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曙光
听《广陵散》
古琴曲总会带给你一种旷远幽渺的境界。这种感觉是别的乐曲无法传递的,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现在我正在听一首叫《广陵散》的古曲,琴声沉郁激荡,仿佛在向我倾诉着什么。
《广陵散》相传是嵇康弹奏过的曲子。他是竹林七贤中的人物,在七贤中也最有个性。他对司马氏的统治有意见,不愿做官,但名气却无法遮掩。一天,嵇康正在打铁,朝中的大官钟会去看他,他置之不理,打铁如故。钟会无趣,只好离去。他却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问带讥诮,回答得也算漂亮。古人毕竟有雅量。
据说嵇康因触怒了当权者被判刑后,有三千太学生甘愿代他受刑。临刑前他顾日影而弹琴,弹奏的就是这首《广陵散》。而最令人遗憾的就是这首古曲因他的死而失传。
《广陵散》并不是嵇康所作,这曲子流行于东汉末年的广陵地区,传为刺死韩王的聂政写下的。他为报父仇,改容练琴,在为韩王演奏时,趁其不备,杀死了他。这首曲子破竹裂帛,动人心魄,想来与聂政当时的心境有关,也合乎嵇康临刑前的心情。嵇康可能是当时唯一会弹奏此曲的人。他死后,这首曲子确成绝响,建国后才被一些琴家根据《神奇秘谱》一书译解出来。而金庸在《笑傲江湖》中则做了另一番解释,他说某人遍寻古代擅琴者的墓,最终在东汉蔡邕的墓中找到琴谱。小说家言,不足为信,但总是很有意思的。
《广陵散》萧疏旷远,令人一扫胸中的积尘。尽管我总有些怀疑,这是否真的就是嵇康弹奏过的那首,但琴声总还是动人的。相传嵇康临刑前“不动声色,弹琴自若”,也真的是一条汉子。李斯被二世处死前对儿子说,我再不能和你牵着狗出城去追野兔了。虽然无法與嵇康的境界相比,倒也不算失雅。古人毕竟有雅量。
孙康宜论陶潜
孙康宜在耶鲁任教,这是几年前在《书城》杂志上读到她的一篇布鲁姆的专访得知的。我买过她的一本书,名为《抒情与描写——六朝诗歌概论》,但并不是因为她这个人,而是冲着里面谈到的陶渊明。陶渊明是我最喜爱的诗人,此其一。我感到好奇的是这位海外的学者会是怎么谈论他的,此其二。因为在我看来,苏东坡的一句“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再加上真挚、自然便足以概括了。后人再怎么评价,也难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孙康宜的聪明处(如果算不上高明的话)是她从抒情诗的传统出发,来做出自己的文章。她说在陶之前是那些缺少情思、空谈玄理的玄言诗,在他之后则是浮华靡丽的唯美的艳情诗,而陶渊明则是一个异数,这也是在他身后数百年间寂寞的原因,我想这也同时是他伟大之所在。
德国大音乐家巴赫也是这样。他死后沉寂了很久,后来才被亨德尔所发掘。巴赫同样是我最喜爱的音乐家。
孙康宜还谈到了陶诗的自传性质。“陶渊明表现自我的热望促使他在诗歌中创造了一种自传体的模式,使他本人成为其诗歌的重要主题。他的诗歌自传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自传,而是一种用像作出自我定义(self-definition)的‘自我传记(self-biography)。他为诗歌自传采用了各种不同的文学,有的时候,他采用写实的手法,时间、地点皆有明文;有的时候,他又采用虚构的手法,披露自我。”
把作家放在文学发展史上去评价,或发掘他如何在诗中表现自我,也许并不新鲜,但用到中国古代诗人身上似乎还不多见。这多少显现出她的功力或聪明。做学问,看来也需要一点创造力的。
这里再顺便谈谈我对陶诗的一点见解,也许更不新鲜,但对写作者来说可能还是有一些启示的。一位大作家大诗人的风格,应该是既单纯又丰富。陶诗朴厚,这是定论,但又不是一味地朴厚,而是掺杂了矛盾的因素。用东坡的话讲,就是从枯槁中见丰腴,从平淡中见柔美。如果一味地枯槁,一味平淡,自然不足取;如果一味地丰腴,一味地柔美,更不见得超拔。他的可贵之处在于似是而非,在一种色彩中透出相反的色彩来。如白居易,尽管学陶,但只是学得了他的平(平淡、平易),而缺少他风格中的相反因素,因此与陶相比自然难相伯仲。
雪后天晴,午后外出散步后书此。现在窗外已是暮色渐浓了。
想起了一桩旧事
谭鑫培死后,老生唱得最好的是余叔岩,堪称一代宗师。余叔岩曾经向谭鑫培学戏,谭临死前,要余叔岩教自己的孙子谭富英。谭富英天生一条好嗓子,清脆响亮,后来被列入四大须生中的第二位。
余叔岩全心全意地教谭富英,几乎无所保留。这大约是感念谭老爷子的缘故。但谭富英年轻贪玩,不肯认真去学。有一次,余叔岩看到谭在台上没有按自己教的唱,下台来就问他。谭说这样警前场,意思是这样讨观众喜欢。余很不满意,从此不再教他。
余叔岩死得早,五十几岁就去世了。他灌制的唱片共有十八张半。据说谭富英到了晚年,每天都要听这十八张半唱片,还感慨地说,越听越觉得好,实在是难以企及。言下之意,似有后悔当初没有好好跟随余叔岩学戏的意思在。
当年汪曾祺写过一篇文章,里面谈到了谭富英等人的一些轶事。他和他们在一起共过事,因此写来饶有意趣。汪曾祺死前一年,我去过他家。我不太喜欢汪的文字,因此没有向他讨教,只是泛泛谈了一些当年文学界的事。交谈中,我提到了汪的那篇谈京剧的文章,说读来很有意思。汪曾祺没有说话,这就如同对一位厨师做的满桌子菜,只是夸赞一盘小咸菜一样。我想他内心是不太满意的。那天他脸色发黑,我想可能是生病了。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
现在年纪大了,各种风格都能接受了,各种写法也都能够容纳,但一些老先生都相继离去,想讨教也没有了机会。想起了当年谭富英的事情,感慨系之。谭家学渊源,天赋又好,如果能认真向余学习,成就当是不可限量的。我自知资质鲁钝,且不好学,加上名师难遇,因此至今无所成就,想来只好一叹。
名之害远胜于利
名利在汉语中总是被捆绑在一起,当然是把二者等量齐观,但人们总是把重点落在了后者上。急功近利这个词无疑带有贬义,但少有说急功近名,当然功中也多少包含着名,但总归是不那么明显。《竹窗随笔》有段话说得特别好:
人知好利之害,而不知好名之为害尤甚。所以不知者,利之害粗而易见,名之害细而难知也。故稍知自好者,便能轻利。至于名,非大贤大智不能免也。思立名,则故为诡异之行;思保名,则曲为遮掩之计。终身役役于名之不暇,而暇治身心乎?
我曾经套用但丁的一句话,没有想到名利毁掉了这么多人。但毁于名的远远要多于毁于利的。人们意识不到名的危害,或不愿意识到名的危害。一个官员,贪污受贿便会受到双规,最终判刑,这是反腐败。但有另一种腐败却仍在大行其道,即所谓要政绩并由此引发出的面子工程。为了所谓的政绩,可以大量耗费国民的资产,用其买名,不但不受到追究,还可由此平步青云。当然,名最终要落实在利上,名为虚,利为实,名能生利,则并不为虚。写作也是如此。
《走向共和》是一部很有深度的电视剧,也是我这些年来看过的最好的一部历史剧。里面奸商向翁同行贿,以拿到某个工程,被翁拒绝。后来他投翁之所好,同翁大谈书法,把翁的书法集成册印行,令翁大悦,顺利地实现了目的。后来事发,皇帝追究,翁辩说没有得到一分的好处。光绪淡淡地说了一句:翁师傅,名在利前。翁遂无话可说。
如果说名利之为盗,则小盗贪利,大盗贪名。欺世盗名,而后盗名欺世。借用《竹窗随笔》里面的例子,说有一位老先生长叹说世上没有不好名的,在座的有人说,的确如此,不好名的只有先生一个人。老先生大喜。因此作者感叹说,“名关之难破如是哉”。
《竹窗随笔》为明代莲池大师所著。莲池俗姓沈,名宏,莲池是他的法号。书凡三卷,颇多精论。我手头的只是一个选本,而全本尚无缘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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