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荀悦“君臣民一体”有机管理的辩证思想及意义

2020-04-18 23:42王棋

王棋

摘要:在治国安邦上,荀悦把管理的重点从神学管理转移至人文管理。其加强中央集权的重要构想是“君臣民一体”的有机管理,这既有历史理论依据,又有认识论、人性论哲学依据。这一构想的核心是道义下君臣并立、以民为本,形成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双向良性循环的有机管理机制。荀悦“君臣民一体”有机管理的辩证思想对现代社会治理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荀悦;君臣民一体;有机管理;辩证思想

中图分类号:B234.9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539(2020)06-0045-07

西方管理学正经历着“20世纪以来科学研究所经历的一场极为重要的范式转换,即从传统的牛顿力学为主要表征的机械论范式向以生物学、生态学研究为主要依据的有机论范式的转换)”。有机论的管理范式视部分之间不是各自孤立、彼此隔绝的关系,而是认为它们相互联系与制约,形成有机整体,呈现系统性、动态性的特点。古代中国不乏用有机整体的观念认识自然和社会,尽管较为笼统,带有直观猜测性质,缺乏严密的科学论证,但其中蕴含的朴素辩证法的智慧对我们今天推进管理理论与实践不无启示与借鉴。东汉末年史学家、政论家荀悦(公元148-公元209)提出“天下国家一体也,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民为手足”的管理思想即传统文化中甚为著名的一例。就国家政治结构与秩序来探讨政治学意义上的君臣、君民關系,比荀悦略早的王符、崔窘,以及与荀悦同时的徐干、仲长统等社会批判思想家都是将此作为基本内容。相较于其他社会批判思想家,荀悦曾侍讲于献帝左右,荀悦的“君臣民一体”理论自有其独特思路与思想内涵。在学界关于荀悦君臣民思想的研究中,杜洪义教授较早注意到了其君臣民一体化的思想,指出:“荀悦把君臣民视为国家政治结构的三个基本要素,虽然各自的地位和特点不同,但在政治运行过程中是相互制约、不可或缺的,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杜教授从治国离不开君臣、民养君等方面介绍了荀悦君臣民一体化的理论学说。事实上这些方面汉末其他社会批判思想家并不是没有论及,局限于这些方面做一般评述,我们还不能认识荀悦君臣民思想的特点与价值。在汉代天人感应思潮的统治下,荀悦为什么要提出“君臣民一体”的管理理论?“君臣民一体”的管理结构与秩序有什么特点?“君臣民一体”理论与传统君尊臣卑观念如何统一,又不失时代新意?笔者认为从荀悦的辩证思维切入一一分析,有助于我们深入把握荀悦“君臣民一体”理论的核心与实质。

一、“君臣民一体”有机管理理论提出的

思想史背景

加强中央政权是两汉思想界的一个基本主题,也是社会政治生活的中心任务。荀悦提出“君臣民一体”的治国理论,主张在神学管理之外着重建立人文管理,即出于此种考虑。汉末帝国衰落时,荀氏家族内部政治分化,荀悦与荀爽、荀或、荀攸等人拥护不同的势力,旨在加强的政权也有所不同。荀悦信奉帝王传系正统思想,不赞成荀或、荀攸辅助觊觎皇权的野心家曹操。在帝王和道义的关系问题上,荀悦接受了叔父荀爽推崇的道义优先的原则。荀爽对掌握最高统治权的君主提出了治国理政的责任、使命与要求。东汉后期社会批判家们基本上都有这种认识。荀爽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提出遵循阳升阴降、阳主阴从的规律,用禅让或者革命的办法,让昏庸无能之君退位让贤,处下位的圣人升居九五尊位,重整乾坤。在东汉末年皇权孱弱、政局危乱之际,荀爽认识到皇权的合理性应该由管理者具备卓越的素质与高度负责的精神来保证,而不是依靠上天、神灵的赐予。荀爽反对用谶纬神学宣扬皇权天命,他拥护有道义的君王,把提高君主的管理素养与管理能力作为加强君权的基本条件。显然,在治国安邦上,荀爽经历了从神学管理转向人文管理的思想变化。荀爽的新思想启发了荀悦,但在君权合法性问题上,荀悦有着强烈的帝王传系观念,不赞同荀爽推崇的过于理想化的禅让办法以及充满暴力性质的革命手段。

为加强皇权,荀悦主张君主应该接受教化,提高个人治国理政的能力,这一点与西汉董仲舒相同。与董仲舒不同的是,在对君主的教化中,荀悦非常重视臣子所起的作用,这是荀悦由神学管理转向人文管理的重要体现。董仲舒宣扬天人感应论,在学术上将经学神学化,在政治上要求世俗王权听从神的意志,服从神学管理。董仲舒的这套理论存在缺陷,一是他为限制皇权的膨胀在君主之上设置了天作为最高主宰,但其所谓的上天、神灵是虚构的、抽象的,徒有形式而已。二是董仲舒用天意折射民意、用阴阳灾异折射社会现实问题,但天人感应论在方向上是向上而不是向下了解政风民情,了解政风民情的手段与渠道既神秘又曲折。三是天人感应论预设君王具备最高统治者的素养,能把天人感应作为一种政治信仰落实到现实层面,否则一旦君王背叛天人感应论的话,天人感应论便不能发挥作用。鉴于社会结构与社会机制运行的复杂性,董仲舒一方面把君主装扮成集知识与智慧、人性与神性于一身的崇高形象,极大地满足了中央集权的需要,另一方面董仲舒又不得不呼吁君主加强学习、提高素养,以弥补君主现实人格与理想人格的差距。东汉官方的神学经典《白虎通义》就是承着董仲舒的路子来的,其上升到帝国宪法的层面解释“帝王之德有优劣,所以俱称天子者何?以其俱命于天,而王治五千里内也”《白虎通义》试图用神化君权的路子统一人们的思想认识,但它也反复强调君主应加强学习,增强治国本领。从汉帝国的历史演进看,在其上升时期,君主能积极配合天人感应论,及时反省、调整政策、综治维稳,神学管理发挥了积极作用;而到了汉帝国没落时期,继体之君多为幼主、弱主,外戚宦官把持朝政,社会治理能力低下,继续神化君主、君权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统一力了,经学危机严重,从人文管理上加强中央集权势在必行。

提高君主治国理政的能力,是加强中央集权的一个重要内容。荀悦本人正统观念根深蒂固,他对帝王传系深信不疑,他认为继体之君的优劣取决于后天环境,君主有无管理素质,这要看辅佐君主的是忠臣还是佞臣,因而荀悦非常推崇周成王受教的模式。荀悦回顾西周成王由不谙世道到能治国理政的成长变化时指出:“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太保保其身体,太傅传其德义,太师导之教训。又为置之三少,皆上大夫,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逐去邪人,不使见邪行者。皆选天下端士孝弟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生则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当然,这是一种理想的成教模式,培养出了德才兼备、流芳百世的一代明君。荀悦称赞霍光辅佐孝昭帝与周公辅佐周成王相似,荀悦在《汉纪》中写道:“承孝武奢侈余弊师旅之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霍光知时务之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尊号为‘昭,不亦宜乎!”苟悦与班固一样都肯定了霍光在西汉历史上的积极作用,班固也曾赞叹道:“拥昭立宣,光为师保,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

当然,我们也看到荀悦重视人文管理的同时没有完全放弃神学管理。通观荀悦的著作,里面充斥着天人感应思想,天人感应论宣扬世俗王权听从神的意志,服从神学管理。荀悦尽管反对谶纬图书对人们思想的钳制,但他仍然相信天人感应论,有着深刻的社会治理目的。一个是震慑僭越犯上、有篡逆之心的不忠之臣,维护皇权绝对至尊。另一个是通过天人感应、灾异休咎,一定程度上折射社会底层对政府管理的承受能力。他一再申明天意就是民意,他所体会出来的天人感应论,重心是在神学管理之外讲人文管理。荀悦把社会管理的机制不是完全建立在神学基础上,而是转向谋求人事内部的稳定与和谐。

荀悦在《申鉴》中写道:“惟先哲王之政,一日承天,二日正身,三日任贤,四日恤民,五日明制,六日立业。承天惟允,正身惟常,任贤惟固,恤民惟勤,明制惟典,立业惟敦,是谓政体也。”荀悦认为政体当中,君主承天、正身和任用贤臣、体恤民情是一个问题的不同方面,相互影响与制约。只有处理好它们的关系,建立起良好的社会管理机制,长治久安才能得到保障。他说:“桀纣不易民而乱,汤武不易民而治,政也。”认为桀纣易民就不乱了吗?汤武易民就不治了吗?汤武革命之所以能成功推翻桀纣暴政,开辟新王朝,根本原因是前朝的管理出了致命问题,违背天道,失去民心。民本论是社会批评家们的一个基本思想,荀悦亦不例外。荀悦排出的天君臣民自上而下的序列,具体是“天作道,皇作极,臣作辅,民作基”天所象征的道义在民这个层面显现出来,不容管理者忽视。汉末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与军阀割据混战的社会形势,是促使荀悦把国家管理的重点从神学管理移至人文管理的时代因素。

从荀悦的著作我们看到他对社会混乱局面的回应,不是宿命式地归结为末世君王失去天命保护,社会合该黑暗动荡,他的人文立场是鲜明的。他将君臣关系放在君臣与民构成的系统中,将君与臣的良性互动视为君臣和谐关系的基础。他用“君臣民一体”的社会治理思路,分析君臣交恶是导致中央治理失败的直接原因,他痛心疾首道:“或有君而无臣,或有臣而无君,同善则治,同恶则乱,杂则交争,故明主慎所用也。”在荀悦看来,君臣中只有一个贤明,社会是不可能真正太平的。因为在中央集权化的金字塔型官僚体系内,尽管君主对臣民掌握着绝对的统治权,但是社会治理机制的运行中君主对臣子是直接管理,对人民则是间接管理。社会管理机制良好运行的根本条件是君臣不同层级的管理者都能做到贤明,缺一不可。在社会管理中君臣都是与人民相对的统治者,都有符合道义、体现民意的管理责任、管理要求。在荀悦的管理思想中,不同于神学管理通过赋予君权神秘性来强化君权的至高无上性、绝对性,荀悅主张通过人文管理将天意、天道落实到民意、民心层面,突出了君权是有限制的,也就是说,君权既有无限性,亦有有限性。

我们知道东汉后期在中央有外戚宦官专政,在地方有郡守做大做强,威胁皇权,政治上的这些瘤疾都是君臣关系失衡造成的,它们对皇权的无限性提出了挑战。那么,作为维护皇权的荀悦,为什么还要抬高臣子的地位,甚至还提出了君臣并立的新观点呢?尤其荀悦著《汉纪》时曾憧憬依靠曹操辅助献帝、实现中兴梦想,而曹操孤立与架空献帝的政治阴谋逐渐浮出水面,荀悦写作《申鉴》诸篇时更为清醒、更为现实,为何还要构想“君臣民一体”的政治愿景呢?回答这些问题,我们至少要知道荀悦在神学管理之外有突显人文管理的思想倾向,荀悦将形成前述这些现实问题的根本症结归结为治国安邦缺少民本基础与道义原则。荀悦吸取王符等人本末论抓本而不是抓末的方法原则,重新奠定整合君臣民关系的民本基础和道义原则。进而他希冀通过“君臣民一体”的管理理论来重构君臣关系,协调社会阶级、阶层之间的矛盾,试图建立合乎不同利益群体需要的有效社会治理体系。

二、“君臣民一体”有机管理的理论依据

荀悦是汉末著名的史学家,也是著名政论家、思想家。他构想“君臣民一体”有机管理的结构与秩序,不仅有历史理论、社会管理理论上的依据,也是他哲学认识论、人性论提出的基本要求。

首先看历史理论、社会管理理论依据。荀悦讲的“天下国家一体”的大一统社会政治结构是在宗法家族制度的基础上形成的。根据嫡长子世袭制确立的继体之君,素质上不一定符合作为明君应具备的条件,董仲舒的性三品论已经触及这个问题。他把圣人和十恶不赦之人归为极少数,绝大多数是中人。据此推理,继体之君多属于中人一类。继体之君的品类问题,荀悦在史学和政论中集中明确地作了论述。荀悦把历史上的君主区分为六种品类,治理水平由高而低,依次是王主、治主、存主、哀主、危主、亡主。荀悦区分君主品类主要是看他们如何对待公私关系以及权力受不受约束,显然是抓住了封建宗法制度亲疏和尊卑之间的基本矛盾。相对于亲亲之情具有私的性质,尊卑等级秩序具有公的性质。社会治理状态通过吏治民情反映出来,带有公的性质。

君主的品类直接关系到社会的兴衰。六类君主中王主为人,不为己。治主从义,不纵情。存主以公为先,不以私为先。哀主公私并行,得道不纯。危主是情过于义,私多于公。亡主是逾越公用,无视法制,知而不改。君主前三类和后三类合为两大类:王主、治主、存主统归为明主;哀主、危主、亡主统归为昏主。能归入明主之类至少要做到公先于私、大于私、重于私,也就是道义优先。奉行道义,从宇宙论讲是让天地万物生息不已;落实在社会治理的最底层面来说,就是给黎民百姓留下生存之路。君臣与民之间是管理与被管理的对立统一关系,二者相依相存,如果失去了社会底层的人民,君臣没有了管理的对象,也就不成为管理者了,故而荀悦警告统治者“民存则社稷存,民亡则社稷亡。故重民者,所以重社稷而承天命也”

荀悦主张为政要除去四患,称“致治之术,先屏四患,乃崇五政。一日伪,二日私,三日放,四日奢。伪乱俗,私坏法,放越轨,奢败制。四者不除,则政末由行矣。俗乱则道荒,虽天地不得保其性矣;法坏则世倾,虽人主不得守其度矣;轨越则礼亡,虽圣人不得全其道矣;制败则欲肆,虽四表不能充其求矣。是谓四患”四患是人欲横流对道义的破坏所造成的,为政要除去四患,这是从否定的方面来说的。从肯定的、正面的方面来说,就是把握政风民情的动向,树立五政治理体系。五政的具体内容将在后文详述。此处先看荀悦总结社会历史不同时期的九种不同的政风民情。治国之风是“君臣亲而有礼,百僚和而不同,让而不争,勤而不怨,无事惟职是司,此治国之风也”此外有衰国之风、弱国之风、乖国之风、乱国之风、荒国之风、叛国之风、危国之风、亡国之风。“惟察九风,以定国常。一日治,二日衰,三日弱,四日乖,五日乱,六日荒,七日叛,八日危,九日亡。”衰国、弱国之风主要是君主不能担当管理责任造成的,“位职不重,……此衰国之风也。君好让,臣好逸,士好进,民好流,此弱国之风也”。君臣违背管理上的道义原则,国家衰退、社会混乱,形成乖国、乱国、荒国、叛国之风,甚至“上下相疏,内外相蒙,小臣争宠,大臣争权”,呈现危国之风,“上不访,下不谏,妇言用,私政行”,呈现亡国之风。危国、亡国局面并非一朝一夕骤然出现的,而是衰国、弱国、乖国、乱国、荒国、叛国之风积重难返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