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周
小半年前,某天中午,我和两个朋友赴局。作为多年酒鬼,我对酒精已经有了依赖,要么不喝,要喝就得喝爽,否则就像一场精彩电影刚看到一半突然停电,会非常郁闷,非常失落,憋屈,痛苦,宛如失恋。
所以在那天中午,我一遍又一遍对朋友说:“咱们今天都少喝,我一会儿回去还得赶稿,赶完稿还得接孩子。”但是我没忍住,刚开始用小杯斟酒,喝着喝着改成大杯,干掉一瓶以后,又情不自禁地開了一瓶。结果不用说您也知道,我喝高了,把赶稿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也忘了接孩子。
校车老师打我电话,我醉醺醺地打了一辆车去追校车,追了三站没能追上。校车老师见不到我,打我爱人电话。我爱人在外地,她焦急万分,只能在电话上催我。而我在出租车上昏昏欲睡,已经醉到连手指头和舌头都不听使唤的地步。我看着屏幕上的接听键,想按下接听,怎么都按不准;后来好不容易按准了,说出的话却只有我自己能听明白,然后就失去了记忆……
作为多年酒鬼,我肯定喝醉过不止一次,但是能醉到这个地步,能把孩子忘掉,能给这么多人带来这么多麻烦,实在不可饶恕。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反省,推掉了所有的酒局,重新捡起年轻时跑步的习惯,我要学会控制自己。
人到中年,责任重大,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必须对家人负责,必须对自己负责,必须跟很多冲动做斗争,不仅仅是酗酒的冲动。
我爱喝酒,也爱吃肉,很多不健康的饮食,都对我有莫大的诱惑,于是从清瘦少年吃成油腻胖子。中间我戒过酒,也戒过肉,但是都没能坚持下去。有一回坚持一个星期没沾酒肉,天天是水煮白菜、清蒸蒿子秆儿,恨不得把老菜帮子剁碎,拌点儿棒子面,用瓦盆一盛,跟鸡鸭鹅抢着吃。但是一个星期以后,在酒局上见到琳琅美食,眼睛和筷子不受控制,又开斋了。
我性情暴躁,容易发火,平常辅导孩子写作业,教孩子写程序,明明知道“耐心”二字有多么重要,看着孩子连最简单的代码都写错,还是会暴跳起来。我知道我们漫长的人类进化史并没有进化出“耐心教育孩子”这个基因片段,我知道心平气和带孩子是在跟自然选择做斗争,我知道理性和宽容对我对孩子都有重大意义,但还是忍不住。
我们的老朋友、南宋哲学家朱熹喜欢说六个字:“存天理,灭人欲。”在我看来,所谓人欲,就是一切不理性的本能冲动,不管它们有多么强烈,有多么难以控制,还是要把它们灭掉。
打一个可能不太恰当的比方。假如说我们在这个年纪,遇到一位心爱的姑娘,红裙子白球鞋,黑头发飘起来,不仅漂亮,而且善解人意,而且特别跟你聊得来,让你在安全但乏味的婚姻生活中忽然呼吸到一丝甜美的空气,在坚实但油腻的中年岁月里忽然照见一束明媚的阳光,你见到她就满心欢喜,不见她就仿佛被抽空身体,心脏怦怦乱跳,胸口里一只又一只黄雀扑棱棱飞起。在这个危急时刻,你真的可以放飞自我,任由这种本能冲动不断放大下去吗?
唯一理性的做法是,把冲动深埋心底,让它慢慢熄灭,变成一小撮灰烬。爱妻不可辜负,幼子不可亏负,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不可颠覆,你想品尝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甜意,那就对家人更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