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遇难前后

2020-04-24 00:22周利成左力
百年潮 2020年1期
关键词:闻先生年青大哥

周利成 左力

1946年7月15日上午,在李公朴追悼大会上,闻一多慷慨激昂地发表了《最后一次演讲》。下午的记者招待会结束后,他与大儿子闻立鹤一同回家,当走到西南联大职员宿舍时,身后一声枪响,闻一多应声倒地。立鹤立刻扑在父亲身上大喊:“爸爸!”四个身穿蓝色中山装的大汉从前后扑来,向立鹤连开三枪后将其从父亲身上拉起摔在一旁。立鹤还想挣扎着起来,再中两枪后倒在血泊中。四个大汉集中火力射击闻一多头部,闻一多当场气厥身亡。

蓄谋已久

事发地距闻家很近,闻夫人高孝贞和孩子们听到枪声便往外跑,抱起躺在血泊中的父子俩连呼:“救命!”同院的邻居送来一张帆布床,又叫了洋车,闻一多父子被立刻送到云南大学附属医院。外科主任刘崇智确定闻一多已经死亡,闻立鹤伤势很重,后被送入34号病房,由他的两个妹妹守护。闻夫人因心脏病复发昏厥三次,也住进该院16号病房。

五日内接连两名爱国人士被刺杀,一时震惊全国,舆论哗然。延安《解放日报》直指国民党政府是“杀人犯的政府”,而《中央日报》却极力转移视线。为了解惨案经过,各报记者纷纷到医院采访闻家人。

情绪稍有稳定的闻夫人回忆:

闻先生遇刺前,曾有一名40岁左右的女人到闻家来了三次。第一次她一进门,就问姓闻的在不在。因为费孝通先生前几日就告诉我们有这样一个怪女人,我就说姓闻的不在这里。她不肯走,坐下来拿出一本《圣经》跟老大(指闻立鹤)说,上面有“易多”两字,多是两个夕字,夕是太阳快落山了。过了几天,她又来,老大说闻先生已经走了。她说,真可惜,给了老大一封信就走了。信上说,如果听她的话,世界三天就和平。过了三天,她第三次又来了。孩子们害怕,把门关起来,她在门外吵闹。此后,她又到潘光旦先生家里去了三次。14号那天,这女人在路上碰见老大,又给了他一封信,说知道你们明天接待记者,如不听话,你父亲就会在那时结束性命!

闻一多先生遗像和手迹

此外,李公朴先生被刺后,曾有一个人在联大宿舍附近问学校的一个小工:“闻先生住在哪里,他穿什么衣服,什么样子?”那小工说不知道。

闻一多15岁的女儿也回忆了父亲、大哥遇刺前的情形:

大哥接到这些信后,心里总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15日招待记者时,大哥曾三次去看爸爸,都没有什么事。只是最后一次去时见有三个戴礼帽的大汉在《民主周刊》社门前走来走去。大哥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就走开了。后来,大哥见楚图南先生出来了,紧跟着爸爸也出来了。大哥陪着爸爸回家,路上还买了两张晚报看着。快到家门口时,枪声响了。

闻一多二儿子闻立雕曾回忆了他与父亲的生活细节:

生活担子使你的脾气躁了,你曾因为大哥做了一篇不好的文章痛骂他,他三天没出屋子,没吃飯,一家人都不快活。我为大哥抱不平和你争辩,最后你对我们认错说:“这是我父亲从前所受的教育,而我也施之于你们身上,到今天我才发现这种教育法错了。我很了解你们,而且希望你们将来待你们的孩子们不要再用我这法子。”一家人都笑了。此时一家人正在吃饭,我的泪落在了碗里。我有胃病,你担心我,强迫我在学校吃药。有一次,我没吃,你就骂我,当着很多同学的面骂我。我哭了,我知道你是因为爱我。我在家里穿不着新袜子时,还是埋怨你,甚至背地里骂你不中用,不会挣钱。近来,不知是我懂事了,还是你给我新袜子穿了,总是觉得你很好,很苦,很值得佩服、尊敬。

你不愿别人说你老,是的,你的确是年青,一股青年人的热火在你身体里燃烧着,有时青年人和你站在一起,就很惭愧地自觉自己比你老了。你永远是年青,演讲也年青,走路也年青,思想也年青,精神更是永远的年青!看,你演讲像一团烧得正狂的火、一阵狂风,引起听众的海啸……游行时,你总走在最前头,口号你总是第一喊!

面对国民党特务的威胁,你说过:“为了人民,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们都很担心,每次你出门时,都要嘱咐你当心。你就扬一扬手中的拐杖说:“谁要来碰我,我就用这个给他一下!”说罢笑着走了。但我们都知道,一旦有事,一根还不到半斤重的藤拐杖怎能抵挡得住啊!

闻立雕发表在《人物杂志》上的《我是闻一多的孩子》一文

刺杀原因

当时的《联合画报》《民主周刊》《读书与出版》《自由文丛》等报刊,从闻一多近三年的行动轨迹,解读其被刺原因。

西南联大校舍在滇缅公路旁边,1943年后,到缅甸去的军队都要从校门口过。一天,闻一多和一名学生回昆华中学宿舍时路过昆明西站,遇到一队士兵向前方开拔,一个瘦弱的士兵走不动了,长官便用鞭子抽他,但他跟了几步还是倒下了。于是,长官便叫人把他的衣服剥了,将他踢在路旁。闻一多见此情景,呆了几分钟说不出话来,最后像疯子一样咆哮起来:“我从来没想到世界上有这种事,怎么就没人管、没人喊?我一定要喊!”

1944年5月3日,西南联大五三晚会上,闻一多和吴晗、张奚若、周炳琳等向腐败残酷的统治者开了第一炮,像一声春雷,唤醒了被压抑许久的西南联大人,他们被唤醒的民主运动的激情像瀑布般倾泻奔流。闻一多说:“我们不怕幼稚,不怕过火,别人说,不要矫枉过正,我说非过正不足以矫枉,要矫枉就一定先过正!”

5月8日,联大草坪上8000多人静静地坐着,闻一多再次发出吼声:“五四运动提倡民主与科学,要打倒封建文化,我们现在还要里应外合,打倒封建文化!”

7月7日,在云南大学的至公堂,云南大学的熊庆来校长翻来覆去地说,(大学)应该站在学术的岗位,不要过问政治等等。闻一多立刻站起来说:“刚才熊校长说得很对,这几天,我们联大不也有人在说,学生们近来太浮动了。不错,浮动了!可是,为什么?刚才主席说,今天是学术性晚会,难道今天是谈学术的时候吗?研究,难道我不喜欢研究?我若能好好地看几天书,都是莫大的幸福!可是饭都吃不饱,研究什么?别人不叫我们闹,我们就是要闹,我们不怕幼稚。国家到了这步田地,我们不管,还有谁管?五四是我们学生闹起来的,一二·九也是我们学生闹起来,现在我们还是要闹!”

8月初,在昆明北部北较场第五军军部,军长、参谋长、师长、政治部主任接连发言后,闻一多站起来了:“以前我们看到各方面没办法,还以为军事上有办法,刚才听了各位长官的话,方才知道军事上也毫无办法!现在只有一條路——革命!”从此以后,大家都称他“闻疯子”!

1945年12月1日,昆明发生国民党当局镇压学生爱国运动的一二·一惨案。闻一多为死难烈士书写挽词“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发表《一二·一运动始末记》一文,揭露惨案真相,号召“未死的战士们,踏着四烈士的血迹”继续战斗。烈士出殡时,他拄着手杖走在游行队伍最前列。

1946年7月11日,救国会七君子之一的李公朴被国民党特务暗杀。闻一多当即控诉反动派的罪行。他在《李公朴先生死难专号》上写道:“反动派!你看见一个倒下去,可也看得见千百个继起来!”7月15日的李公朴追悼大会上,他在《最后一次演讲》中,痛斥国民党特务:“我们有这个信心:人民的力量是要胜利的,真理是永远存在的……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精神,我们随时准备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

闻一多呐喊出的正是人民积压已久的心声,他把自己的生命当作人民的火山口,至于是否会烧毁自己,他从不计较,正如他自己说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他甚至伸着脖子说:“我早预备好了,要砍你就来吧!”

社会追悼

闻一多遇难后,清华大学马上成立了“闻教授丧葬抚恤委员会”,由黄子坚、雷海宗、李良钊、贺麟等教授组成,殓葬由昆明佛教会负责。入殓时,大家想给他换一身干净衣服,翻遍了衣箱,竟找不出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只好由学校买了白布裤褂、蓝布大褂和布袜布鞋,闻一多穿上了他八年来的第一身新衣服。遗体原定7月18日正午12时在云南大学附属医院前空场火化,因昆明佛教会要求提前至上午10时举行,丧葬委员会又没有及时发布消息,致使大批学生、市民赶到时遗体已经火化完毕了,众人深感遗憾。

7月28日,在重庆青年馆内举行了李公朴、闻一多追悼会。会场内外堆满了花圈,挂满了挽联,地上铺着挂不下的素绢,一万余人挤满馆内馆外。行政院长张群任主祭,民盟中央常务委员史良报告李公朴、闻一多的生平。张群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两位学者遭暴徒狙击,万分痛心”,并担心社会风气会由此日趋败坏。重庆市参议会议长胡子昂则声泪俱下地疾呼:“今天我们第一个要求是和平,第二个要求仍是和平,第三个要求还是和平!”话音未落,先是雷鸣般的掌声,继而呼声四起,这是人们在悲痛后的爆发。中共代表吴玉章说:“书生论政,也遭杀害,不能默默无言。和平、民主、独立的要求,不会因二人之死而终止……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1946年第183-184期《联合画报》 报道了重庆各界追悼李公朴、闻一多的情况

民盟代表邓初民激昂地控诉:“我们今天不是追悼一位诗人,因为汪精卫、周作人也会做诗;不是追悼教育家,教育家也会在敌伪政府里大谈其树人大计;更不是追悼逝者的社会地位,因为那些只是欺世盗名的头衔。今天,我们痛悼的是一位人民的朋友、人民的同志的死去!”说到这里,他哽咽着讲不下去了。重庆市长张笃伦用手帕拭着眼睛,在场的人也都抑制不住呜咽着哭出声来,张群在一片哭声中默默地低着头。邓初民顿足捶胸地呼吁:“从前的‘民牧政治,是把人民当着牛马看,当作私产看,但他们要给牛以水喝,给马以草吃。假如今天有一位先生能够做到‘民牧,我就愿跪在他的面前,不要希望什么民主了。”最后,他正告当权者:“杀鸡取卵的皇帝是做不久的,专制时尚且不能忽视人民的力量。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谁戕害了人民,谁也就杀了自己。人民是多数之多数,人民是最大的多数!”

闻一多的儿子闻立鹏哭诉着致谢词,这位年仅14岁的孩子的语言掷地有声:“爸爸给杀死了,他们却一定说是共产党杀的,一定又说是云南地方人杀的。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不干脆说是我哥哥拿手枪打死我爸爸的呢?今年一二·一昆明惨案的追悼会上,也有今天这么多的花圈和挽联,记得当时爸爸对我说,好惨呀!孩子们要永远记住!想不到今天也在这里同样地追悼我的爸爸……”他最后喊道:“取消特务机关!”

闻夫人一向身体不好,惨案发生后,精神受刺激数次昏厥,联大学生去慰问她的时候,她说:“先生死了也没有办法了,但愿他的死和一二·一四烈士一样,能有同样的感召和影响。”她坚持要为闻先生立一个衣冠冢。虽然学校最初并不愿意,但最后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在昆明大学新校舍四烈士墓前增加了一个墓穴。闻一多的骨灰一半洒入滇池,一半由其家人带回北平,同年10月24日安葬于香山万安公墓。1948年3月,在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安排下,闻夫人偕子女奔赴冀鲁豫解放区。

(责任编辑 杨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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