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青
我时常会抬头仰望苍穹,试图寻找水星的踪迹。虽然大多数时间不再能看到,可我偏执地相信,和它好听的名字一样,它必定是明丽的一颗。
水逆,星相学上是指水星逆行。
高中时,人生颇不顺畅的那段日子,我已经惆怅到不能自已的地步,无法疏解情绪,于是将注意力转移到一些奇怪的领域来搜寻原因,譬如,偷偷在网上找到犄角旮旯里的占星师,听她压着嗓子,神秘兮兮地发来大串语音。
“要知道,水星和地球一样是绕着太阳运行,但当水星运行的轨道方向与地球不同时,在地球上观看水星,就会产生水星在倒退行进的视觉效果。一年之中,每隔三到四个月水星会逆行一次,每次大约二十天。”
“姑娘,真不幸,现在的你正处于人生的水逆期。”
上了大学后,水逆这个词渐渐火了起来。在微信、QQ 之类的社交软件上经常看到有人用满怀惆怅的语气诉说“千万防水逆”“最近太水逆”之类的话语。
那段回忆随着这波莫名的热度重新被唤醒。我下意识打开百度搜索水逆的含义——“水逆影响着记忆、沟通、交通、通信等,会带来运气上的诸事不顺,让人心情上感到情绪低落。”
真不幸,我的青春里,曾有过漫长的一段水逆期。
距离高考只有三个月,我突发阑尾炎,住院两周。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四模考试结束后的第一个晚自习,刚从考试结束的压力中释放出来,我和同学相约去吃饭庆祝。而那天,我很没节制地暴饮暴食,正餐吃了很多烤肉,饭后更是无畏初春微寒的温度,买了两个巧克力双旋冰淇淋吃掉。
晚上还要上晚自修,即将迟到,于是我小跑着赶回学校。刚坐下写了两道数学题,我感到,在肚脐下方的右侧小腹处,一阵巨疼。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把尖利的小刀,在最脆弱的腹部某处反复磨蹭,一点点触及神经末梢,痛得格外急迫,不依不饶,以至于我额头上都渗出了汗水。我把身体紧紧贴着课桌桌面,想要借着这点虚无缥缈的依靠来缓解疼痛。
去医院,确诊是急性阑尾炎,需要动手术。
对于一个即将高考的高三生而言,珍贵的岂止是天数,简直是分秒。在这个时候住院两周是怎样的概念,我比谁都清楚。
一边是不得不进行的手术,一边是必将落后于他人的进度,我怀揣着这样忐忑不安的心情,被推进了手术室。覆盖眼球的是无影灯刺眼的明亮,偶尔伴随几下手术刀一闪而过冰凉的光芒,一管麻醉剂推进身体的那刻,我的大脑开始失去意识。
浑浑噩噩做了很多个梦——习题全部不会,高考题目做得一塌糊涂,名落孙山,准备复读,扛不住压力整日整夜地哭……许多焦躁的情绪汹涌而澎湃,堆积在那场手术间隙糟糕的大梦里。
大概,每个人都在某个特定的复杂时刻,比如面临重要考试、重要面试、重要会议、重要发言时,会比自己想象中的脆弱。这种脆弱与生俱来,无计可除。
醒来时,是个崭新的白天,身上插着几个管子,全麻还没过药效,我无法动弹。我妈坐在病床前看护我。话有些说不清楚,但我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含糊着说出那句:“妈,你说,我是不是完了?”
手术后,我满怀着焦躁的心情,因此伤口恢复得并不好,这使提前出院的愿望再次落空。刚做完手术的那几天,不能坐起身,每天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什么都是模糊的,只知道日出是新的一天,日落是一天终结。被缝合的伤口有点痒,这是在长合了,这个伤口令我不能不埋怨自己当日错误的决定——为什么要在那么关键的时刻不注意自己的饮食?为什么偏偏在吃饱后剧烈运动?
躺在床上,心潮难以平复,只要想起在我住院的这段时间,我的同学都在教室里刻苦复习,我焦躁的情绪就日益累积。
躺在病床上的,不光是我,还有被消耗的时光。
现在的我,可以相当冷静地看待那段时光,用力嘲笑当时自己的幼稚和不理性,可惜那时并不知道悔不当初并没有丝毫用处,那个不成熟的自己只知道自怨自艾,不明了关键的不在于过去,而在于当下与未来。
术后第二周,在我的坚持下,家人帮我带来了复习资料,还有一次因病错过没有进行的考试卷子。我看着本应该极为熟悉的课本试题,突然有种强烈的陌生感。
之前听说过一个根本经不起考据的说法,全身麻醉会影响大脑,影响智商,就像大脑受创后的短暂失忆一样。偏偏当时的我深信不疑,于是不可避免地患上了轻微的术后抑郁,伴随着一定程度的迫害妄想症,一旦看到与考试相关的任何文字,就开始紧张兮兮,头晕目眩。
因病导致的假期被无限延长,老师看情况不对,权衡之下还是劝我休假一段时间。也就是那段时间,我开始探究这一切出现的原因。第一步就是在网上找人咨询。
她对我说,姑娘,你这是水星逆行,所以诸事不顺。
听完她的话之后,我立刻找来星象图,在夜空寻找水星的位置,是很亮的一颗,比其他的星星更大,在漆黑的天际缓慢地逆行挪动。
那是我的水星吗?它什么时候才能顺行回去呢?会有那么一天吗?
人生初次体会抑郁便是在那段日子,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在每个清晨到来的时刻,绝望便达到一个顶峰,而后在黑夜慢慢重燃希望,再在清晨消弭,如此循环往复,仿佛再也不会停止。
我甚至开始正式考虑放弃高考的计划。
最终骂醒我的,是我妈。那是我休假的第二周,阑尾炎手术已经过去一整月,距离高考也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她看见整日颓靡不安伏在书桌前乱写乱画的女儿,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了。
那天,我妈给我讲了个故事,关于她的一位高中同学。同样在高考前,那个姑娘的父亲因为抑郁症自杀了,她无比悲伤地参加了父亲的葬礼,然后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大哭,在无数场有关爸爸的梦里惊醒,可她还是选择擦干了所有的泪水,捡起所剩无几的坚强,去对待已经准备了十二年的考试,无论结果会如何。
她比我所面临的情况更加悲惨,这个女孩,是我妈最好的朋友,她最终成绩不错,去了早已梦想的远方。命运不曾一直苛责她。
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在病床前,我跟我妈说完了那句话之后,我妈抱着我,摩挲着我的头发安抚着我绝望的情绪,对我说了六个字——“没关系。不会的。”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其实,我只是借着病痛的名义,进行自私的自我保护,过着自己懒惰的小日子,逃避着最应该面对的挑战。因为长久以来累积的自卑,即便苦学了十二年,我仍旧想要不负责任地选择放弃。
其实这样的决定,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我自己。
没人在意我的结果是惨淡还是丰饶,或许结果本身就没有多么重要,重要的在于人生对我的考验,让我敢于直面自己的浅薄和懦弱。
我不应该将这一切不幸归咎于经不起推敲的水逆,这一切与水逆无关。
命运不应该交于天意,而应该交于自己手中。
踏出高考考场的那天,是一个意外的晴天,到了傍晚,夕阳是浓郁的橘色,很美。其实也不过如此。
多年后再提起这段经历,心态变得淡然,我对别人复述整件事情,其实就是一次暴饮暴食引发的惨案。是的,蝴蝶翅膀的扇动引起遥远彼岸的一场飓风,而飓风终将平息,疼痛也是,当时对于自己天崩地塌的往事,长久之后再想起,总会淡然一笑。人生便是如此。
“其实你已经很幸运了,没有在高考考场上突发阑尾炎,而是在三个月之前。对你而言,这难道不是很幸运吗?”友人这样评论。
是的,我的确很幸运。
命运不曾苛责我,结果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一塌糊涂。
而那段泥泞不堪的青春岁月使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我时常会抬头仰望苍穹,试图寻找水星的踪迹。虽然大多数时间不再能看到,可我偏执地相信,和它好听的名字一样,它必定是明丽的一颗。而无论水星是逆行或者顺行,它都必将美丽如初。
我偏执地相信,无论水星是逆行还是顺行,那都只是一颗星星的运动轨迹,与我的余生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