果可以提升空间的温馨度……建筑师在设计时应该先对人与建筑进行探索,而不是考虑其建筑的商业价值。”那些并不沉闷的建筑分析让陈劲宁有些愣怔。
林笑双手绞在一起,他忐忑地说道:“前几天有个团队邀请你设计一家养老院,不过合作方的测评师是小尾巴……”
陈劲宁看出林笑的犹豫,他抬头问林笑:“要是有一天我和小尾巴进行较量,你说谁会赢?”
让陈劲宁没想到的是,小尾巴抛出了会面的邀约。陈劲宁捏着铅笔在洁白的草稿纸上胡乱涂抹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找林笑要了见面的地址。
“翠湖湾。你确定是这里?”陈劲宁捏着字条沉声问道。
林笑点头,注意到陈劲宁变化的神色,他疑惑地发问:“陈哥,你去过这里?”
何止是去过,那里是陈劲宁从小生活的地方。翠湖湾湿漉漉的街道两侧是那些不知建了有多少个年头的旧式庭院,那时他常听爷爷同他讲述中国建筑的历史。彼时的他有梦,他梦想有朝一日能够设计出属于自己的建筑风格。
当看到推门进来的人时,陈劲宁几乎僵在原地,待那人走近时,他才错愕地开口:“黎可?你就是小尾巴?”
黎可抬眼望他,笑容和煦,语气平淡从容:“陈劲宁,好久不见。”
陈劲宁干笑了几下,讷讷地回道:“是挺久了。”
气氛陡然间变得有些微妙,陈劲宁盯着黎可看了好一会,不知该如何开启新的话题。他轻捏纸杯,像是陷进了对从前的回忆。
01
那天放学,陈劲宁和往常一样抱着个篮球抄近道回家去,远远就看到自家奶奶正小声和人说着什么。他认出对方是自己班上那位不苟言笑的英语课代表黎可。等他回到院子里,就听爷爷说:“新来的补习老师等你好久了。”
十七岁的陈劲宁身高如雨后春笋一般噌噌往上长,他将篮球扔到一旁,瞄了眼门外的黎可,满脸的不可置信:“就她?”
陈劲宁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半靠在摇椅上,额间的碎发还淌着细汗。他跟黎可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后,不耐烦地翻开手上新买的建筑画册,接着他又含笑看了黎可几分钟,让人琢磨不透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明黄的路灯光映在陈劲宁清瘦的面庞上,他从书包里掏出本次月考的成績单,他的名字在第八的位置上。他指向英语那一栏:“看到了没?50分,没药救了。我奶奶应该跟你说过,我已经请了三十几个补习英语的家教了吧。”
看着陈劲宁满不在乎的眼神,黎可将目光转到成绩单下方随意勾画的房屋草图上,她随口问道:“‘建筑的英文怎么拼写?”
陈劲宁轻哼了声,将面前的英文试卷抚平,很快写下“architecture(建筑)”这个单词。
黎可盯着那串飘逸的字母,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学着他的口吻:“看到了没,还有药可医。”
陈劲宁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过不久还是会有新的英语家教过来的。”
“指不定我是最后一个。”黎可把书包里的《高中英语3500词》《英语语法大全》《英语基础知识手册》一一掏出,又将成绩单上陈劲宁的排名圈出,挑眉道:“你看,就是不算英语这一科,我的总分也比你高呢。”
这话隐隐带有挑衅的意味,院子里的老树上蝉鸣声阵阵,陈劲宁莫名觉得有些烦躁。他摊开面前的英语课本,赌气般地大声读起课文,那样子颇有几分孩子气。
黎可歪着头听他念了大半段,好笑道:“哎,你咬字还是很清晰的,发音也标准。缺点就是没有记固定语法,我说得对吧?”
那时的陈劲宁不知道,他正默默跳进了黎可挖好的一个坑里,而他,从一开始便甘之如饴。
02
林笑几乎摸不透陈劲宁的想法,自打他跟小尾巴见面后,整个人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办公桌上堆放着的大大小小的策划方案也被他搁置在一旁。
陈劲宁盯着那个被他放在玻璃橱柜里的小型建筑模型,他修长的手指轻捏那个模型的介绍书,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到林笑探究的目光,陈劲宁伸了下脖子,翻到介绍书的英文版面,失笑道:“我当年差一点就准备转去英语系了。”
当放学铃响到第二遍时,陈劲宁才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东西,看到桌面上的那本英语课本,他一时有些负气,一把丢进抽屉里。回去的时候他故意走大路,单车也骑得缓慢,想到一会黎可看到自己没把课本带回来,像教英文的小老太那样皱着眉头生气的模样,他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陈劲宁的爷爷见到他,很快便数落起来:“黎可是个好孩子,你不要老是为难她,就你的这点小把戏我还会看不出来?认真把英文学好了,你爸妈才……”
“黎可就是个冷漠无情、无聊无趣的人,谁愿意被她辅导谁去。”陈劲宁将书包搁在一旁,很快打断了爷爷的下半句话。
“好啊,等你英语成绩比我高的时候再说吧。”黎可的声音清晰地从陈劲宁的身后传来,她一改往日板着面孔的模样,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
她将一本全新的英语课本丢到陈劲宁的怀里,勾唇道:“知道你又忘带回来了,以后就用这本学。”
那天晚上的听写单词环节,黎可像是有意针对陈劲宁般,她专挑那些生僻词,十个词里起码有八个陈劲宁没写出来,写对的两个词还是趁黎可不注意时偷瞄来的。
单词听写到最后,陈劲宁几乎奓毛,他黑着脸将草稿纸揉作一团,气急败坏道:“你就不能考些常见的单词吗!”
“Match,说出这个词的意思。”
陈劲宁很快回答:“比赛,竞赛。”
“还有呢?”
“还有?”陈劲宁睨了黎可一眼,“你逗我玩呢?”
“Match,除了比赛、竞赛,还有旗鼓相当的人、对手和火柴的意思。”黎可将练习卷放到桌面上,用平淡的语气叙述道:“陈劲宁,和旗鼓相当的一方比赛,这样的人才能称之为对手。”
陈劲宁开始暗暗和黎可较量,也同自己较量,他在英语课本的扉页上写下“不赢那点分,只为争口气”这句话。
黎可看到这句有些赌气的话,只是轻笑了下。她和往常一样给陈劲宁圈出课本上的重点,又将平时上课归纳的笔记交给他,让他好好复习,准备下次的月考。
陈劲宁将面前那本厚厚的笔记本随意翻了两下,双臂环抱,语气略带傲娇:“我不需要。”
那段日子陈劲宁每天都会花费大半时间跟英语死磕,天才蒙蒙亮的时候他就在院子里边踱步边背英文,篮球也打得少了,每天不是在做英语练习就是在背英语单词。
黎可来给陈劲宁辅导时,就看到他对着一份皱巴巴的卷子专注地誉写作文。待她凑近一看,卷子上的英文字迹工整了不少,却仍旧带有“陈劲宁式”的不羁和洒脱。
察觉到黎可的目光,陈劲宁很快将卷子捂住,目光有些躲闪。黎可打量着陈劲宁,趁他不注意时将那份练习卷抽出,她扬着头跟陈劲宁说:“咱们来打个赌呗。”
“不赌,横竖都是我亏。”陈劲宁很快拒绝。
黎可也不坚持,只说:“听说下个月有场路易斯·康的建筑展要在会展中心举行,我刚好有门票。”
陈劲宁的眼睛一亮,像是被人窥探了心思一般,他侧过身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月考赢过你的话,你就把票给我。输了的话……”
“你就跟我去八市卖海鲜!”黎可几乎不假思索地蹦出这话。
“行。”陈劲宁一咬牙,他用力夺过黎可手里的练习卷,“黎可,你好样的。”
03
月考的成绩很快公布,是英语老师也是班主任的小老太笑眯眯地走进教室。她看了下后排陈劲宁所在的方向,而后轻扶镜框说道:“陈劲宁同学这次月考进步得非常明显,尤其是英语这一科。”
午后的天气闷得让人昏昏欲睡,教室外的树上仍能听到细微的鸟叫声。陈劲宁一下课就“噌”地跑到名次榜上去看排名。夹杂在人堆里,他看到班级第一名的位置上印着黎可的名字,像是故意捉弄他似的,陈劲宁考了个班级第二、年级第六的成绩。
陈劲宁有些泄气地回到位子上,沉闷地半趴在课桌上。过了一会,他的肩胛骨被同桌捅了捅,没等他生气,一张字条就丢到了他的桌子上。他郁郁地打开,是他熟悉的清秀字体,上面工整地写着:“陈劲宁,小尾巴。”
陈劲宁朝黎可座位的方向看去,她正微弯着脊背在书写些什么。他猜,她正认真地在记笔记,连老师说的只言片语也不放过。
那个周末黎可一早就找上门来,像是蓄谋已久般,她还带了几个装海鲜的大篮子和塑胶手套。陈劲宁很快反应过来,见黎可冲他挑了挑眉,他不甘示弱道:“愿赌服输咯,走——”
可陈劲宁到底还是生手,等他们到摊位时,四周早已密密麻麻地站了不少摊主。黎可娴熟地将鱼类和螺类分装好,又将标有价格的牛皮纸板摆好,阳光照到黎可摇晃的马尾上,她的侧脸像是镀上了一层鎏金的光板。黎可跟个老行家并无两样,客人的问话她很快就能答上,一来一去,陈劲宁很快也掌握了贩卖规则。
等到正午时分,陈劲宁主动揽下收摊的活儿。他跟在黎可的身后穿过市场一侧的小道,黎可像是不知疲惫般越走越快。
黎可将装海鲜的篮子放到一个老阿嬷的摊位后,才回过头对陈劲宁说道:“小尾巴,吃午饭去。”
听到“小尾巴”三字,陈劲宁的心间像是被挠了痒痒一般。
看出他的欲言又止,黎可自顾自地说起:“原本在那个摊位摆摊的阿公这段时间刚好生病了,今天我们算是当了回志愿者,代回班。”她侧身看向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少年,笑着问他:“喂,陈劲宁,你知道在人生迟暮时分最幸福的是什么吗?”
“什么?”
直到到了小吃店,黎可才告诉陈劲宁答案:“当然是老有所养,老有所依,老有所为,老有所乐。”
陈劲宁盯着手里的生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接下话:“如果有一天我当了建筑师的话,我的作品里一定要有一份是属于这些爷爷奶奶的,最重要的是要有家的温度。”
黎可相信并期待,有朝一日陈劲宁说的这些都将不会是空口之谈。他将会带着他的梦想照亮远处的平房楼层,也会有人认识这个叫陈劲宁的建筑师。
年少时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如炙热的红日印烙在岁月的过往,彼时种种皆是固执青春里动人的序章。
04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在离高考仅剩一百天的时候,段长难得组织高三学生进行一次才艺表演活动。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将紧锣密鼓的复习暂时抛到脑后。在吵嚷声中黎可看到陈劲宁挺拔清瘦的身影站在讲台上,他抿着嘴微微笑着:“晚上有我的表演,各位亲朋好友记得捧个場啊。”
陈劲宁的节目放在最后,在舞台的一片光亮里他缓缓出场。让大家没料到的是,他这个出了名的“英语吊车尾”改编了个英语相声,他惟妙惟肖的表演让台下的众人接连捧腹大笑。
回去的路上突然下了场雨,陈劲宁手撑着校服笑得有些狼狈。可就是这样的少年,却让黎可挪不开眼,他流淌着雨水的脸庞清澈干净,眼里闪动着憧憬的亮光。
陈劲宁靠在台阶上问黎可:“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
大雨顺着屋檐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黎可摇了摇头。陈劲宁将手伸出去轻触雨水,他背对着黎可,开口道:“我在想,这世上可遇不可求的东西那么多,我们以后会不会见不到了。”
路灯依旧明亮得晃眼,雨势渐小,陈劲宁和黎可各怀心事地往各自的家走去。青春之于所有人都是那样欲言又止,他们都懂要珍惜当下的道理,但他们也明白相遇的人终有一天会分散于天南地北。
鹭岛的夏天总是来得很快,高考结束的那天,陈劲宁回到教室将课本悉数搬走,一群人围堵在教室门前和小老太合影,教学楼两侧高大的棕榈树几乎遮掩住了外国语学校的牌匾。
陈劲宁看了一会毕业留言板,找到一个空白处利落地写下一行字。就在这时,他的衣领里被人塞了只纸飞机,他将纸飞机摊开,上面画着一只长着尾巴的橙子。一旁写着:陈劲宁,毕业快乐。对了,康的建筑展在下个月还有一场,电子门票我发给你了,去不去你自己决定咯。
陈劲宁轻勾唇角,他将纸飞机叠好放进校服口袋里,对身后的人说道:“一定到场!”
留言板上未干的字迹赫然写着:“有没有那么一首诗篇,找不到句点,青春永远定居在我们的岁月。”
高考成绩很快出来,班级群里几乎炸开了锅。大家从班聚的时间聊到录取线,再到各自准备报考的专业。其间不知是谁说了句陈劲宁的英语成绩和黎可就差了一分,又调侃陈劲宁直到毕业了还是黎可的小尾巴。
只是两个当事人始终没在群里出过声。群里仍旧吵吵嚷嚷的,有人说黎可在早前就被某大的英语系录取了,还有人说陈劲宁不是预备报建筑还是土木工程来着。
陈劲宁没再往下看那伙人还聊了些什么,他的目光锁定在黎可之前发给他的那张电子门票上。“已过期”三个大字格外显眼,许多错综复杂的思绪连相涌而出。
陈劲宁将床头的那只纸飞机重重地抛到天花板上,他到底还是没能如期赴约。窗户透进来的光有些晃眼,在那一瞬间,陈劲宁忽觉,这青春是多么仓促。
05
刚上大学的那几个月,陈劲宁仍会时不时地在班级群里潜水。原因无他,他想旁敲侧击地了解关于黎可的下落,可是他得到的消息总是寥寥。
自暑假后,黎可像是人间蒸发了般。盯着联系人列表里黎可常年灰暗的头像,陈劲宁越发觉得挫败。
霜降过后,冬天很快到来。
那天陈劲宁刚拿到转系申请表就看到霍普杯比赛的海报,海报上“演变中的建筑”这几个字让他想起从前同黎可说过的话。短暂的迟疑后,他很快将手上那张申请表丢进垃圾桶。一个平面建筑模型很快在他的脑海里产生。
从决定参赛起,陈劲宁将作品连同那些细枝末节反复修改了不下百遍。一张张平面图、立面图和剖面图被他一次又一次推翻,直到把作品送上去的那一刻,他才难得欢快地笑了起来。
陈劲宁在十二月的末尾才收到比赛入围的消息,他将页面往下滑去,当看到他的参赛作品后面紧跟着一个叫“黎可”的名字时,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全家便利店里,一道明快的声音从陈劲宁的身旁传来:“陈劲宁,需要我教你作品的英文介绍书怎么写吗?”
陈劲宁愣了一瞬后很快回过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直视黎可明澈的目光,轻笑:“黎可,你还愿意辅导我的英文吗?”
陈劲宁假装看向窗外,偶尔飞快地瞄过一旁的黎可,心跳几乎乱了节奏。
看到陈劲宁这副模样,黎可的目光带着戏谑,她很快便正了神色,停顿了一下才开口道:“我那时候在会展中心等了你快一天的时间,你都没有来。陈劲宁,我不喜欢无故爽约的人。”
陈劲宁只是闷闷地看着她,他的睫毛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细沙色的光芒。他沉默良久后才开口:“我爸妈那天回家看我了。”
轻缓了口气后,陈劲宁干脆直接说起:“他们常年在普林斯顿搞学术研究,我小时候会特别想他们,爷爷总跟我说只有先把英语学好了才能去找他们。可是他们越来越忙,有时一年都回不上一次家。我越长大跟他们越不亲近,慢慢地我开始排斥英语这一科,因为我就算把英语考到接近满分也见不到他们一次。小老太怕我高考的时候因为英语这一科拖了总分的后腿,所以才联合我奶奶特地委派你来管我学习的,对吧?她的小伎俩我早看穿了。”
黎可很快释然,她掐了下陈劲宁的胳膊,笑着数落道:“陈劲宁,你白痴啊,就不会给我打个电话?”
“陈劲宁,我也不喜欢不告而别的人。”黎可再次小声补充道。
陈劲宁轻弹了下黎可的额头,那些不可言说的字句在黄昏下变得温暖起来,小心翼翼珍藏的心事在这一瞬间变得清晰明朗。像是掠过湖水的鸟儿让平静的湖面微泛起涟漪,黎可的一个笑容就会让陈劲宁的心漏跳半秒。
06
次年暑假,翠湖湾一带的老房子面临拆迁,这其中也包括陈劲宁家的院落,喜忧参半的心情让陈劲宁家的老头老太很快红了眼眶。过了一段时间,居民们悉数搬出翠湖湾。
在搬家途中,载着陈劲宁的爷爷的那辆货车刹车无故失灵,听到奶奶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消息,陈劲宁捏着自行车车把的手险些不稳。
日光层层叠叠地映着环岛路两旁葵扇子的影子,衬得过路人愈发渺小了。黎可安抚僵直着身体的陈劲宁,她的声音微乎其微:“陈劲宁,你不要担心,会没事的。”
不远处的海浪来回拍打着礁石,他们没再说话,因为谁也不敢保证前方那未知的答案是否如心中所愿。
这个暑假开始变得忙碌起来,陈劲宁每天都在医院和拆迁办之间往返,这样的日子像是没完没了一般。
黎可去看陳劲宁的时候,明显发觉板着脸的他收起了从前肆无忌惮的玩乐模样,眼神里多了一份沉稳和静默。
但在黎可的眼里,这样的陈劲宁却无助得让人心疼。
她忽然想抱一抱他。
当看到远处翻腾的潮汐,陈劲宁收起了想要斥责黎可莽撞决定带他来东山岛的话头。
远处大小不一的船只伴随着夕阳的余晖更显明艳亮丽,周围的岛礁上有飞鸟驻足鸣叫。陈劲宁卸下故作坚强的盔甲,他捡了块大石子往海面上重重丢去,海风吹拂着他半敞的衬衫,他终于放肆地大喊出声。
霞光渐散,在安宁而惬意的夜色里,黎可拉着陈劲宁往贩卖孔明灯的地方跑去,那里三三两两地围了不少人。黎可将一个孔明灯放到陈劲宁手中,她认真地说道:“都说孔明灯可以祈福,虔诚地将心愿写下就会受到众神的庇佑。”
两只孔明灯缓缓升到半空后,黎可扭头看向陈劲宁的侧脸,那专注端详的样子像是要将身边人的模样一点一点地刻进自己的心上。
直到和陈劲宁的目光交汇,黎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盯着满天的孔明灯,她压低声音说道:“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什么?”陈劲宁微弯下腰问她,他看到她的眼睛里带着羞涩的亮光。
黎可半敛眼皮小心翼翼地看了陈劲宁一眼,她的耳根发红:“我的愿望是你。”这话说得愈发小声了。
但陈劲宁还是听清了,他轻握住黎可微凉的指尖,海边涛声依旧,他轻抿双唇。
真好,她的愿望里有他。
会有奇迹出现吗?陈劲宁相信会有的。
在假期快要结束前,陈劲宁的爷爷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爷爷身体的各项机能逐步好转起来,所有人都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
九月开学后没多久,霍普杯的各项赛程接连发出,但偏偏在这时,黎可却联系不到陈劲宁了。他的电话永远是无人接听的提示音,他甚至没有到学校去,学校里的人说他可能退学了。
黎可站在建筑学院的教学楼下无助地发蒙,陈劲宁就这样无故消失了。
陈劲宁,我不喜欢不告而别的人,你快点出现好不好?
07
眺望窗外,这个城市的阳光依旧明媚,凤凰木垂落在街道转角。树荫底下的木凳上,黎可和陈劲宁并排坐着,微风缓缓吹过,如同回到了从前年少时。
许久后,黎可才歪着头问他:“你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
陈劲宁收拢眉头,他轻叹了口气,目光始终停留在黎可身上。好半晌后,他的声音才遥遥传来:“抱歉,黎可。”
思绪逐渐倒回,那年夏天的回忆对陈劲宁来说并不是什么快乐的事。原来,陈劲宁的爷爷在出院后不久便在家中忽然晕倒,待一班人火急火燎地将他送进医院后,很快便确诊了他的中枢神经受到大幅度损伤。
隔了半个月后,爷爷的病状加重,陈劲宁的父母决定带着他飞往大洋彼岸的另一头接受治疗。
而在黎可四处联系陈劲宁的那段时间里,他的手机号却好巧不巧地停机了。
等陈劲宁办完新号码时,却未料到黎可也换了手机号,其他联系方式也被拉黑删除了。
黎可的倔强让陈劲宁失去了解释的机会,他们之间的误会如雪球般越滚越大。而陈劲宁因为自家爷爷的病情更是没能准时回学校报到,他最后只能在南加州重新申请建筑学校,完成学业。
陈劲宁还是完成了那个打算参加霍普杯的建筑模型,只是自设计好的那一刻起,就被他小心珍藏,放进玻璃橱窗里。
每个坐在电脑桌前反复修改设计稿的夜晚,陈劲宁都会对着那个建筑模型发愣,他甚至无数次幻想过黎可看到模型后的神情。他好想见到黎可,对她说:“黎可,我只想做你一个人的小尾巴。”
黎可,我好想你。
养老院的建造方案在几个月后的建筑大赛上被公布出来,陈劲宁一改往日的设计风格,那个被他命名为“如烟岁月”的建筑稿纸运用了他从前有些“排斥”的新旧交合的设计元素。
面对界内媒体的采访,陈劲宁这样说道:“我觉得建筑和人类一样,有一个从幼年到古稀的过程。在赋予建筑以新生命的同时,也应该给予那些迈进岁月长河中建筑的关怀。作为建筑师还要做的是赋予旧建筑新的创造力,不是吗?”
总觉得这话莫名耳熟,林笑站在台下努力回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趁着忙中偷闲的工夫,他点开社交平台,关注人的最新动态是自家老大在一分钟前分享的文章链接,林笑点进去看,映入眼帘的是那串醒目的标题:失而复得的建筑和久别重逢的人。
林笑在热门转发里看到了小尾巴的ID,她的转发配文是:陈劲宁,小尾巴。
尾声
盛夏的午后,榕树下依稀有虫叫声,黎可听出是那个被小老太称之为蛣蟟龟的玩意。
刚刚上完体育课,不少人恹恹地趴在课桌上。教室后排传来男生们的欢呼声,一群人断断续续嚷着“陈劲宁刚刚投的三分球帅爆了”之类的话,却始终不见当事人的人影。
黎可抱着厚厚的一摞英语练习本,最上方的那本被风吹开。那篇标题为“My Dream(我的梦想)”的作文,下方的第一句便是用不羁的英文字体写着的: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建筑师。
一抬头,黎可看到在距离她只有几步路的地方,少年站在小湖旁将运动服的帽檐拉起,目光交汇的瞬间,陈劲宁扬起下巴冲她笑了笑。
黎可从前在网上刚好看到“你见到过的最美的地方”这个话题。在她内心深处,不是她旅游过的那么多个城市的风景,也不是从前欣赏过的某座建筑,而是学校旁边的筼筜湖。
当她抬眸时,目光恰好落在那人的身上,心间念起他的名字,生怕喊出声惊动了湖中白鷺,这便是年少时小心翼翼的喜欢。
那时的黎可,定然不敢想,许多年后,她梦中的少年有一天会穿过泥沼岁月,一步一步地朝自己缓缓走来。
文/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