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心草札记(外二章)

2020-04-19 10:10陈宗华
北方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草席黄麻石磨

陈宗华

一切都要赶在开花之前,才有意义。

所以,母亲并不想我看到灯心草花开,这样灯心草就会分叉,就不再是她的庄稼。

她说灯心花开的时候,就是人离家出走的时候。

她要灯心草永不开花,虽然很漂亮,她也不要。

锅里的麦羹还熬着。母亲要我看着锅,别煳了。

上工的锣声响过两遍,响第三遍不到,就遭扣工分了。大黑花狗吠些什么?向日葵花刚才仰头,弟弟们还在梦中。

像稀星散落一样的麦羹,慢慢把半锅水搅黏糊起来,聚拢成布满环型山一样涨沸的月面。

我小心翼翼地把这十一个涨沸的“环型山”分到每一个碗里,晾着。

防着弟弟们醒来,第一个就是喊“饿”。

我放一点盐在里面,母亲允许我们这样一天天地长大。

灯心草从水田里收割抬到石坝上,一行一行地摊薄。流火烤出的汗下得像雨一样,淋塑出母亲的曲线里,有母亲化血为乳奶大我们的无私的随笔画,看似抽象的行云,其实又具象的山垭令我永生难忘。

母亲必须多努力,才能和壮男劳力工分平起平坐。

照得见人影的麦羹,比镜子的效果肯定会差些,母亲肯定顾不得记住这些,她总是狼吞虎咽,母亲对我相当信任。每到割灯心草的时候,母亲都要这样早起。

如果再有来世,我依然选择做母亲的长子。

从地里扯回来的黄麻,在竹筒的夹击下,碎了身骨,留下了皮,这便是黄麻。

母亲领回来黄麻,发湿。

夜深了,母亲还在纺黄麻线,夜总是被她纺得又实又长。

有了黄麻线,才能在打席床上搭建草席的骨架,在骨架上梭织灯心草,在灯心草上千萬次掌下木扣子,草席才稳固牢靠紧实成布皮一样。

冰冷的黄麻要撕成一丝一丝的,又不能太细了。

小纺车在母亲优雅的手势下被麻线带动着飞转。

母亲什么时候去睡的,不知道。母亲比谁都起得早,我第一个知道。

昏暗的煤油灯下,我们有时难免不一团乱麻,母亲有沏麻的功夫,纺麻的技巧,一家人终归又条理清楚,清贫地快乐着。

母亲排席的手,搓得都红肿了。

这点算什么?母亲说,这是要送到老山去的,要送进猫儿洞里去的,那里是我们的前线。

什么叫老山,什么叫猫儿洞?母亲答不上来。

把草席织好点,排紧实点,母亲一向都是老实的。

母亲说,她这一次的席子是要上前线,甚至要出彩云之南。

随着年龄的长大,我渐渐知道了母亲那一年织草席的真正去处。母亲一个小人物,织草席给国家的大变故,她说不出大道理,但明白要真实干。

我带着弟弟们腾出更多的时间给母亲,现在想来,是值得的。

外婆走的时候,母亲麻利地剥灯心草,给外婆点灯。

外婆教给她的一招一式,没有人说母亲不对。

母亲不允许任何人损坏织床、纺车、压扣、竹梭边,外婆能留下的,就是当年给我母亲的这些嫁妆。

母亲不伟大,但母亲干净。当雪崩时,我毫不质疑只有母亲举起雪花的样子是无辜的。母亲有逆行的勇气,顺应时间的表白,但怕外婆迷路。

母亲不厌其烦地剥着灯心草,点着灯守着外婆直至长出蒿草。

为了母亲,我们正在努力有家可归。母亲的家呢?母亲希望灯心草能长明……

无意中,母亲尽让灯心草开花了,不止一次又一次地把灯花拨亮。

在母亲不能种种植灯心草的日子,母亲应该意识到了,灯心草,也需要美丽一次了。

灯心草花开的时候,会分叉。母亲开始希望有千万株灯心草开千万朵花,照亮离家出走。

我知道,是外婆改变了她。

灯心草织席,养活一个家。灯心草开花,温暖另一种家。

灯心草,不局限于《本草纲目》,利人健康。更在于家风承继,家训流长。

石  磨

雨空压得很低,云雾与山地几乎咬合在了一起。

“中午吃石磨豆花。”

雨像蛛网一样堵在路上,只好隔雨想念推磨场景。

灶膛里燃着柴火,煮浆点卤,慢成端庄,水嫩凝脂,虚出一个白云飘逸的晴日。

糍粑红椒青椒各半,太极蘸酱,两滴香油,三片木姜叶,便可省略富顺和合江。

柔中滋长硬骨头,少年家乡才够中国味道!

镰刀和磨齿相对多少年,田土就下放多少年,工分就失业了多少年。

镰刀有多弯,石磨有多凹,石磨终究凹成圆月。

“那头笨牛,要不是犟脾气,何必做牛角梳……”

发挽牛角梳,像是压在雪线上的枯叶蝶,母亲全然不觉。

一株小菊花,从石磨压着的后背方长出来,迎着秋风,开出白花朵。

细长爪子的花瓣,抓挠仰面的磨齿。

有机体和无机体有了温度,白色的菊花瓣和石磨间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院门紧闭,铁锁锈红,仅此而已!

昂首引颈,就戮于光明,这不是黑豆腐之前世因。

仙人推磨,长流传说。蟾音堪绝,我思明月。

长齿的怀乡病出走秦砖,疏于汉简。

豆芽撑起子房,好活才能养好豆花。

小子斗不过鸡,便与石磨斗齿。

踢倒了石磨,又折返身,抱起石磨就啃……想豆花软嫩可欺,石磨未必真是吃素的。

小子更委屈了。罢了,斜抹鼻涕,止了眼泪,还是找妈妈争口气……

磨槽阵,堕落在小众的风景,流泻层次分明的爱情。

每一张磨槽都活过废旧的故事,跌下漂流的秋叶,集成纪念。倦鸟歇足饮,站在磨槽之上,想手执木枷推磨盘的小女子,竟然失语。

冬来梅开,记不住以前叫过的乳名,只记得鲁班是父亲。

空有眼、膛、脐,齿再坚硬也只是干着急。仰面朝天,看云聚云舒,春秋过后,该和谁战国?山不转水转,磨不转,也会活出细糠?

小家从来都要大磨,人口、牲畜、锦绣、素纱……单靠半边唇,数落不出其详。

梅侧扭着身子,在石磨的扇区,推转这时光的散章。

端午帖

用粽叶包裹的清香,向我打开一朵朵太阳花。

仪式已经淡如空气,河水是平静的,垂柳时而安抚风,时而安抚我。

今天,纸上的战场沙沙作响,文字活得扬眉吐气,是祝福。

河延展时间,波浪卷轴里,裹着云朵的抱负。

麦秸为塔,寒窗,不是要刻意解开艾、菖伴侣的真相。

茶无法展开V形的翅膀,只能腾起S形的曲张,完成立意。

今天台下全是黑压压的乌金,锻打虎斑纹,淬浴眼泪。允许取下角黍加冠成军,饮雄黄而百毒不侵。

母亲说,艾叶可以与五月的水相煎,洗浴身子,焕发光鲜。

鱼焦虑,摆不脱胭脂;味蕾开出莲花,散发芬芳。

千年细柳缠腰,钟情清香,甘愿一跳,何说是误作了鱼饵?

送一片艾叶给你,当我想你的纸笺,河面突然美成蓝花楹……

强说律绝,不是楚辞里的祖国。强问苍天,不是骚客的离愁。

今天,河畔,挂菖蒲剑,束艾叶裙,蘸水为酒,端位满八分,虚醉一世,实醒一时。

戴着镣铐畅谈自由,桃李有成,有待金榜题名。

打躬但见水面有影,夸张漫画,平行自己。

比如端午,比如屈子,之间就有多样版本。

种稻追溯到端午之前,有羹,才有今。

河畔曾经的古庙,自从掘出金币,就彻底消隐了根底。

大叶榕下,笔瘦方显骨力,长短其次。

河畔禁止噪声,只允许一漾一漾……

鱼,在天空成长云朵;灯,在夜空养殖繁星。

出走的人,星星指引,念念不忘青粽,仰望夜空相聚。

包粽子的母亲,唱不来《九歌》,也懂不了《天问》,头上正下着白雪……

天上吹着风,河上织着柳。

站在小扁舟上的那个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撑着竹篙,不像是在故作行为。

弄一弄金鏊阁的倒影,杨状元的遗踪与屈子的遗风恰好相遇,怀才在胸。

站在冱水河畔小扁舟上的那个人,坐在舟尾上,干脆濯著脚,无视夕阳西下……

诗歌责任编辑  刘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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