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秋天的时候,种植蜡条的人家,早早就和父亲联系,定在某一天,用大卡车将父亲一年编筐所需的蜡条,全拉了来。
虽然编筐这门手艺,不能让我们家大富大贵,但至少可以补贴点零花钱。在暂时寻不到别的更合适的行当之前,父亲也就像种庄稼一样,一年年收购满院子的蜡条,浸泡之后,并在反复风干,才开始让这些蜡条派上编筐的用场。
差不多,新的蜡条要存放半年,父亲才会将它们挑选出来使用。这是父亲的第二职业,基本上,只要忙完地里的活计,他就会在院子里打扫出一片空地,而后将编筐的工具一一摆出来,开始像一只蚂蚁一样勤奋地工作。
但凡经过父亲的手,蜡条就变得温顺起来,想让它们怎么舞蹈就怎么舞蹈,甚至可以像柳条一样柔软无骨。父亲不仅仅会编小巧美观的驮筐、苹果篓、提篮、篱笆,还会一个人完成两三米高的庞然大物———酒海。
冬天,村里的女人們热火朝天地忙着编席子,父亲则将蜡条娴熟地掌控在双手之中。只不过,这时候父亲的战场,变成了室内。室内当然因此变得很是拥挤。就连我写作业,都没了阵地,只能搬到昏暗的卧室,打开电灯,奋笔疾书。
透过房间的窗户,我可以看到父亲的影子落在墙壁上。那影子夹杂在舞动的蜡条之中,虽然瘦削,却有不怒而威的力量感。我觉得父亲即便老了,也一定像粗壮的蜡条一样,嗖的一声抽下去,就在水泥地上留下一条深深的印记。蜡条在灯下的堂屋里,明显有些施展不开手脚,于是它们时而碰到了灯泡,让满屋子都是飞旋的人影;时而落在水缸沿壁上,发出清脆又寂寥的响声;时而将绳条上的毛巾扯了下来,又甩到洗脸盆里。父亲尽力收拢它们的“手脚”,无奈蜡条太长,房间又太小,总也无法使它们驯服。
母亲大约也觉得自己碍脚,收拾完家务后,就悄无声息地躲到隔壁房间里去做针线活。于是整个堂屋的灯下,就只剩了父亲一个人。他会打开收音机,听单田芳的评书。一场听完,一个驮筐,也就编完了三分之一。母亲这时候才走出来,收拾父亲折腾出的满地狼藉。
我侧耳倾听,院子里静悄悄的,夜色笼罩了日间所有的喧哗。干冷的天气里,一切都被冻住了,并泛着惨白的霜。只有父亲的咳嗽声,一下下地撞击着夜色的边缘。
冬季漫长无边,母亲自然也不会闲着。几乎每天,她都会帮父亲用特制的劈蜡条工具,将一根蜡条,从根部劈成两根或者三根。新劈开的蜡条,泛着新鲜的白色光泽,似乎还能看到它们在田地里沐风栉雨的生动姿态。
父亲总会将劈好的蜡条和无须劈开的蜡条,巧妙编进篓筐里去,让成品看起来色彩丰富又不凌乱。每根蜡条的根部,都会被削尖,方便插入像士兵一样排好方队的其他蜡条队伍里去。母亲做起这些来,俨然是父亲最好的学徒工,熟练到无须父亲开口,就能完成他所有的要求。知道今天要编的物什,大概需要多少根蜡条。其中有多少是粗的,可以用来打底或者作为“顶梁柱”,又有多少是血管一样细细游走在其躯体中的。他们一个编织,一个修剪,配合非常默契。平日经常争吵的两个人,唯独在这件事上,从未有过矛盾。父亲将编筐当成艺术品一样去打理,母亲也恰好将其看成织毛衣或者纳鞋底一样的细活,基于同样的态度,两个人便有了“打败天下无敌手”般同心协力作战的姿态。
这看上去颇有些动人的姿态,让我在冬天会觉得日子不那么难熬。甚至,有时听见父母轻声絮叨家长里短,炖着白豆腐的锅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或者母亲帮父亲用力扳蜡条时喉咙里发出的轻微声音时,我还会觉得感动。
那一刻,我完全原谅了父亲拿着一根蜡条,将我和姐姐追得满院子跑时的冷酷无情。我的脸微微发烫,好像炉火太旺了。窗外是静寂无人的冰天雪地,而房间里的一切,却被燃烧得近乎透明的炭,给烤得像一块炉底的馒头。一口咬下去,酥脆松软,不由得你不心生欢喜。
选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