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洪亮
1967年出生于广东省汕头市。1988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中国国家画院专业画家、一级美术师、中国艺术研究院创作研究员、研究生导师、中央文史研究馆书画院研究员、北京大学方向导师工作室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画学会创会理事。
艺术家方向的画,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松”。状态很像广东人喝早茶,慢、丰富、坦然,好像什么都不急,但什么都没耽误。方向喜欢画人居生活,郁郁庭院、胧胧乡路、纷纷都市……他生活在哪,就从身边看到的事物画起,优哉游哉,娓娓道来。在不断地对于人与物、笔与墨相融合的探索中,方向逐渐形成自己独有的艺术风格,观者从方向的画面中亦可见其语言运用的成熟,心手相应的内容表达。对于方向作品的评述仿佛很难逻辑清晰而简约地表述,故而本文要从笔墨随心、画密物繁、色彩之变、“泳池”与“人”、理想都市、方向之殊等六个部分散散落落地进入对方向运用笔墨语言与选取绘画主题内容的探求,以期生发出一点粗浅的分析。
看方向的画,常会感受到一股氤氲的湿润感,像是身处岭南,一呼一吸中充满了水汽,整个人可以浸润其中,但其笔墨之法、擅画之物、思考之域,又并非限于岭南。
方向对“水”情有独钟,画面中常出现云、雾、湖、海、船、桥、海港、码头等与“水”有关的事物,包括早期的庭院系列作品,那些方正狭小的岭南庭院中茂盛的植物,竹藤椅、雕花水缸,也将观者置身于潮湿的空气之中。这种湿润感的形成一方面来自于画面中描绘的物象,另一方面,源头在于方向运用笔墨的方式。
中国画看重水与墨互相生发。水点滴汇聚成云、海、湖、泊,墨点滴游走成线、面、形、体,水中有墨,墨中有水,水墨交融。方向的笔墨如行云流水,所绘之水恰如自然的粼粼水面,波动流淌,而墨随其势,不饰雕琢。用墨整体较淡,局部施予几笔浓墨,以显阴阳向背、四时晨暮……方向画云也是如此,湿笔运墨、干笔涂抹,但笔法更为多变,局部少量皴擦,再偶施淡彩,突出云之薄、之轻。在水云之间,方向在画面中加入众多现实物象——庭院之满、都市之繁。他将这种水润的笔墨画法同样用在这些物象上,极少用到渴笔焦墨等厚重的笔法,而大多将水与墨充分融合,以多变的笔锋勾勒,湿笔淡墨、淡彩敷染,却不显得浮滑、钝滞。方向常“以浓墨破淡墨”,由浓墨一点显出形体。观之整体,除某些描画的物象本身已具备的“水性”之外,其随心流动的用笔利用水的自然渗透,使画面透出朦胧的水润之气,泛着淡淡银光,“似雨露滋润,永远不干于纸上”。
方向用笔随心而动,笔笔轻松而形体聚合,构图密而不疏。画面密实也是方向区别于众多水墨画家的特点之一。他的画尺幅够大、物象种类够多、够繁,一般只在云彩的间隙留下些许空白,在众多景物的严密组合之外让气息通透,使画面减少了迫塞的感觉,虚实相济。留白是中国画的一种独特形式语言,同样是对画面空间的处理,与北宋崔白、南宋马夏、清代八大的大面积留白相反,方向的整个画面被景物安排满当。古人论画,有“密不透风,疏可走馬”一说。疏与密、虚与实是处理构图章法上的重要环节,大大小小的物象在有序与无序的交叉错落之中被组织在画面上,构图虽饱满却不令观者觉得杂乱无章、墨色脏晕,这是艺术家绘画能力的体现。元四家王蒙的画面同样密集,但较之王蒙浑朴雄健,方向的笔意更加松散,仿佛是其随意心境的自然流露。近代黄宾虹所绘之景是以“黑、密、厚、重”著称,方向的“密”却是通过“淡、繁、轻、松”体现出来——画面整体墨色偏淡,线条较为短促并安排繁密,用笔着力轻柔,每笔之间结构相对松散,富有空间感。此外,选择密实的画面安排,也许和方向选择的绘画对象有关。在20世纪90年代的绘画作品中,方向将重点放在独具岭南特色的农家庭院,较为写实地描画了繁密、丰茂的南方植物与庭院内部景物,用“密”把观者视线框在一个空间内,物象的“多”与空间的组织安排互相形成制衡,体现景物生命力的旺盛,庭院的生活气息呼之欲出。2000年后,方向的绘画目光开始转向当代都市生活,虽然从庭院空间转换到城市空间,但构图的“密”“满”不仅未减,反而在摄影视角的构图下通过物象体块的平面堆叠、排列穿插,将都市生活景象外观的鳞次栉比与细节的杂乱无章和谐统一在一个画面里,使所绘之景更具主观色彩,也更加饱满。
2000年之后,方向开创的“都市山水”系列,是其艺术面貌的一个巨大变化,与之前的庭院系列作品对照来看,最突出的印象就是方向在色彩选择上的改变。方向生于岭南、长于岭南、受教于岭南,笔下自然生出岭南带给他的影响。早在广州美术学院中国山水画专业就读时,方向受到林丰俗先生绘画风格的启发,就将兴趣点放在了日常景物上。与80、90年代美术界从宏大的社会主题转向对自我内心的反思与重视、对世俗生活的关注同步,方向也更偏向于描绘自己喜欢的、更亲近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广州生活时期,方向所绘庭院选用的色彩较为丰富鲜艳,传承了岭南画派一贯以来的用色特点。岭南名家关山月、黎雄才都曾执教于广州美术学院,而追本溯源,岭南画派开创者高剑锋、高奇峰、陈树人将日本画和水彩画的用色融入中国山水画中,这些特点都可在方向的画面用色中找到影响。但方向的用色并不局限于此,在他90年代后期所画的庭院系列中,彩墨用色显得更加透薄、沉稳,似乎又是借鉴了林风眠的水墨画特点,可谓“一图之间,青黄紫翠,蔼然气韵”。画面的色彩也更趋向统一,不再使用早期清亮的大色块对比。
随着方向生活空间的转移,他的绘画题材逐渐从广东延伸到北方,画面色彩也从艳丽复杂改为较单纯的水墨。这种色彩语言的提纯对应着题材的转向,更适合描绘当代都市的外观,并融入了北方真山真水的色彩与北方山水画的笔墨特色。地域的改变对于画家创作风格的影响自然不可忽视,如齐白石衰年变法、黄宾虹笔墨的青城之变、张大千的敦煌经历、关山月北上进京等,画家在其自身成长起来的南方笔墨语言之上,化用当地绘画特色,所绘之物更显雄奇大气、笔墨更显力道与深厚,方向的色彩之变自然也受此影响。色彩的变化是方向笔墨语言走向成熟与精炼的体现。黄宾虹论中国画的“笔墨”时强调要有“笔力”——“气关笔力,韵由墨生;笔有力而后能用墨,墨可有韵,有气韵而后生动;有笔力然后可观水墨之干湿浓淡,以笔法之強,能使墨法变化从心;青绿用笔亦贵乎有力。诸如一点之中有锋、有腰、有根,一点墨中有干湿互用之笔;有分明而融洽,含刚劲而婀娜”。清代方薰《山静居画论》说:“用墨,浓不可痴钝,淡不可模糊,湿不可溷浊,燥不可涩滞,要使精神虚实俱到。”在对笔力的充分把控和对墨色的层层润泽中,方向自如地将自己对于笔和墨的控制力施于纸面,由早期以色块塑形、线条勾勒的方式,变为用线条和与之相生发的墨的浓淡延展来组织画面,气息贯穿其中。色彩由浓至淡、由繁至简,是艺术家自我心境的自然流露,也是他的主观选择。当方向的目光从岭南的庭院转向北方的万千都市,随着艺术思考的不断成熟、创作经验的不断积累、人生阅历的不断增加,色彩似乎随心境一般渐渐沉稳了下来,但笔墨的丰富内涵得到了提升。看似单纯的色彩,在勾画令人眼花缭乱的都市生活时,以“不繁”绘“过繁”,有选择性地提取艺术家心中具有都市代表性的意象组合,用沉稳的墨色表达在这纷乱都市中雅致闲淡的心态。
方向在对都市景物的选择方面不拘一格,他的脚步不局限于国内,欧洲、非洲、东南亚的无论是现代或是古典的建筑景观,都能用自己的方式融合于水墨之间。除了将当代繁华的都市景象,包括海港、码头、教堂、公园、广场、火车站作为其表现的对象,在工业社会中开始频繁出现在日常家庭生活里的“泳池”,也被方向作为重点表现的意象纳入画面。方向不仅从1999年起就开始专门画《泳池》系列,还常将“泳池”穿插在其他作品中。
城市中的“泳池”具有多重指向性。在城市空间中,人们用泳池替代了古代山水中的溪流、河海。古代文人向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或是“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的生活,而如今在密集的高楼大厦中,这成为难以实现的梦想,温泉或泳池成了人们亲近自然之水的最便利的途径。方向所画的泳池中,有人在向下潜水、有人在奋力游泳、有人就泡在水中、有人静坐池边,也有人在岸上休憩。这是我们常见的游泳池的场景,泳池作为一个容纳不同类型人的容器,人们来这卸掉外壳,将自我浸入水中,被水包裹,与外界隔绝,以达到放松或发泄精力的目的。同样,泳池也是一个都市人直白地展现自我魅力、表达观看欲望的场所。泳池的普及是现当代文明的衍生物,在都市生活中屡见不鲜,却在同时代的水墨画中鲜见。方向敏锐地发现了当代都市空间中的独特一景,刻画出都市人的生活状态。无论是位于半山腰的、被自然树木与烟云围绕的泳池,还是紧邻马路和车辆的小型泳池,方向都将泳池所体现出的都市人群的紧张与忙碌相结合的生活方式与闲适状态,在与周围空间关系的结合中微妙地表现了出来。同时,他用笔墨的轻松随意来画具有都市性的泳池意象,笔墨因而具有了一定的当代感,而泳池又能在与水墨的融合中获得独立性。
“都市山水”系列的特点不只在于题材内容的转向,在对人物与车辆这两种图像模式的处理方面,方向也有其特色。古代的山水画中,对于人物的处理往往采用“逸笔草草”的方式,用极小的尺寸与极少的数量点缀在更大比例的山水之中,如果不仔细看,甚至可能都难以发现有人物存在。至于“车”这类世俗的物象,也少见于“写胸中逸气”的中国传统文人画中,而多在风俗画中出现。当今各级城市空间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与来往穿梭的车辆已成为生活习见的、无法回避的景观,如何在中国传统水墨画中融入这类社会景象,是现当代中国画家一直面临的问题。在20世纪中叶兴起的中国画改造中,很多描绘当时社会题材的作品,虽然画出了新中国正在发展变化的新事物,却容易压抑了传统笔墨的特性,使画面变得单板僵硬,失去灵性。所以当下大多水墨画家仍选择了传统的老路子,寄情于自然山水。方向在广州的创作也很少画人,但在之后的都市转向中,他反其道而行之,在画幅的中央或是偏下的醒目位置加入比古画中尺寸较大、数量更多的人物,以完全类似自然生活场景的安排穿插在人行道、岸边、大桥、轮船、站台……,各式车辆也来来往往地穿梭于马路之上。方向从都市生活将人与车作为一种符号提取出来,人、车的符号又在画中组合成景物,成为方向绘画的特色。方向面对置身于其中的都市,想要用贴合现实的方式表达真正的都市感、生活气,展现都市人的生活常态与心理状态。例如方向画中将形象“大”、数量“多”的人物,安排在都市的不同景观之中,人群既是画面的主体同样也成为城市的景色之一。从当代都市人的真实状态分析,方向的处理是得当的——相比于想要隐于自然山水的古人,今天的人们更想突显自我价值与自我个性;而较之于20世纪绘画中集体主义观念之下的人群,方向的画中人数看似稠密,却个个是轻松的、独立的。
在对方向的各类介绍文字中,常说他是一位写生型的画家。其实方向的写生并非是传统的直接对景写生,而是将写生的景物与文人化的审美理想结合。在他早期的创作阶段,他就将笔下岭南风俗的农家庭院,加入了精致化的文人趣味——庭院不仅有芭蕉、荷叶,还有精雕的窗户、繁密花纹的回廊、金丝边的鸟笼,方向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封闭的自我栖息之地,但这只是针对个人意趣的、较为写实的理想空间。当方向的生活重心移向京城,创作面貌发生转向之后,他开始尝试在都市空间中,寻找现代都市人理想的心灵栖息之地。
无论是在乡间山林或是在各国都市,方向独特处理方式的运用让“云”成为其画面突出的意象。除了较为集中地出现在画面中的天空,“云”还出现在画面四角或是正下方,导致多重的绘画视角与较为混乱的空间关系,随目之所及,在同一画面中容纳了俯视、平视、仰视。看似随心所欲的安排,如走入古代山水画中,曲径通幽。而在2008年的《泳池》中,方向刻意在画面左上方用鲜亮的蓝色画了一朵下雨的云,类似儿童的画法,与其它散淡的云产生了时间的交错。此外,方向刻意不突出画面空间的虚实与景深,在云环绕之中的一切景象都像是近在眼前,亦真亦假、亦虚亦实,并不固守传统“三远法”或是西方绘画透视原理。这种时空关系的模糊性反而使方向的画就如其笔墨的随意性一样,更加具有轻松的氛围与率真的谐趣。不刻意求真的画面空间,用湿润的笔墨将都市景物似乎置于亦真亦幻的云雾环绕中,方向心中理想的都市空间拥有能闹中取静、追求心灵休憩的一方小天地。
同样是对都市空间的关注,方向另辟蹊径,从绘画表现对象到心境态度的流露都区别于与同时代的艺术家。在现当代的中國,艺术家们以不同的方式对这一问题做出回应。告别了“文革”时期“红光亮”“高大全”的革命叙事题材限制,随着国家经济政策的调整与改革开放的逐步实施,中国人不得不在一个较短时期内迅速进行知识结构与社会心态的调整,相应地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社会矛盾、阶级冲突,人们对当下生活发出了迷茫、质疑和反思的声音。如耿建翌1985年的作品《灯光下的两个人》在赋予绘画语言形式上强烈的现代感的同时,已经开始注意到工业社会下人性冷漠的理性倾向。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的艺术家将创作的重心多集中在通过艺术语言革新来反叛,那么90年代以来针对经济对社会构成的冲击,增强了艺术创作的社会性反思、对于个体生命状态的关注。90年代新生代画家崭露头角,刘小东、喻红等艺术家关注的是处于城市空间边缘的基础人群状态,以方力钧为代表的玩世现实主义艺术家用戏谑的方式表达消费时代人们内心追求的浅薄与迷茫,新世纪以来如徐冰的装置作品《凤凰》有力地批判了消费社会中人们资源浪费和生态破坏的行为,表达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思考……放眼国外,在20世纪的诗人波德莱尔的笔下,我们可以想象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巴黎(或许可以辐射到整个西欧)城市的面貌、人们的生活状态。人们尝试用自己方式在新的都市景观中寻找自己的位置、为生活下定义,马克思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来定义资本主义维持的本质;本雅明将20世纪定义为“灵晕”消失的机械复制时代;阿多诺激进地批判了都市的流行文化产业。未来主义鼓吹战争与机器力量;达达主义以玩世不恭的态度解析消费文明的大众文化内涵;新表现主义意图通过回归传统艺术语言反思异化的人性……方向的绘画面貌迥异,他以中庸的态度,平静地记录着都市生活的面貌,抛开固有偏见与狭隘的社会观,跳出悲观的历史论调,惬意地享受都市空间、把握当下,真实刻画都市生活的忙碌与惬意。
艺术家们不断地在解构都市空间,剖析人性丑恶,人们担忧、愤怒、悲观、迷茫、赞颂、质疑、逃避、批判,但始终将自己与当代社会分割开来,站在远处观望、研究,很少想过自己其实真真切切地身处其中。人类无法否认的是,无论是在痛恨高速运转的信息社会导致人与人关系疏远、放大了人性的冷漠与恶意的时刻,或是在以各种方式回首过去、渴望寻求寄情于自然的生活途径的同时,他们也享受着都市化、工业化、信息化社会带来的生活便利,以及精神上的快感。当我们直面现实,会发现每一位“社会人”,都不可避免地要参与到一代代的工业革命浪潮与信息科技更新的步伐中,既是社会进步的推动者,一定程度上也成为失去自主选择权的被塑造者。该如何看待当代的都市生活?方向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达·芬奇的《笔记》中提到对于“欣赏”的定义——“为着一件事物本身而爱好它,不为旁的理由”。方向的绘画就是这样,从岭南庭院到各国都市,始终看不到他对于信息工业社会的口诛笔伐,相反,他生活在都市,就用乐观自然的心态面对都市,将都市当作自然的山水,不外加复杂的因素,便能从中发现真意。这是当代信息工业社会下的都市人相比20世纪前后心态的转化,同时也是当代中国水墨画家在置身于人造自然时,针对如何与传统对接的问题,由内心至笔墨的变化。观者在方向的画中,能欣赏到他流动的笔墨与对都市生活的欣赏,而方向自己在面对这纷乱都市时,也许正如他2014年的作品《都市读书》中所画,尽管海面上轮船鸣笛驶过、高架桥上车辆川流不息,而岸边那个坐在椅子上读书的人,寄情于景、神与物游,既能置身其中,也能超然世外吧。
作为中国中青年水墨画家群体的中坚力量,不论是方向早期的庭院系列,抑或是近十多年的都市山水系列,画作中对于笔墨语言的领悟与运用、题材角度的选取与审美化处理,无疑在当今新水墨艺术领域占有一席之地。方向这两年的创作中,除了延续都市山水系列的主题,也出现了自然山水面貌,偏向自然与人居相结合。无论画什么,方向都像个旁观者;无论世界怎么变,方向都更像个艺术的守护者。保持距离,隔山打牛,大约是方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