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
小的时候,陀螺是最爱玩的游戏工具。它可以是木头的、竹子的、塑胶的、金属的,但底端都镶嵌有一颗钢珠。用绳子仔细地一圈圈缠上,展臂一放,陀螺便颤颤巍巍地转动起来。想要它旋转得更快、更稳定、看上去更具美感,只有用手里的绳子一鞭鞭地抽打它。
无数孩子沉迷在这个游戏里。他们比赛,看谁的鞭子抽打得更响亮,看谁的陀螺旋转得更漂亮……玩够了要回家吃饭的时候,大伙儿喊个“一、二、三停”的口令,最后倒地的陀螺的主人便成为当天游戏的胜利玩家。夕阳西下,炊烟四起,散场的孩子收好自己的玩具,奔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家。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意识到陀螺具有了命運的象征,沾染上隐喻的色彩,而忘却了它本来的快乐含义呢?我无法确定。陀螺在快速地旋转着的时候,被抽打着无暇他顾的时候,是没法思考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何而旋转的。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离开故乡与母亲,就像被一记重重的、长长的鞭子甩打出去的陀螺,借着惯力慢慢地滑远,他怎么可能在这个过程里有心思去琢磨,为何自己活得像一枚陀螺?陀螺和风筝一样,是没有家乡的。在概念上,这两者有诸多相似之处。如果风筝的旅途是天空,那么陀螺的行程便是大地。如果风筝惦记的是一条细细的线,那么陀螺牵挂的便是一根长长的鞭子……如果风筝的归宿是在大风中散落四方,那么陀螺又岂能顺着早年留下的淡淡印痕找回出发的原点?
记得有次站在某个城市的天桥上,看着人行道,忽然觉得行人是如此匆忙与孤独:他们在早晨旋转着走出家门,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静静地保持着体力,迈向城市中心的时候又不禁加快脚步;他们的肩膀偶尔会产生一次碰撞,但来不及有什么语言或肢体上的交流,便又匆匆旋向各自的目的地……这个画面让我有些惆怅,生活无非是这样,很多时间并不需要借用任何外力,你都要努力地加入到人潮中。
还记得有一次与朋友喝酒,一开始的时候满满一屋子的人,热闹非凡,后来因为我们两个喝酒的过程实在漫长,大家逐渐散去了,只剩下两个“酒鬼”,计划要把房间里剩下的酒全喝光。但不知不觉间,酒喝不动了,话也说不出了,面无表情地倒在各自的座位上……像两枚被遗弃的陀螺,有着各自的心事,不能毫无保留地倾诉,保持着距离,不能相互搀扶。人到中年的陀螺,大抵如此吧。
有没有漫画家愿意以陀螺为原型,创作表现都市人生活的漫画作品?要是有的话,那该是多么形象:它有着重重的脑壳,肥硕的身体,但全部的重量都由一只细而尖的脚支撑,它的责任与理想就是保持身体的平衡,因为只要跌倒一次,就有可能没法再站起来了。在这组假想中的漫画作品里,也会有骄傲的、谦卑的、亮闪闪的、灰头土脸的、从容淡定的、焦头烂额的各种形象吧。
民谣歌手万晓利在2006年的时候,为那些旋转着、舞蹈着、匍匐行进着的陀螺们写了一首主题曲,名字就叫《陀螺》,“在田野上转,在清风里转,在飘着香的鲜花上转。在沉默里转,在孤独里转,在结着冰的湖面上转……”每当我写到故乡与亲人时,脑海里总会浮现这首歌名叫《陀螺》的旋律。这旋律并不悲伤,反而有些淡淡的温暖与美好。这是时间的缘故,原先那些尖锐的疼痛、挣扎,很神奇地消失了。
一枚陀螺的勇气,源自它所经历的疼痛。同样,它的释然,也来自对过往深切的理解和深情的拥抱。
摘自《世间的陀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