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均
她明明已经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了,每天却还要我陪她一起跳“兔子舞”。
说出去肯定会笑掉别人的大牙吧?
[1]
在读幼儿园大班时,老师要挑选儿童节表演舞蹈节目的人选,我恰好就被选中上台表演“兔子舞”。
得知消息后,我兴冲冲地跑回家。那时候老太太身体好得很,但还是被我撞得一趔趄。
她拍拍心口:“哎呦,我这把老骨头要被你撞散架喽!这是遇见什么高兴的事情了?”
我伸手推着她进屋,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奶奶,老师让我……让我表演节目……”
她连忙顺顺我的背,慢吞吞地调侃我:“哟!这是让你去说相声呢,还是去表演问‘十万个为什么呢?”
我气恼她挖苦我平日总是跟人斗嘴的行为,把书包重重地甩在沙发上,虎着脸看她。
她板起一张脸,快步走过来扬起巴掌佯装要打我的屁股,我侧身一躲,对着她做鬼脸,她也就笑开了。
“我看你去表演孙悟空大闹天宫正合适,你能表演啥节目啊?”
我蹦上沙发,不服气地大声喊:“跳‘兔子舞!”
老太太听不懂英文,向邻居借来磁带,插进录音机里,刚一按下播放键,就皱起眉毛:“这唱的啥啊?”
我抱着录音机不肯撒手,朝她挑挑眉:“您就不懂了吧?它在说让你左边跳一跳,右边跳一跳,向前跳一跳,再向后跳三下。”
她跟着我的步伐,左跳跳,右跳跳,愣是弄糊涂了。
“哎呀,不是跳两下吗,这回怎么就三下了?”
“奶奶,您得听啊,它唱两个Left,就是两下;唱三个Left,就是三下。”
她摸摸自己刚染的满头红发,试探地跟着我念“辣夫”。
这回我笑岔了气,口齿不清地笑她:“您可别念了,丢人啊!”
“辣夫,辣夫,念就念,有啥可丢人的。”
她不理会我的嘲笑,自个儿摆弄录音机,不停地按下“倒带”键,翻来覆去地跟着唱。
[2]
这个不服输的老太太不知道瞒着我自己偷偷学了多久,等到我要上台表演时,站在台上紧张得抖腿,一低头就看见她站在舞台下面看着我微笑。
音乐响起,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傻乎乎地跟着她的动作跳来跳去。
那天晚上,尽管没有一束灯光打在她身上,我却觉得她自带温暖耀人的光芒。
有趣的是,读了小学后,第一天上体育课,体育老师教我们做广播体操,刚按下“播放”键,就传来那首熟悉的“兔子舞”。听着熟悉的音乐,我的脸憋得通红,忍不住哈哈大笑。
但很快我就笑不出了,老太太知道“兔子舞”居然是学校的广播操后,便在每个寒暑假的早晨都赶我起来跳一跳。
“对对对!就这样扭起来,把腰压下去,把脚尖踮高,不许偷懒!”
我支撑不住,索性耍赖坐在柔软的瑜伽垫上,郁闷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旁边跳得正起劲儿的老太太。
她一见我停下,立马开始喋喋不休:“站起来!站起来!快快快!”
我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双手叉着腰,在她转过身跳舞的时候,我就站着不动;她一转回来,我就使劲儿挥挥手臂、扭扭腰,脸上还要挤出“朝气蓬勃”的笑容。
这时候,她满脸的褶皱就会笑成一朵灿烂的太阳花,继而用手里的扇子轻轻点点我的额头,对我偷懒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时候,我实在是厌烦了每天必跳的“兔子舞”,就会躲在被窝儿里不愿意出来,任由她用力地扯着我蜷缩成一团的棉被,就是不肯睁开眼睛。
她隔着被子戳戳我的腰,笑着骂我是懒骨头,一回头就把音乐调到最大声,满屋都飘荡着那首听了十几年的英文歌曲:“Left left right right go turn around go go go……”
“奶奶啊!这音乐都循环播放好几遍了,咱能不能停了!”我捂住耳朵,把枕头夹在胳肢窝底下,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鸡窝头,打开房门扯着嗓子朝她喊。
“不行!就是为了锻炼你这个懒骨头!”
[3]
我怒气冲冲地摔上房门,索性不洗脸不刷牙就开始跳。
中间我看见她跳错了好几个节拍,甚至连往后跳三下这个动作都要停顿几秒,才想起跟着节拍继续跳下去。
我站在身后,才发现她的反应早已不似当年那般灵敏,腰肢的赘肉、松弛的皮肤、臃肿的体态,都让人难以相信年轻时的她居然是文工团的领舞。
她的身體每况愈下,每一次周末回家看她,都觉得她的白发又多了一点,眼角的皱纹深了一点,步伐缓慢了一点。她越来越喜欢安静,甚至不让我推她去楼下散步。我不懂她的坚持:“奶奶,坐轮椅就坐轮椅呗,这有什么丢人的?”
她只是用枯瘦的大手拉着我的衣服,望着我默默不说话。
好像我们的角色错位了,当年那个嘲笑她蹩脚英语的小孩儿,渐渐变成了一个学会安慰她的小大人;而从不服输的她,却慢慢开始向时光服老,只能无措地站在一旁仰望着我。
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后,她开始忘记很多东西,打电话给她,她也不知道要跟我说什么。有时候,甚至忘记了我的名字。
但她每天还是没有落下跳“兔子舞”这件事,仿佛这是她这辈子都放不下的事情。录音机的几个键位早已褪去银色的外层,变成光秃秃的一个个按钮,但她每次都能精准找到并按下“播放”键,坐在轮椅上随着音乐的旋律轻轻晃动着脑袋。
妈妈讶异于她的坚持,有时候看着她抱着录音机愣愣出神,只能悄悄关上房门,留给她一室静谧。
有一次周末的早晨,我早早起来,刚要推着她去小区下面走走,她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停在门口不愿意走。她扯着我的手,喃喃说着什么。我蹲下身子靠在轮椅旁,把耳朵贴近她嘴边,才听见她翻来覆去地呢喃着:“阿均回来要给我表演‘兔子舞呢……”
我眼眶湿润,温热的液体开始一点点滴落在手背上,似乎要把心口灼出一个个窟窿。
日月星辰皆灿烂,油盐酱醋皆百态。
但如今,可惜的是,你却再也无法在每一个平常的清晨,兴致勃勃地陪我跳一支“兔子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