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这名字听起来好沉,我说的是王大铜。
王大铜是我联系的扶贫户。3年前,我与王大铜开始对接。
王大铜所在的村子与我的单位相隔30多公里。王大铜的村子如一口铁锅形状,四周群山耸立中,锅底就是一个大坝子。王大铜的家在这口铁锅中央,沿着崎岖山路前行,看到一个耷拉在山坳下的土房,土墙上已出现裂缝,从裂缝望进去,可以看见墙缝里露出来的竹篾,那是过去年代打土墙混合进去用来固扎的材料,相当于现在的“钢筋”,檩子上披盖着破旧的青瓦,青瓦上爬满了绒毛似的青苔。
王大铜的屋后是黑压压的松柏树。我第一次接近王大铜,就感觉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松柏树气味。村主任介绍说:“大铜,这是城里来帮扶你家脱贫的老李。”王大铜的手确实像老松树上铠甲似的树皮,他雙手握住我说:“哎呀,给你们这些上头来的领导添麻烦了。”
在村主任面前,王大铜有些局促。我示意村主任,我要和大铜坐下来好好聊聊。村主任说,好,好,扶贫攻坚是一个国家工程,一定要精准扶贫,好好对接,绝不是短期的事情。村主任或许是上头来的文件看多了,说话似乎总带着一点别扭的公文腔。
我首先进了王大铜的屋里,床铺上潮湿的被子发出一股霉味,灶房里一口铁锅紧挨着一口铝锅。王大铜说,灶是连通灶,烧柴火时,铁锅里煮猪食,铝锅里煮饭。王大铜还喂了一头猪,我和他走进猪圈,一头躺着哼哧哼哧叫的猪摇晃着身子起来,把头趴在猪栏上眯缝着眼打量我,王大铜指着猪说:“你不认识,他是来扶贫的李干部,莫着急,你中午和我一起吃。”
我问王大铜,你跟猪说话啥意思?王大铜老树皮一样的脸上笑出了一条一条漾开的皱纹,我搞惯了,每天喂猪食时都要跟它说几句。
在屋后山坡上,是王大铜种的地,地里蔬菜青绿一片,插在地里的竹竿上牵起了四季豆、豇豆、丝瓜、南瓜之类瓜果蔬菜的藤藤蔓蔓。松树林里,有几座瘦弱的土坟,坟头早被杂草淹没。王大铜指着土坟说,有我父母的,还有我两个哥哥,大哥王大金,二哥王大银。王大铜说,我们三兄弟的名字,都是我老汉儿取的,金、银、铜,老汉儿希望我们都不缺钱,身子骨还要硬。
王大铜说,今后我逝世了,也要埋在这里。我笑出了声,王大铜不说自己死了,用了逝世这样一个文绉绉的词语,我感觉有些奇怪,或许他是在城里来的干部面前要表现出语言沟通上的“接轨”。王大铜自己也明白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等我今后死了,大人物死了才叫逝世,我们这些人死了就叫死了。我说,大铜,你还早着呐。王大铜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如今国家的政策这么好,我起码要超过我老汉儿的寿年噻。王大铜的父亲活了86岁。
69岁的王大铜其实长得虎背熊腰,只是背有些佝偻,那是一辈子都在泥土里匍匐求食铸造成的身躯姿势。
在王大铜的建卡贫困户上,注明的致贫原因是缺乏劳力。王大铜对此有些不承认,他说我劳力不错,现在挑150多斤的担子也可以走上十多里山路。
在对接联系的第三个月,镇里根据他家的情况,在他家的老房子旁边建了30多平方的青砖小房,安装了自来水管道,还买来了电视机。老房子没拆除,王大铜要留着堆码柴草。
我赶到王大铜家搬迁的新房,在床上铺了新毯子新被子。我自己给王大铜买了一个煮饭的不锈钢锅,我告诉他,大铜,铝锅用久了,容易氧化,对人身体不好。王大铜说,谢谢李干部,我名字里含铜,吃得消。
那天搬家,王大铜还换上了干净衣裳,他挽留我,这回要吃了走,吃了走。他说着就要去取腊肉。挂在灶上方的一块老腊肉,烟熏火燎中显得黑黢黢的。
我同王大铜一起做饭,柴火腾起的青烟从新房屋顶上的烟囱飘出去,远处是在空旷蓝天下要融化进去的隐隐山脉。我去地里掐回海椒炒了腊肉,炒青菜炒土豆丝,做了番茄鸡蛋汤,都是原生态的山里食品。我同王大铜一起喝高粱酒,他往我碗里不住地夹菜。王大铜喉管凸出,他吞酒时,喉咙里发出明显的响声。王大铜连声感谢,李干部,谢谢啊,房子新修了,自来水有了。我说,大铜,我是联系你家的,主要还是国家政策好。王大铜举起杯子,他说,我感谢国家!他猛喝了一口酒,被呛得满眼是泪,他又大喝了一口酒,我感谢李干部!
那天,酒后的王大铜向我摆起了他的家事。
独身的王大铜还有一个24岁的女儿,17岁那年出门打工,现在湖南结婚成了家,生了一个女儿。这些年来女儿只回来了一次,住了两天就走了,给王大铜留下300块钱,说是这几天的生活费。这个女儿是在屋后山包上被王大铜捡来的,裹着的衣服里面写着她的生日,当时才三个月大。一直到了女儿15岁那年,王大铜才告诉了她的身世。女儿出奇地平静,不过自从那以后,女儿不再喊他“爸爸”,改叫他为“老汉儿”。父女俩就这样局促地相处,没有亲热,对这个“老汉儿”日渐冷漠,父女俩像在默默走着设置好了的固定程序。
后来一天,一个走路呈罗圈腿的男人来到了王大铜的家,告诉他,他是她的亲爸爸。女儿回家后,王大铜指着那男人对女儿平静地说,小英,他是你亲爸,你跟他回去。女儿对那男人吼出了声:“你滚!”那男人灰溜溜地走了。
我安慰王大铜,大铜,她还是你的女儿。王大铜说,我也不是要她报答我什么,只希望她过得好。
我通过王大铜告诉的手机号码,添加了小英的微信。在微信里反复沟通了几次,小英的情感似乎有了一些变化。我又接连发了几篇父母与孩子之间感情的鸡汤文章过去,那文章写得平实又煽情,我读后心头都湿润了一片。
小英冰封已久的心门,真被消融了,小英同意给王大铜打电话。我去了王大铜的家,当着他的面拨通了小英的电话。
王大铜接过我的手机,走到一旁与小英通电话。等王大铜走回来,我看见他鼻翼上也挂着泪。王大铜一把抓住我,激动地说:“小英喊我爸爸了,她说今年春节一家三口回来过。”
王大铜胸膛起伏着,他还不能平息自己的情绪。他带我走到山腰一处松林包上,指着一棵树说,就是这儿,当年我就是在这棵树下把小英抱回家的,我没有亲生的娃,就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骨肉养。王大铜说,有一次小英想吃肉,他追赶一只野兔,险些跌下山谷。
山风吹过,松林里松涛阵阵,那棵松树上的枝丫迎风摇动,似乎在向王大铜致意。
有天上午,我在家中接到了一个电话:“李干部,我是王大铜,我就在你楼下, 你马上下来。”
我到楼下,王大铜是用物业管理处保安的手机给我打电话的。王大铜见了我,一把拉过我,指着一个尼龙口袋说,那里头是两只鸡,一只母鸡一只公鸡,都是吃虫虫菜叶长的土鸡,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我走过去,看见尼龙口袋已被鸡啄破,一只顶着鸡冠的鸡用惊恐又虚弱的眼睛望着我。
我顿时难堪起来,王大铜带着命令的语气说:“李干部,你要收下,你要同群众打成一片!”
王大铜这么远提了土鸡来城里,我不能辜负他诚恳的心。我问王大铜,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王大铜只是笑,不告诉我答案。
中午,我留王大铜在馆子里吃了饭。吃饭时,我同他商量,如何根据他自己的情况脱贫。王大铜说,我身子骨还硬朗,可以种粮食,种蔬菜。我说,现在城里人都在养生,你可以养土鸡土鸭,销售包在我身上。王大铜点头说,你这个主意要得。送他上车时,我悄悄在他衣服口袋里塞了500元钱。
秋收时节,我又去王大铜家。从山上俯瞰,山腰田园里,风吹金黄稻浪,我扩胸,深呼吸来自大地的沉香,感觉胸腔里颤动的肺叶与山上的枝叶连成一片的轻舞飞扬。
王大铜恰好从镇上回来,他去铁匠铺里磨了镰刀,准备开镰收割稻谷了。房前树林里,几十只鸡鸭正在低头踱步,悠然觅食。王大铜说,他听取了我的建议,趁自己还能动,多养殖一点鸡鸭出售。
我通过微信里传递消息,还把王大铜家养殖的鸡鸭照片发布出去,很快,预约购买土鸡土鸭的朋友便纷纷打来电话,几个吃货还当场用微信把钱发给我了。
到了王大铜的鸡鸭销售季,几乎是一抢而光,我见他数一次钱,就在脑袋上忍不住摸一把。不过他的头上都流失得没几根头发了。
前年夏天,上面的单位来村里检查脱贫攻坚工作,工作人员来到王大铜家,对他问起帮扶人员的情况,王大铜说,李干部人不错,人不错,我满意,满意。
有时周末,我也让朋友开车去王大铜家走走看看。我觉得山坳里有我的牵挂,山上草木之间有了我的气息。我同王大铜可以推心置腹,不像如今大多数朋友躺在微信里只剩下了点赞之交,即使好不容易相约吃个饭,也是忸忸怩怩之间说几句不着调不入心的话,然后玩手机,急着发朋友圈示众。
有次去王大铜家,他给我用报纸包了一大包东西,一打开,是他上山花了好几天采集到的中草药,他闲聊中得知我睡眠不好,从当地郎中那里得到了药方,于是亲自上山采集草药。
我把草药在药罐里熬,咕嘟咕嘟的声音中,袅袅药香让我有了安宁的睡意。喝了一周中药,果真有效,很少半夜起来看床前明月光了。
去年,我父亲因为痛风病发作住院,王大铜得知消息后,反复要求要来医院看看我父亲这个老干部。
在医院病床前,我父亲关切地问起了王大铜生产生活的一些情况,王大铜也像对领导汇报工作一样一一回答。
我父亲被病痛折磨已久,时有悲观厌世的想法。有一次我梦中梦见他跳楼,惊醒过来喊叫出声,过了好大一阵我才知道是噩梦缠身。
那天,我父亲对王大铜用凝重的语气说,大铜啊,照我这样一个活法,不如去死。我父亲的这句话一出口,王大铜大惊,他站起身来对我父亲不留情面地批评,实际上是谴责的态度了。
王大铜的大意是说,你还是政府的退休干部啊,国家现在给你好好养着,生病了,有医保,多好的政策啊,你还这样胡思乱想,你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吗?你对得起自己的家人吗?我70多岁的人了,还种庄稼养鸡鸭,国家还要来帮我脱贫,我要把日子好好過下去!
王大铜的话,让我父亲很觉羞愧,一个乡下人的话真的把他震住了。小时候,我父亲常用一些英雄人物的故事来激励我们,比如保尔·柯察金、方志敏、王二小、黄继光、邱少云这些中外历史上的英雄,他说得振振有词,可等他自己遇到难关时,他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王大铜走后,我父亲喃喃着说了一句话,王大铜这些农村人比我境界开阔啊。
王大铜后来对我说,那次在医院,对你父亲说重了一点儿,心里过意不去。我说,没啥,说得好。像我父亲这样带一点儿高高在上而实际上又多忧伤低迷情绪的人,是要一把把他拉下“神坛”猛醒过来,让他感到,阴影、疾病、痛苦其实是人生的一部分,阳光、欢乐、承担才是命运的主流。
王大铜与我母亲一样大的年纪,本来我该喊他为“王叔”。与他认识交往后,我直接叫他的名字,我感觉,我的体内与他贯通了什么。或许,那是大山里蒸腾缭绕的地气,或许,是大山里某种朴素的品质,草木一样,簇拥在我心上。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