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根儿
画家笔下的纺织女工
这是一群1967年7月小学毕业,9月进入中学,将于1970年7月毕业的初中学生。相对于他们之前几届上山下乡的哥哥姐姐,并没有远赴东北、内蒙古以及山西陕西,而是有机会进入工厂。同时正因为他们承载了百废待兴、抓革命促生產的重要历史使命,“青葱”岁月中势必多了不少汗水与泪水。
1970年春季,朝阳区金盏大队的田间,希望的种子默默萌发,一群来自北京64中学到此学农的学生更为这希望的田野上增添了不少青春靓丽。“70届学生,不用与往届学生一样上山下乡,到农村去到边疆去,他们将有机会进入工厂和单位直接参加工作。”一群十五六岁的学生,除了在劳动中寻找快乐,更因为早已在社会中流传的一则消息,心中又多了几分憧憬。她们终于有机会从“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一可以无限放大的人生追求,落脚在与职业有关的具象目标了。此时,当年只有15岁的张伏雨并不像周围同学已经给自己的未来勾画出了蓝图,而只是单纯地认为:能留在父母身边,干什么都行。
坊间的流言终于在几个月后成为了现实,当老师将“北京纺织科学研究院”的名字与张伏雨在内的28个人名念诵而出的时候,当时的心情她至今难忘。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慌与激动,恐慌于就此告别学生身份,成为一名曾经在学校附近朝鲜大使馆门口看到的电影海报上《纺织女工》一样的工人;激动于可以不用再花家里的钱,能够用自己的努力帮着父母养活三个弟弟。与她一同激动的还有母亲,虽然家里并不富裕,甚至可以用拮据来定义,但还是赶在女儿到工厂报到的头一晚,用做被里的粗白布为材料制成了一件白衬衫,让闺女体面地去上班。
穿着这样一件特殊的衬衫,张伏雨走进了工厂,走上了新的人生之路。在卢院长的接待过后,来自北京各学校的学生就此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纺织工。
虽然10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不是那么宽敞,然而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每天能够在职工食堂里吃饭,已经是别人眼中值得羡慕的一群人。况且与家里相比,冬天的暖气、夏天的吊扇,均属于“现代化”装备了。更重要的是,工厂按照班组划分宿舍,大家工作、吃住均在一起,这让初入社会的张伏雨收获到了友谊。
王秀玲是第一个与她主动交谈的同事,年龄相仿,性格相仿,家境也相仿。在张伏雨的内心深处认为,或许是那件母亲为她做的衬衫,成为了二人建立最初印象的桥梁,并不是因为衬衫为她的整体形象加多少分,而正是由于“被里”这一特殊布料选材让外人会一目了然,甚至猜测出几分主人的家境,所以增加了“同命相连”的味道。从家里的人员结构到家庭状况,两个女孩子的友谊建立在人生命运的趋同,于是也便有了更多的惺惺相惜。
朝鲜电影《纺织女工》
如果说善于言辞是女性的特长,那么女孩子们的友谊则是建立在交流基础上的,正如一位叫关宝华的同事。性格直爽的她,拥有着机灵干脆的做事风格,在张伏雨的印象里,和她有着永远说不完的话。两位兴趣相投的女孩子,聊家庭、聊理想、聊工作、聊对社会的理解,甚至在宿舍熄灯以后,两个人仍旧意犹未尽,索性挤在一张床上摸黑聊天。
两个女孩子,心中带着刚刚参加工作的激动,十几岁的年龄,相信脸上还带着不少青涩。新的环境、新的朋友、新的未来……一切对于她们都是新的,她们俩还会聊些什么?会不会和现在的年轻人一样,也分享着心中那个既非现实又很模糊,但却总让自己不禁含笑的甜蜜呢?
对于张伏雨这样一群刚刚走出校门,便能够进入国营工厂成为一名工人的女孩子,当时的厂房车间无疑成为了她们梦开始的地方。然而,这些十几岁的纺织女工,确确实实也感受到了诸多与“梦”相关的经历,不过其中却并非那般绚丽美好。
纺织科学研究院旧貌换新颜
记得第一次进入厂房,这样一个梦开始的地方,就给女工们演绎了一场真正的梦境:细小的棉絮飘舞在车间当中,不放过每个角落,伴着机器的轰鸣,飘逸的舞姿却以极大的反差,展现着自由……这样有几分浪漫感的棉絮,并没为姑娘们的首次上岗增添一丝兴奋。“头顶白色棉布帽子,口罩盖住口鼻,就是这样,一天下来眉毛睫毛都会挂满棉絮,如冬天下过大雪一般。”几十年后张伏雨回忆起当时的场面,仍旧历历在目。伴随着她的介绍,一幅形象生动的工作画面跃然眼前。当时张伏雨所在的班组,被分配到络筒车间(纺织厂大体分为前纺与后纺环节,络筒为后纺环节中的细纱处理工序,络筒车间的工人将缠绕着细纱的纱管,通过机器缠绕到宝塔形的木管子上形成一个大筒纱,为下一步工序进行准备),由于当时的工艺与设备都不先进,所以很多环节都需要手工完成。例如线头之间的连接需要手工进行,每个班次8小时,每人负责一排机器,细纱伴随着机器飞速运转,置身于木桶之上,工人则延伸着脚步为线头手工连接,并置换缠绕好的木管。在当时有人统计过,一位纺织女工,一个班次所行走的距离大约有15至20里路,所连接的线头不计其数。相信,这样一个梦开始的地方,会融入她们不少汗水,或许也会有熄灯后、被窝里的泪水。
张伏雨(中排右三)先进班组留念
张伏雨(前排右三)和同事们在天安门广场留念
在一般情况下,提起“梦”则会联想到睡觉,梦开始的地方却在睡觉这件事情上显得不是那么容易。当时的纺织厂实行四班三运转,即在企业不间断运行的生产装置中,把全部生产运行工人分為四个运行班组,按照编排的顺序,依次轮流上班,进而保证生产岗位24小时有人值守,也就是说人歇机器不歇。貌似安排合理的工作制度,但对于尚属年轻,还在“贪觉”年龄的女工们实属不易,而且连续倒班,完全打乱了人体的“生物钟”。让张伏雨记忆至深的是最让人难熬的夜班工作,有好几次上厕所都会突然瞌睡,身体一歪,脑袋撞在墙上才突然缓解困意。曾经有一位同事,当天应该上早班,但头一天半夜醒来,误认为自己当晚应该上班,急匆匆赶到单位,方知连续地倒班让她犯了糊涂,同事们与她都沉浸在酸楚的欢笑中。可以说,在纺织女工的生活里,睡觉是一件比吃饭还要重要的事情,于是她们也见缝插针地寻找出来可以短暂休息的方法。例如夜班工作会给工人们30分钟的吃饭时间,当时有很多人就放弃了口腹之欲,选择躺在地上尽快一解困意,不知那珍贵的30分钟,有多少人与自己的梦有个约会?
张伏雨(前排左一)进厂一周年留影 具有年代感的工作证
纺织女工的梦乡里总也少不了轰鸣,那是因为身旁的机器一直勤劳地奏响着“小夜曲”,不过当时古老的机器所演奏的曲调却并不柔美,属于“狂野派”的暴躁类型。在描写声音巨大时,我们总喜欢用“轰鸣”二字,张伏雨则将这两个字更为具体化、形象化:两位工人仅隔1米,交流起来都有障碍,所以纺织车间里人们交流的习惯便是,先“动手”后“高喊”,动手即轻拍对方身体,为了能以最简便的方式提醒对方,进行交流。而高喊实属无奈,虽然近在咫尺,但如果想盖过机器的“嗓门”,自己的声调只能更为“高亢”。这样的交流方式逐渐渗透于每一位纺织女工的身上。张伏雨回忆,朝阳区英家坟、十里堡一带曾经聚集着我国重要的几家大型纺织厂,12路公交车则成为了所在地区主要的交通线路,每到下夜班,有纺织女工乘坐的公交车,都会比其他车辆吵几倍,在这里并没有贬义的意思,而是这样的交流方式已经被动成为了她们身上的习惯。张伏雨至今已经离开纺织厂几十年,退休也有十几年,但说话大声的毛病依然很明显,而且与同龄人相比,耳背的问题也提早到来,这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纺织厂工作的工人们共同的烙印,也可以说是时代的烙印。
“你看咱师傅的脾气性格,再看咱们的脾气秉性,是不是很像?”几十年后的今天,王秀玲与张伏雨聊起纺织厂的裴师傅与贾师傅,脸上仍旧显露出几分亲切,眼中则泛起晶莹。
纺织厂一线工作虽然辛苦劳累,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两位师傅,才让姑娘们的生活多了不少温暖,因为师傅传承给徒弟们的真诚与朴质,让10个人的班组好似家庭一般。
“只要我睁着眼不死,就不能让孩子进纺织厂!”前院儿的一位同是在纺织厂工作的大妈曾经对张伏雨说过的话,反映出了当时纺织工人的辛劳,张伏雨却并没有太多那般感受。虽然辛劳,可随时随处的暖意,同样在支撑着她们成长。就拿上夜班这件事来说,难熬的困意谁都知道,两位师傅除了手把手将徒弟们领进门,也会不失时机地利用年轻人的性格特点调节气氛。例如一次夜班工作,车间里的工人们正沉浸于重复的操作流程中,困意越发出现在更多人的脸上。突然一个工人发现近旁的同事背后贴着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只颇为可爱滑稽的动物,不禁逗得笑了起来。这样的欢乐哪能自己“独闷儿”,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地提醒更多同事观看,被贴的人心里还在纳闷之时,谜底揭开,整个车间沉浸在欢乐之中,此时困意早已消失。不要以为这样的玩笑过于简单,在当时可是最有效的调节方式,师傅正是抓住了年轻人的这种生活细节,才得以让她们更好地工作。
这种对生活细节的关注,还有不少。例如谁家的父母得了病,师傅总会第一时间上门慰问,谁家的生活遇到了“坎儿”,班组同事也会一同想办法渡过难关,师傅如老母鸡一般,随时随处都护着这群可爱的小鸡。
张伏雨(右一)与同事们,学习间歇也快乐
在纺织厂工作的岁月,每到年三十儿,张伏雨和同事们都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共同度过。两位师傅一大早相约出门,首先来到离厂最近的一家进行慰问,而后徒弟便会跟着师傅到距离较远的另外一家慰问,就这样走过一家,慰问的队伍便会多一个人。由于徒弟们的家分布于北京四九城各处,所以慰问的队伍伴随着不断壮大,而将温暖的脚步延伸于这座城市。这不正像滚雪球一般吗?这样一个特殊的雪球充满了纯洁与甜蜜。
爱是可以传递的,真挚也是可以互相感染的,虽然当时各家都不富裕,但互相之间的情感却透彻真挚。正如住在平房村的赵金玉,每年家里枣树结出最甜的果实,都会首先拿来与同事们分享;正如国庆大会战的活动里,连续工作12小时,师傅给大家带来亲手制作的吃食,虽然简单却让同事们感受到同甘苦的温存;正如学雷锋的团组织活动里,大家帮着电影院卖票,帮冬储大白菜的营业员销售,人们共同感受着一份信任一份透彻;正如好朋友的细心呵护,得到一块布头儿,都不忘为对方的母亲制作一双袜子,送上一份诚挚……
1976年的冬天,周恩来总理去世的消息给人们心中笼罩着一层阴霾,人们扼腕痛惜好总理的离世,更坚定为社会主义作出贡献的热情。张伏雨正在车间沉浸于工作之中,突然被厂办公室的一声召唤叫走,心中多少有些疑惑。工作好好的,以贫困户的家境素来和那类这类的身份无关,猛然被工厂办公室叫走,心中多少有点忐忑。到了厂办方知,自己将成为纺织女工的代表,参加工人民兵的队伍,在天安门广场维持秩序。这一任务既是荣誉又是责任,全厂仅仅选出3名职工,张伏雨诚惶诚恐,如此重大的政治任务则让她深感责任之大。
曾经一起奋斗过的同事们
1976年1月10日,她出现在首都工人民兵队伍中,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近旁,守护着为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的英灵。在她的记忆中,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來,送上各式各样的花圈,还有很多人用诗歌寄托自己的哀思,听到诗词的高潮时,在场的每个人放声痛哭,自己与群众的声音融为一片,也和祖国的脉络共同跳动……
“灵车缓缓地前进,牵动着千万人的心。许多人在人行道上追着灵车跑。人们多么希望车子能停下来,希望时间能停下来!可是灵车渐渐地远去了,最后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了。人们还是面向灵车开去的方向,静静地站着,站着,好像在等待周总理回来。”这是吴瑛作品《在沉痛悼念的日子里》中的一段,这篇文章发表在《人民文学》1977年1月号上。该文选入1993年人教版小学语文第9册第12课,名称为《十里长街送总理》的课文相信为几代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76年1月11日,张伏雨又与工人民兵队伍一同出现于长安街畔,正对着天安门城楼的位置,群众站在她们身后。伴随着哭声一片,寄托着哀思,周恩来总理的灵车在面前缓缓驶过,此情此景至今难忘。
刚刚告别送总理的哀痛,张伏雨重返工作岗位,除了与班组同事们分享担任这项政治任务的光荣感受外,就是更加努力地工作。时光荏苒,此时的工作确实需要努力,因为国家、社会以及行业给予纺织工人同样日新月异的变化。曾经手接线头已经换为小巧的器械代劳,徒步奔波于各机器之间,也由半自动小车代替。
工作的越发便利,让张伏雨的干劲十足。一天夜班,她再次为本月的“劳动竞赛”所忙碌着,脚下的小车与自己的心情一样急促,伴着工作的节奏有条不紊地移动着。
如今现代化的络筒车间
突然!小车不听使唤,从左边并没有经过脚下的操控就一下子滑动到右边,伴随着不由自主的摇晃,车间顶棚上的管灯如大浪中的帆船摇晃着。从未经历过地震的年轻女工们并未有任何反应,只是呆愣楞地看着眼前各种“奇异”的现象,直到年长者一声:“快跑,地震了!”大家才纷纷跑出厂房。如今回想起来,倒是有些可笑,张伏雨讲述:“那时候,虽然大家有秩序地跑出了厂房,但丝毫没有避险的概念,只是纷纷坐在厂房的墙犄角下,现在想起来,如果建筑物倒塌,同样有着更大的危险。”
1976年举世瞩目的大地震,并没有敌得过人们的工作热情,次日早班,同事们全部到岗,她们各自讲述着胡同街道里的房屋受损情况。位于芳草地西巷的张伏雨家,和邻居们一起在日坛公园北墙外的一棵大叶杨下搭起了地震棚,纺织厂为每位工人分发了两根檩条和一张席子,这成为了周围邻居们羡慕的焦点。而搭地震棚的过程,同样有着这些纺织女工各家互相支援的记忆,地震棚里,街坊邻居们品味着同甘共苦的北京情缘。1977年,张伏雨收获了她的爱情,北京市运输公司七场的一位小伙子走入了她的生活,走入了她的人生之路。
岁月变化着、记录着、回忆着、感慨着……“面对曾经的往昔,真的从未感到困苦,反而是如今的优越生活,才得以回味出艰苦环境的心酸。”张伏雨感慨,青春并非苦涩,回味方知一路甘甜……
(编辑·郎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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