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时代变迁的目击者

2020-04-21 07:49LouisHothothot
南都周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樟柯柏林

Louis Hothothot

可以说,2019年是中国第六代导演集体交作业的一年。贾樟柯、娄烨、刁亦男、王小帅、王全安等几个导演集体亮相国际三大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甚至收获柏林电影节影帝、影后两座银熊奖。

中国电影经历了这样的高燃时刻之后,2020年注定是中国电影的小年。一方面是主要的中国导演缺少力度作品,另一方面则是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谁也预想不到整个春季档会报废,影院会停业。2020年的中国电影工业,其曲折的未来,真是肉眼可见。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贾樟柯出现在2020年的柏林电影节上,更是显得难能可贵。而且,他认为自己是代表中国电影人出席的:“柏林我来过很多次了,当初的《小武》就是在柏林做了世界首映,从而获得世界成功的。柏林是我的福地。但是,今年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代表着中国电影人还站着,没有被疫情打倒。”

而柏林电影节也给足了这位中国电影人面子,甚至几个单元都是贾樟柯开启的:贾樟柯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开启了“Berlinale special gala”单元;“贾樟柯大师课”开启了柏林天才训练营的大师课第一讲;贾樟柯和霍猛的对谈又制造了“相遇”单元的爆满,《小武》修复版也上映了柏林电影节。

如果论出席活动的频率,2020柏林电影节上风头最劲的亚洲电影人,不是获得最佳导演奖的洪尚秀,不是获得泰迪熊奖的蔡明亮,也不是获得最佳纪录片奖的潘礼德,而是贾樟柯。这也并不意外,就四个人的新闻发布会表现来说,贾樟柯是最能讲的,总会屡屡爆出“金句”,收获媒体的热捧;而且他所关注的内容,也总是切中社会现实,而不仅仅是艺术表达,所以他也最有媒体缘。

而他这一才能,可能和他最初的文学青年身份有关。

小镇文学青年

上世纪90年代初,在山西一个小县城上中学的贾樟柯,成绩平平。他在县城录像厅看过无数香港电影,但是,这些电影没有带给他投身电影业的冲动,反而有了混黑社会的冲动。庆幸的是,汾阳黑帮最终没有接纳贾樟柯;也值得庆幸的是,消磨了那么多学习的好时光,直接造成了贾樟柯后来的高考失败——还不止一次。没有大学可上,贾樟柯就去了太原的一家杂志社工作,主要是修改稿子。

在这期间,他看到了电影《黄土地》,第一次直接感受到电影在讲述“我们的生活”——关于西北农村的本地人的生活。以往那些数不清的香港功夫电影,完全不能带来这种震撼,那些虚伪矫情的商业片也不会关注社会的底层。而真正的艺术,是直面当下,直面现实,直面真实的生活。

来自山西汾阳小县城的文学青年,开始接触到中国先锋电影文化,也就是第五代作品时,已经滞后了10年,但这并不妨碍他终成一代大师。直到今天,贾樟柯和其他第六代导演们,都没有像第五代前辈一样,一个个最终走向“宫廷戏”。他们,依然在面对现实的生活,也在接地气地生活。

看完《黃土地》的贾樟柯,第一次有了拍电影的梦。他得知有个北京电影学院,就去报考,导演系没考上,进了文学系——还是得好好当一个文学青年!

文学青年的本行,自然是写作。贾樟柯一连写了3个剧本,就是后来被奉为经典的故乡三部曲:《小武》、《站台》、《任逍遥》,都和他生活的县城汾阳有关,也都讲述了改革开放这种大变革下的小人物情感困境。

他的处女作《小武》第一次走向国际,就是在1998年的柏林电影节上。在这里,贾樟柯看到了土耳其电影《小镇》,这是努里·比格·锡兰的早期作品。《小武》和《小镇》一起在“新生代单元”展映,一样是讲述家乡故事,一样呈现了封闭小镇的单调生活,一样有浓浓的故土情愫。锡兰和贾樟柯,也都在日后成名,不仅用电影表达故乡的生存经验,也反思着历史和社会。后来,贾樟柯回忆:“通过锡兰的电影,会发现我们还有一个故乡远在他乡。它也解答了我的疑惑:在资本主义的柏林,一定有人看懂了我的《小武》,他们在我的电影里,同样可以遭遇乡愁。”

今年在柏林,我和霍猛导演(他也是贾樟柯邀请到柏林的对谈嘉宾)交谈时,后者谈到贾樟柯电影最让他印象深刻的一个场景,是《任逍遥》中,韩三明跑过来送钱给王宏伟。这让霍猛想到了自己姑姑家的孩子,突然有了亲近感。乡土情义的共通、人物的真实,都会让观众产生强烈的共情效应,这也正是现实主义艺术的力量。

而这次,贾樟柯选择了霍猛作为对谈嘉宾也挺有意思。因为霍猛以农村题材电影《过昭关》成名,贾樟柯这次来柏林,带来的则是农村题材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大师课和媒体发布会都是以中国农村为主要议题。

贾樟柯为什么这么和农村过不去呢?

一枚硬币的两个面

《黄土地》展现了西北的乡土生活,黄黄的色调,没有植被覆盖的的荒凉、粗砺的生存底色,都给中国电影史留下了浓重的一笔。这些影像也启蒙了贾樟柯:去用电影去表达真实的生活,表达人生活的环境。

当今中国人的生存环境,似乎被割裂成了城市和农村。然而贾樟柯却觉得,“谈农村,实际上是在谈城市。”他以城市犯罪率举例:“当人离开乡村,离开故土,离开那种恒定的关系网,熟人社会的道德约束便开始瓦解;另外,再加上生存压力等因素,城市里的人,很容易变得在道德上无所顾忌……”

中国最近30年的城市化运动,让至少几亿农民成为了城市居民,而许多90后、00后们,出生和成长都在城市,对农村往往一无所知。城市的诸多问题也是农村的遗留问题,可以说,农村和城市,就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

电影处理的,经常是遗忘的问题,所以,电影也有文献功能,能记录这个时代的变迁,让年青一代更全面、更系统地理解时代。这便是贾樟柯的新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另一重要意义。

这部电影虽然也是黄色调,也是表达乡土,但注意力并不像《黄土地》一样放在奇观化的环境上,而是更深入地探索农村生活。贾樟柯的拍摄对象,也不像《黄土地》一样选择了解放军艺术家和本地的“无言的沉默者”这种外来观看者,而是让内部人看内部。他选择了山西的作家群体:贾平凹、余华和梁鸿。这三个人,也正好分别代表着上世纪 50、60、70年代。

三代人,三十年,群像般展现时代的变化——“这是一部从乡村角度讲述70年代后中国的心灵史”—— 这部电影的野心也是肉眼可见的。

電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乡村场景。

其实,自2006年的纪录片《东》(画家刘小东)、后来的《无用》(服装设计师马克)开始,贾樟柯便开始借助拍摄艺术家来思考现实。“因为艺术家是对现实很难敏感的人群,他们的情感体验和思考,都能够帮助我去表达现实。”这样看来,无论是思考的持续性,还是工作方法的持续性,贾樟柯这20多年,几乎没有变化,初心不改。

一个全球性问题

说到城市化,中国的城市化仅仅有二十年的历史,而德国的城市化,早已超过百年,但德国社会对城市化及其后遗症的思考,却从未中断。其中,最具影响力的人之一,当属德国社会哲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 ,1858~1918),他的哲学名著《大都会与精神生活》,将城市人对自然被隔离之后所产生的精神焦虑,作为一个主要的研究点,从而开启了城市化带来的当代人精神问题的研究先河。

在齐美尔看来,精神空虚,是一场普遍的当代人的精神疾病。

在2020年的柏林电影节上,有一部德国电影,简直强烈地暗合着齐美尔哲学观。它的名字也有点奇葩,叫做《游仰泳的鱼》。这部电影中,父亲新交的年轻女友,搬到家里和父亲及其青春期的儿子同住。儿子一开始不接受,后来逐渐爱上她,最后,他又因爱情而毁灭。听上去像是路易·马勒的《烈火情人》的翻版——乱伦之爱,最后以儿子的毁灭而收场。

乡土情义的共通、人物的真实,都会让观众产生强烈的共情效应,这也正是现实主义艺术的力量。

顺便说一下,当年《烈火情人》的男主角杰瑞米·艾恩斯,正是今年柏林电影节评委会主席,而女主角朱丽叶·比诺什,则是去年的柏林评委会主席。毫不夸张地说,在柏林电影节70年历史上,在评委会主席这个职位上,这两个人的颜值,曾造就一雌一雄两座巅峰。

回到《游仰泳的鱼》。其实,父子间的难以沟通的疏离关系,才是这段不伦之爱的罪魁祸首。电影刚开始,父亲要摘下前妻(因病去世)的照片,迎接新女主人到来时,便遭到了儿子的强烈抵制。而平日里,父亲也总是忙于工作,甚至对女朋友的情感和性欲都难以满足。总之,这栋泳池豪宅里的几个人,似乎就仅仅是有着财产继承权的“熟悉的陌生人”——这也揭示着当代社会的家庭关系的疏离。

这部电影的导演Eliza Petkova生于保加利亚,求学并长期工作于柏林,这已是她第二次入围柏林电影节的“新生代单元”,未来可期。

在电影中,导演给出过不少空空荡荡的室内镜头,来表达“空”——人的精神空缺、家人的缺少沟通。尤其是在剧烈冲突之后,这一空场景的切入,带来了“侯孝贤时刻”的猛然一静、同时也是猛然一惊。但是,这种冷静的、功能主义设计的、单调刻板的、缺少人情味的、性冷淡风的家庭室内氛围,又不同于侯孝贤的情绪化场景。

在我与Eliza的交流中,她屡屡谈及当代社会的“一次性消费风潮”:一切事物都是可以被替代的,也是可以被丢掉的。所以,当代人的心理结构,也必然是空虚的。试想一下,连人都可以被替换,就像员工一样,那么,这也必然影响到家庭关系,让其变得冷漠。

有意思的是,女主角——也就是海报上那个漂浮在游泳池上的人,本身是个精神出现过问题的人。她很善良,有爱,但却总是遗忘过去。这样只活在当下的人,是一个完美的、富有魅力的当代人样本,足以让一对父子都为她疯狂。遗忘,意味着不需为过去负责,所以她没有性的忌讳,和儿子、父亲、女保姆之间,都没有忌讳。

说到这部电影的性感,并不像常规的德国电影,反而带着意大利、法国片那种浓烈的、粘稠的、直接的性场面。还有那些隐喻的视觉元素,都带着一种正统学院派里好学生的稳健风格。一打听,Eliza果然是柏林电影学院毕业的,而且还有着哲学学习的背景。

我想导演一定受到过弗朗索瓦·欧容的影响。是的,关于游泳池的故事,谁能忽略《泳池情杀案》呢?欧容已经被写入了电影史,他2003年的这部《泳池情杀案》,更是成为教科书级别的学院派作品。我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泳池情杀案》,正是在去年的柏林电影节,官方为欧容办的大师回顾放映展上。而电影节到最后,评委会主席的朱丽叶·比诺什力排众议,将最佳导演银熊奖颁给了欧容。

贾樟柯当初看《黄土地》时晚了十年,也不耽误成一代大师。但是,当代电影的信息更新,比以前快了很多——拜全球化所赐!电影的地域性已不再是个当代壁垒了。一个保加利亚导演,在德国学电影,拍出一部有南欧口味的电影,讨论一个全球城市生活的通病:当代人的精神空虚。这正是当代传媒、当代社会的产物。

齐美尔也说过:“大城市是超越于一切个性的文明舞台。在大城市里,雄伟舒适的公寓建筑、学校的集体生活方式和明确的校服制度,都说明大城市充满着具体的无个性特点的思想。可以说,这种情况不能使个人保持自己的特点。一方面,个人的生活变得极为简单,个人的行动、兴趣、时间的度过以及意识都要由各方面来决定。可是另一方面,生活却越来越由无个性特点的内容和现象组成,而这些无个性特点的内容和现象要排斥本来有个性的色彩和特点,这就刚好使得这种必定能产生最大特点的个性丧失了。”

看看《游仰泳的鱼》中的家庭软装,都是清一色的功能主义设计,墙上唯一的照片也被父亲取了下来。家,缺少个性,缺少私人回忆,简直就是个样板房——还有什么比这个餐厅更能表达当代社会呢?

如果说家的设计符合着,甚至制造着当代家庭的空虚,那么当人面对自然,面对有着童年记忆的度假小屋时,人的本性和爱才自然而然地复苏。于是,电影中,父子在度假小屋中达成了短暂的和解,他们甚至产生了更加包容的爱。电影最令人激动的时刻,是儿子几乎要对父亲说出那个秘密时,父亲宽慰他:“我能原谅你所有的错误。”

这一刻,是人的高光时刻。那种俄狄浦斯般的悲剧,几乎是可以避免的。但是,随着他们回归城市,一切又变了。就像齐美尔说的:“现代人的生活……他们似乎被放到河面上托着,几乎不需要自己游泳。”

看看,这个电影的海报,那个明亮纯净的游泳池上悬浮的女主角,不就是齐美尔那个复杂艰深的哲学观点的形象版本吗?

电影《游仰泳的鱼》剧照。

戏曲和暴力

说完德国的新生代导演,也看看柏林电影节上的中国新生代导演——霍猛。

说起为什么选择霍猛作为对谈嘉宾时,贾樟柯提到了平遥电影节选中的《过昭关》,让他看到“年青一代的中国电影人在思考历史,思考自己家庭的来龙去脉。”

《过昭关》讲了这么一个故事:爷爷自感时日无多,就骑上摩托三轮车带着孙子,从周口的农村一路到三门峡,看望自己的一个老朋友。这既是个农村题材,又是个公路片。爷孙两人与一路遇到的角色,产生了各种故事。爷爷的设定,基本上是个智慧老人,他一路帮助他人,也照顾孙子的种種要求。而爷爷的智慧人物弧光,也是在这次旅行中完成的。电影结尾处,爷爷见到儿子,说了一句中国式家长的道歉:“你小时候,我不应该经常打你。”儿子听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说:“这么多年了,提这个干嘛?”

晚上,孙子要爷爷唱歌,爷爷说不会,只会唱戏,就唱了个《过昭关》。后来他见到其他老人,谈起自己这代人的经历,就像伍子胥过昭关,过了昭关还有山海关,还有......关关难过。原来,几十年前,爷爷被打成右派,在三门峡的农场改造,有了这些老朋友。如今,老朋友们一个个去世了。爷爷回想自己的一生,历史性的灾难,在他身上频频发生,可谓是关关难过。

电影的另一个巧妙之处,是用传统戏曲“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少年头”的故事,来隐喻一代人所经历的沉重历史和重重困难。无独有偶,贾樟柯在电影《天注定》中,也曾有这样的设定:当走投无路的男主角遭遇各种暴力,有冤无处诉时,他看到了“林冲夜奔”的戏曲段落:“俺林冲,一时忿怒,拔剑杀死……且往梁山去着!”

戏曲和电影,两种媒介的对接,传统故事和现实困境的重合,不仅隐喻着“一个人一直在逃跑,现代人遭遇的危机和古代人是一样的。”由此,还给电影带来一种史诗感。让人不禁想到中国千百年来关于社会公正的问题。

作家余华,《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剧照。

作家梁鸿,《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剧照。

其实,这也一直是中国武侠小说和电影的内在精神。这和千百年来中国民间所诉求的“明君清官侠客梦”有关,人们总是渴望“明君”、“清官”来主持公道,如果希望落空,便需要侠客,用暴力来解决社会的不公问题。看看中国古往今来有多少小说和电影,故事都是奸臣当道,社会正义缺失时,侠客们挺身而出扶危救难的。

分析得再残忍一点,这是老百姓和文人的一种幻想。可以说,这种“明君清官侠客梦”和好莱坞的“梦工厂”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都是用来治愈观众在社会现实中的创伤,去满足观众的心理欲望。

《天注定》最初的考虑,就是拍武侠片——贾樟柯高中时代的电影积累终于派上用场了!恭喜一下!但是,《天注定》显然不是那种“尽皆癫狂”的香港类型功夫武侠,也不是胡金铨式的“文人武侠”和“政治武侠”,甚至也不是当代武侠。《天注定》里的现实主义底色,让它仍然属于新现实主义电影的范畴,而它的黑色讽刺,还有多段式叙事结构,又让它有了更多的复杂性——无论是在艺术表达方式,还是在人性复杂性的挖掘上。

另外,贾樟柯毫不隐讳已故香港导演胡金铨对他的影响,看看《天注定》的英文片名:“A Touch of Sin”,和胡金铨的经典名作《侠女“A Touch of Zen》只有一词之差,赤裸裸的致敬,不是吗?巧的是,两部作品都是在戛纳获得过认可——《天注定》拿下戛纳最佳编剧奖,《侠女》在1975年拿下戛纳技术大奖。

当然,贾樟柯对传统的致敬,不是简单地使用隐喻和媒介语言,也不仅仅是武侠精神的借鉴,还包括电影叙事的结构,比如中国传统的折子戏。贾樟柯举《水浒传》为例:书中有几回,是以宋江为主角来叙事;然后他偶遇另一个角色(比如说武松),两人一番交集之后,叙事重心便逐渐偏移到另一个角色身上;当宋江和他告别,作者的叙述就不再是跟随宋江走,而是跟另一个角色走了;接下来的剧情又是这般,再次引入新角色,再次转移叙事重心。最后,全书成了一部群像式史诗。贾樟柯甚至重新分析了老电影《野猪林》,这正是折子戏一般的水浒故事,而且是第四代导演陈怀皑(陈凯歌的父亲)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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