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修辞与中国话语建构的实践和理论
——读张浩文长篇小说《绝秦书》的启示

2020-04-18 04:40:28段曹林
文艺评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方言话语小说

○段曹林

本土修辞,是本文自创术语,特指以塑造民族、地域的审美文化形象,彰显其价值和特色等为目标的本土话语建构行为。本土修辞以言说主体对修辞话语民族性和地域性的深刻体认为基础和前提,以本土修辞资源的充分发掘利用为条件和动力,以修辞策略的不断守正和创新为途径和手段,经由本土审美文化形象的修辞塑造和生动表现,实现本土文化的传承、发展、建设与传播。

本土修辞范围可涵盖地域修辞、民族修辞、地区修辞、国家修辞乃至超越国家的区域修辞,但内涵上有特定修辞目标和修辞策略的限定。“由于民族发展的历史和文化传统、审美观点、思维习惯、社会风尚、心理状态、生活方式、自然环境、地理因素以及语言文字本身的结构特色不同”“修辞现象常常打上民族的印记”①。由于类似的原因,修辞现象也往往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地域特色。本土修辞因而带有鲜明的本土特色。本土的即民族的,民族的即世界的,鲁迅说“越是民族的便越是世界的”,本土修辞在民族审美文化的继承和传播中,因而具有特殊价值和意义。

在当下,讲好中国故事,已经上升到了国家文化战略的高度。中国故事足够丰富精彩,如何讲好也即其中的话语建构才是重中之重。中国话语的建构离不开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从这一角度说,本土修辞的实践总结和理论研究,可谓恰逢其时、当务之急。

张浩文的《绝秦书》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颇有价值的案例。作者的这部长篇小说处女作“三年磨一剑”,2013年问世后接连获奖,好评如潮。②用评论家段崇轩的话说:“《绝秦书》出版七年,有人读,有人评,有人翻译,俨然已是经典了。”出于修辞研究者的专业敏感和习惯,我在阅读这部作品时,更多关注的还是它的修辞。与其灾难主题和社会反思相应,《绝秦书》在修辞上也做了诸多成功探索,具有鲜明的特色。无论是在词语、句子层面的微观修辞运作,抑或是在超句层面的篇章修辞、风格修辞,都与作品的人物塑造、故事叙述、环境描绘、情感表现等相生相伴,交融化合,最终酿出了一坛独具本土风味的香醇佳酿。

《绝秦书》在本土修辞方面的经营,带给我强力刺激和重点思考,也是我最想与人分享的。在我看来,本土修辞与“本土艺术”“本土文化”等既依托依存又自足自立的特殊联系,决定了本土修辞至少应该拥有与其他本土“特产”同等的价值和地位。为此,我特意自创了本土修辞来指称此类特色修辞行为,并对《绝秦书》在塑造民族审美文化形象、彰显其价值和特色方面的本土修辞实践,做了一次较为全面而系统的考察。

在《小说修辞学》1983年版的后记中,布斯重申小说是由“行动中的人物”构成,由语言叙述出来的,而非由语言构成的。③本文对《绝秦书》这一小说文本的本土修辞的观察思考,也较多地关注了作品在作者和人物形象塑造、叙事结构的语层组织两个主要方面的修辞策略和修辞效果,从语言材料、语义辞格、结构方式的选用三个角度分别探查、分析小说的本土修辞策略及其独特的审美文化价值。

一、《绝秦书》的语言材料选用与附加语义的凸显和凝聚

《绝秦书》语义修辞的本土特色,主要源于作品中的方言词语、俗(谚)语、委婉语、詈骂语、行业词语、人名地名等一类词语,这类词语的有意识选择和运用赋予了作品鲜明的地域色彩、民俗色彩、民族色彩。关于书中的方言,陈忠实感慨到:“我原以为关中话很土,后来却渐次发现许多方言的无可替代的韵味。文学写作的表述语言中掺进方言,有如混凝土里添加石子,会强化语言的硬度和韧性。”④“《绝秦书》里方言土语的使用,尤其对于塑造人物,揭示人物性格,呈现心理,渲染小说氛围,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⑤。

1.方言词语

带有关中地区鲜明地域文化色彩的语言材料很多,反映在《绝秦书》中的主要有方言词、方言惯用语、歇后语,这类词语的大量选用,使小说话语散发出浓郁的乡土气息,烙印上突出的地域特色。

《绝秦书》是一部用普通话写就的小说,普通话词语,毫无疑问占据绝对优势。但阅读者很难无视其间方言词语的存在和影响,很多人甚至不自觉地为它的“乡音流露”而动容。书中的方言词虽然总数量和所占比例都很小,却选得典型,用得适当,既不构成太大的语言障碍,又充分显示了其分量。

选得典型,是说基本上只选入常用、好懂的方言词,排除仅限于小地方使用的土语词。据我们初步统计,《绝秦书》用得最多的是“娃”“瓜”“怂”等方言词或语素。“娃”共出现2144次,主要构成引娃(1144次)、毛娃(126次)、周牛娃(74次)、寿娃(66次,其中刘寿娃11次)等人名,非方言区知晓度也很高的“娃娃”(276次),其余则不多见:女娃39次、贼娃子8次、男娃4次、牛牛娃2次、碎娃1次、狮娃1次。“瓜”共出现70次,单用(如砸瓜了、吓瓜、书把人念瓜了)外,还构成瓜笑、瓜娃、瓜子、瓜女子、生瓜蛋、以前瓜着呢等组合。“怂”出现约三十次,如“怂事、怂地方、怂用、怂货、怂人、瓜怂、瞎怂、愣怂、犟怂、认怂、怂地方、怂包蛋、怂样”等。

她问老汉,这一问周克文再也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把周梁氏笑愣了,她直直地盯着周克文,怀疑这老汉是不是被狼吓瓜了!周克文没瓜,他是笑老婆的瓜样子,他边笑边说,哪有你这么瓜的人,狼把羊尻蛋子都逮住了羊还能逃活命?

读这段话,不由自主地就会被方言的特殊韵味所感染,即便不具备相应的方言背景,也同样能感受到其间所传递的地域文化信息。同样,当我们读到“金蛋蛋、硬扎扎、药罐罐、招人得很、心疼死个人”这类方言特有的重叠式或表达格式时,独特的方言审美气息也不免扑面而来。

此外,不怎么成系列的方言词语,理解上一般也不成问题:袢笼、打抢、弹嫌、害货、开怀、掺言、欢势、老碗、麻达、哑静、糨子倌、噤了声。

而在用到某些带有明显习俗的词语时,《绝秦书》会加以必要的而又生动形象的解说。重点在增添风俗内容和文化色彩,其次也可避免理解或行文上的障碍。如:搽黑脸、暖怀、老碗会、下帖子、换工、祈雨等。

暖怀就是久不生养的人抱养一个别人的小孩,给自己垫底,暖暖身子,说不定以后就会怀上自己的孩子。这就像母鸡不下蛋,给鸡窝里放一个别的母鸡下的蛋,这个母鸡把别人的蛋抱暖了,说不定就会自己下蛋了。这个放到鸡窝逗引母鸡下蛋的鸡蛋叫引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周郭氏后来真的就抱养了一个女孩,起名引娃。暖怀是不少地区都有的习俗,因而这段话与其说是在解说,毋宁说是为了通过对习俗的描绘,塑造相关的文化和人物。

方言特有的惯用语和歇后语,在作品中所出现的总量不算多,但几乎每一个都是方言文化的产物,具有显而易见的地域色彩,前者如:眼窝浅、找乐子、谝闲传、坟头冒烟、戳牛屁眼,后者如:口袋里买猫——有货不能看,只能凭运气;媒人嘴疯狗腿——那是没准的。

2.俗语、谚语和其他经典话语

这类以句子或大于句子形式呈现的话语,源于方言区人们生产生活经验的总结,承载着一定的观念文化。它们一般通过小说人物之口转述出来,不但可折射该人物的思想性格,而且是对群体思想认识的传输和间接反映。

产生于特定地域的一般带有区域限定性,例:男人有三件宝,丑妻薄田破棉袄;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庄稼最怕三老虎(按:指大烟、棉花和西瓜),伺候不好叫你哭;咬人锅盔,给人出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甘蔗不会两头甜。

来自其他地区或记录于书面语的则明显流传较广。如:百善孝为先;人不哄地,地不欺人;刀不磨不锋利,人不学不明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吃不穷,穿不穷,谋划不周才受穷。

下段话所引的两个俗语出自周立功之口,可以看出其读书人的身份和超出身边普通人的认知水平:“更重要的是吹尽狂沙始见金,周立功认为这些坚持下来的都是真心向学的人,他们才是值得他去教育的人,也是变革周家寨的骨干力量,给这些人上课他是好钢用在了刀刃上。”

而小说中的头号人物周克文,俗语、谚语经常挂在嘴边,对这些俗谚,包括诗文名句、名言格言等,谙熟于心,信口道来,不正是其乡绅和农民双重身份,以及他尊崇儒家伦理道德、重农惜土、知书明理而又明哲保身等特点的自然表现吗?

3.委婉语和詈骂语

委婉语是社会禁忌的产物,詈骂语是个体情绪的宣泄,二者体现了不同的文化色彩,对它们实际态度和使用状况的差异,折射的是不同的性格和心理。

“有喜了、被窝里的事、好着呢……”等在小说中的出现,都能反映特定的心理文化及其影响。

出了门,周梁氏问儿子,昨晚上你跟媳妇……好着呢没有?

妈,春娥身子……还有些弱。周立德说。

妈知道,周梁氏说,妈是问……你看你这一走……

妈,好着呢。周立德红着脸说。

这其中的“好着呢”是母子间共同的避忌语,省略号传达的也是同样的心理避讳的需要。

“必须指出,张浩文在语言使用上极为用心,他在使用关中方言方面,超越了此前的陕西作家。大量生动鲜活,充满地域色彩与文化韵味的甚至是粗鄙的土语,出现在小说中,尤其是大量使用与性相关的詈骂词语,前无古人。”⑥略举两例:

惯性的抹鼻涕动作立即招来大人的咒骂声,短寿的、天杀的、狗日的、驴操的……骂人的都是娃娃他妈,紧随骂声之后的是娃娃他爹的拳脚声,紧随拳脚声之后的就是孩子们尖利的哭叫声……

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周拴成骂道,总有一天让你狗日的难看!

4.行业词语

行业词语不但反映行业文化色彩,而且体现地域生产、经营方面的特点。如:歇茬、看地验地、捅条、蹭烟(软讨、硬讨)。黑话大致跟这类接近,反映特定人群的隐秘文化,如:清堂、行旱船。

5.人名、地名和物名词语

地名反映地貌、历史、居民、审美、实用等各种文化信息。如周家寨、姜家堡、绛帐镇、黄龙塬、泰丰粮行、凤来仪茶楼、赛仙堂、骡马市。仅以“明德堂”为例:

大房是他爹妈居住的,也是全家人聚集的公共场所,他爹把它取名为明德堂,并且用厚重敦实的柳体书写在门楣上。周立功知道“明德”二字源于《大学》,寄寓着他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明德堂不光是一座房子,它更承载着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是他爹一生的追求和理想。在别人眼里,他爹盖这样的房子显然是炫耀财富,但在他看来,他爹是在修自己心里的庙堂。这么庄严的建筑会时时提醒他爹,立善存仁是人生最大的责任。

人名大致分两类,小名俗,大名雅,体现的是雅俗、庄谐两类不同的审美取向和文化色彩。前者如:秃斑、黑丑、麻豆、毛娃、猪娃、毬蛋娃、花豹子、马猴子、姜大巴掌,后者如:孔先生、孙县长、周国氏、连成媳妇、常贵、秦山魁。

特别值得提及的是周克文为他自己和三个儿子所取的名字,寄托了他的人生理想和对儿辈的希望。把《左传》“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的三立观,分配给三个儿子分别做大名用字,用意不言自明。但事实如何呢?时代的变迁、处境的艰难,都可以从名和实的反差中得到印证。不仅这几位,甚至小说中所有人物形象的塑造,无不可以从作者为他们命名时所做的修辞操作中,寻到蛛丝马迹,甚至关键线索。

二、《绝秦书》的语义辞格选用与审美文化意蕴的发掘彰显

1.比喻喻体选择注重乡土文化特色

比喻是世界各语言普遍用到的修辞格,最能体现民族特色的无疑是喻体选用上的取向。小说《绝秦书》中比喻用得很多,大部分喻体都源自乡村民众生活中常见的事物或现象,或者出自具备普遍认知的虚幻对象。比喻因而也被赋予了一定的乡村审美文化蕴含。

(1)他常对伙计说,活不是主家派给你的,是你自己看见的,不能像磨子,推一把转一把,好伙计不用主家指拨。

(2)周克文哼着戏文,铲起饱饱一锨油渣均匀地撒出去,细碎的黄色颗粒像金粉一样覆盖在土地上,一股浓烈的油香弥漫开来,把人熏得昏昏欲醉。

(3)寒风像长了牙,狠狠咬了旱地龙一口,他赶紧裹紧了衣服。

以上三例均为明喻,磨子、金粉、牙齿咬人,都再寻常不过,但又用得颇为贴切,贴近生活、贴合心理、突出特点。其他明喻喻体还有:水、割断的麦子、蝗虫、豹子、风筝、死,等等。

(4)周拴成以前是吃惯现成饭的,一猛子让他自己做饭简直是逼着老虎拉磨子,他在锅塘里戳弄半天,连火都生不起来,倒是煨出来满屋子的浓烟。

(5)监狱是啥地方啊,那是阎罗殿呀!

这两例是暗喻。老虎拉磨、阎罗殿虽也没见过,但符合普通人的想象或认知,凸显共性特征。其他暗喻喻体,如:白眼狼、挡箭牌、捅了马蜂窝。

(6)一个说是一副好犁铧硬是碰上了盐碱地,一个说一方肥沃田硬是碰上了秕种子。

(7)作为刚刚把光景掀上坡的小财东,周牛娃不能不精打细算。

(8)他的本事在于花了钱能办事,不像别人,背着猪头找不着庙门。

三例均为借喻,喻体选自农村生产、生活。其他借喻喻体,还可见:攀高枝、上刀山下火海、从茫茫大海里捞出了一根金针,等等。例(8)是比喻兼对照。

2.拟人背后的天人合一观念

(9)颜色驳杂了,声音也跟着喧闹了。渭河开冻了,哑静了一冬的河水再也憋不住了,它们打着滚儿吆喝着。蝴蝶和蜜蜂给花哼着曲儿,软缠硬磨地要采人家的花粉,鸟儿一拨一拨地返回村庄,见了面唧唧喳喳地打着招呼。北归的大雁在高空呼儿唤女,一家子一家子地飞过人们的头顶。

以我观物、推己及物、物我合一观念的流布,促成了人格化(主要是拟人)修辞手法在中国传统修辞中的广泛运用。《绝秦书》中也如此,以我观之,声音可喧闹,河水可打滚吆喝,昆虫会哼曲磨人,小鸟大雁自然也会打招呼,总之,一切皆可有人的动作、声音、情态。同属比拟,拟物其实向来仅占极小比例,本书中也如此。

3.夸张和变形表现的中国式幽默

(10)游说了一整天,唾沫费了一老碗,最终一个人也没有动员来。周立功很丧气。

(11)主人们正在吃早饭,一家一户的庄稼汉都圪蹴在自家的院子里,围成一个圆圈,他们的筷子轮番戳向圆心的一个粗瓷大盘,盘里不是血红的辣椒条就是乌黑的芥疙瘩,这是他们的佐菜。就着这些辣得呛人酸得倒牙的佐菜,他们把玉米糁子喝得山呼海啸。

时间长度、费唾沫的量度都带夸张,例(11)活脱脱就是一幅风俗画,围蹲成圆圈在院子里吃饭的习俗、色彩鲜明的食物,以及借力于夸张、移用的动态描摹,无不带给人富有冲击性的独特感受。

(12)部队被挡在了这里,进攻的人像被割的麦子一样哗啦哗啦地倒下,血水都要没过人的脚脖子了,仍然没有办法闯过这一关。

比喻、摹状、夸张相配合,凸显了特征和动态。

4.引用(引言和用典)对文化遗产的代入

第29页的戏曲台词多次出现在小说中,构成互文文本,而这里的《教学》之所以成为宝根的最爱,不正是因其教化内容贴近生活,让宝根自然而然地“对号入座”,而形式上接地气,为民众所喜闻乐见,因而百看不厌、百演不厌吗?第97页,周立言酒后吼出的秦腔,自然是最具特色的文化产品之一,在小说中还借人物之口引出了对“太平不会有了”的预示。

5.衬托和对照对民族传统的接续

(13)刘风林数到了九。寨墙上下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上面的人能听见下面火把舔食夜色的嘶嘶声,下面的人能听见上面的人心脏拍打肋骨的咚咚声。

(14)年关将近,车站上人迹寥寥。远处不时响起高高低低的鞭炮声,烹炸煎炒的香味随风飘来,汽车艰难地穿过雪幕,又摇摇晃晃地钻进雪幕。就在汽车开动的同时,引娃的眼泪喷涌而出,她久久伫立在站台上凝望东方……

前一例属于以动衬静,后一例属于以乐景衬哀情,都是汉语传统修辞惯用的反衬。对照和衬托都是汉人辩证思维方式在修辞中的应用,衬托之反衬比正衬,正如对偶之反对比正对,修辞效果相对而言尤为凸显,因而历来更受修辞者的青睐和偏爱。

6.其他修辞格所蕴涵的审美文化传统

设问。设问有用于强调的,也有引而不发的。“他从高处俯瞰欢送的人群,没有看见那个告状的老者,他是没有来呢,还是被拥挤的人流挡住了?”这一发问,显然隐含着未尽之意,体现了汉语修辞重含蓄的表达传统。

同异。汉语词语形近义殊、形异义联的资源颇为丰富,因而成就了汉语特色和情味的同异修辞格。“周立言笑着说,大哥的马是战马,连大炮都不怕,还怕鞭炮?”大炮、鞭炮巧妙关联,幽默风趣,忍俊不禁,但究其实,不过是汉人高深言说智慧的一次“小试身手”。

飞白。飞白是将错就错或照错直录,是一种基于汉语及其使用规范的言语智慧。汉语飞白因而自有其风貌和特色。小说里多处用到飞白,“引娃好奇地问,纪律是个啥?是虮子吧?我今天来时特意把头篦过,没有虮子,不信你看!引娃把头伸到周立功面前。”似乎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是话语的别样情趣和人物的天真可爱。

三、《绝秦书》的结构方式选用与民族传统的传承革新

对这样一部篇幅很长的小说作品,为了更完整地考察期结构方式和特点,我们不妨将其文本结构区分为宏观、中观、微观三个层面。宏观结构是各章和整篇的构成,中观结构是章内段和段之间的组织,微观结构指句内和段内的联接。

《绝秦书》的结构方式选用可谓丰富多样,自有其特点,对汉语传统小说的结构模式有突破,有变革,也有沿袭和坚守。

1.《绝秦书》的宏观结构

(1)线性+网格。小说分章,以数字标识。主体部分的叙事结构是按时间顺序线性推进、穿插空间变换。以乡绅周克文为主线,周的兄弟周拴成,周的三个儿子周立德、周立功、周立言以及引娃、石猴等为辅线,人物的表演舞台,以周家寨和绛帐镇为中心,以西安、凤翔等地为外围。时间线索和空间变化在小说中都有明确的交代或描述。如“二”的开头:“周家遭劫的第二天,明德堂发生了两件事”;“三”开头:“第二天清晨,周立功登上了黄龙塬”;“七”开头:“收罢大烟后就是农闲了,这是庄稼汉难得的享福时光”。

除此之外,“序曲”“尾声”构成文本形式和内容上的首尾呼应,形断意连,虚实相生,由此拓展了小说叙事的时空,深化了主题的表现。

(2)顺叙+分叙(或补叙)+倒叙。总体顺叙结构中,在各章之间也用到分叙或补叙。如“二”接“一”写第二天明德堂发生的事,插进来“五”,写抢劫第二天土匪回太白山后的事,相当于平行时间的补叙。“十四”“十五”分别写周立功和引娃大年初一早起后的事,让人想起传统章回小说中的“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如“十八”“周立功说他大哥的时候,他大哥正在行军途中。”既成功避开了熟滥的纯粹的结构套语,又巧妙地融入了熟悉的结构模式。

小说也不时依据需要在局部采取倒叙手法。如“三十八”开头第一段便是“周栓成的儿媳妇跑了!”再补叙原因、经过。这种变化既带来了受关注对象的相关悬念,也为小说整体流动添加了回旋和波澜。再如,小说主人公周克文第一次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从他的“一声吼”对全场的震慑效应,从侧面很好地突现了这个“周家寨最有脸面的财东”在家庭和寨里的影响力。这一倒叙,是在表现人物上的特殊安排上的成功运作。

(3)客观呈现+主观介入。作者采取的是第三人称视角,总体叙事也是客观冷峻的,避开了全知全能、先知先觉。但又并非完全的旁观者清、隔岸观火,而是自觉不自觉地有所“介入”。这从几个细节可以观之:①小说的题记和后记。从其中的几个关键词“祭奠”“乡亲”“灾难”“长期关注”“天灾”“人祸”“思考”,不难解读作品虽然秉持“形象的呈现”,为什么偶尔还会有情感倾向的代入。②小说的标题。《绝秦书》与入选《古文观止》的晋国给秦国下的绝交书同名,而意趣迥异,显然是作者有意为之。取“灭绝秦之记录”之意,用一种看似言过其词的夸张手法,为的是用响鼓重锤的方式,痛悼生命,深缅历史,警示未来。

结尾写大旱灾结局的比喻。最后毁灭一切的竟然是人,是灾民汇成的人流,但此时他们已经变成了“谁也不敢阻挡他们,谁也阻挡不了他们”的“无边无际的洪流”和“铺天盖地的蝗虫”。特殊喻体的选择,夸张变形的写法,难道不是作者在着意唤醒人们对于蝗祸、洪灾等人类灭绝之灾的历史记忆,并提示这场发生在民国十八年的天灾,从根本上更是一场人祸?

2.《绝秦书》的中观结构

这里提到的一些结构方式,并不完全局限于中观层面。

(1)互文结构。互文辞格古已有之,基本用于句内,作为篇章概念的“互文性”则是典型的舶来品,所涉及的修辞手法还有引用(引言、用典)、仿拟(含戏拟)、非辞格的互文等。论者对《绝秦书》与《白鹿原》《温故一九四二》等乡村题材、灾难题材、文化叙事类作品之间的“互文”关系,多有提及。此外,体现作品互文性的还有小说人物对各类唱词、文字作品的引用和提及,以及作为序曲的陕西民歌。“互文”使得小说成为开放态势,向外向内都有了无限拓展的可能,其中最具价值的还是那些跟主题、人物、语言等,实际形成互动的“互文”对象和材料。

(2)总分式结构。汉语修辞学界一般归入列举分承,对此有较多分析。用于段内或段间均常见,形式、作用有所差异。

阳光下的周家寨充满生机。鸡……猪……牛……主人们……

同样是发家致富,周克文跟他爹不一样。周牛娃……周克文……

(3)平行式结构。小说中,社火队进周家寨遇阻,引发众声喧哗。小说通过说话人+言说义动词的组合及变化来引领衔接各个段落,虽嘴杂事乱,却依然写得井然有序:

周立德不停地给愤怒的社火队说好话……

那个狮子社火队吆喝说……

黑丑数落……

周立德说……

黑丑说……

寨里其他人也纷纷参言……

周立德……解释……安抚……

(4)平行+总分结构。多见于复杂结构,简单话语中也兼容。如“十七”的总起段:

这个春天除了周克文忙碌,周拴成父子也没有消停。周克文忙着种棉花,周拴成忙着开烟馆。这兄弟俩是周家寨最会过光景的人。

(5)信息结构。源自西方的一种分析,从话语信息组织角度的一种分类,与前述分类有所区分和重合。如以背景信息引领的,如“二十七”:进了七月,狼就来了。

述题转为话题,自然地承接前一章,转入新的叙述对象:周立功说他大哥的时候,他大哥正在行军途中。周立德的部队奉命剿匪,从西安出发浩浩荡荡开赴凤翔。

以话题为中心的:周克文气疯了。他怎么都不敢相信儿子会做下这么丧德的事,可眼前的情景叫他不得不信。他吆喝道,拉回去,绑到祠堂去!祠堂是处理宗族大事的地方,这事闹大了。

3.《绝秦书》的微观结构

这里举例式提到一些重要的微观结构方式,但它们并非仅局限于微观层面选用。

(1)衬托或对照结构。“去年正是葡萄开花的季节,他二哥风尘仆仆地回来了,那时候这个院子挤满了人,她借着土匪的威名吓跑了别人,才见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洋学生。今天葡萄架上又挂满了绢丝一样的白花,可这院子却空荡荡的,没有了昔日蓬勃的人气。”去年和今天形成对比,花开和人回、花开而人不在,都是以景衬情,一正衬,一反衬。

(2)顶真结构。多用于段内,有分句间的,如:周克文不言传光是笑。他举着竹竿,竹竿上挂着鞭炮,鞭炮在空中炸响,鲜红的炮屑桃花一样飘落下来,铺了满地,也铺了周克文老两口一身,活像穿了大红袄。也有单句间的,如:正是在这种传言中周克文的棉花开花了。棉花开花是笑着开的,它们的嘴巴一点点咧开,舌头一点点伸长,最后笑成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爷爷。也用于段间,如:

他(六爷)提着鞭子跑了过来,把狼抽走了。

狼一走周立功……

下边的平行叙述+连续顶真,可谓是颇具汉语传统特色的一种时空融通结构。从信息结构看,以话题“周拴成”为中心构成述题连贯结构,顶真则促成了内部的述题话题的连续转换。

周拴成拉着儿子来到牲口圈。牲口早就卖完了,里面空着。周拴成挪开牲口槽边的水瓮,水瓮底下压着一块石板,揭开石板,下面有一个坑,坑里藏着一个小瓦罐。周拴成掏出瓦罐打开,一股浓烈的烟土味窜了出来。周拴成给儿子说,这就是盘缠,你路上的花销连买粮食的本钱都够了。

(3)排偶或类排偶的整齐结构多见,往往整中有散、整散结合。常见于句内,如:

现在这个红扑扑白生生胖乎乎的小生命就呈现在他面前,一切的思念,一切的想象,一切的挂记都落到了实处,周立德禁不住喜极而泣。

他哥的运气太好了,念书比他好,个子比他高,房子比他盖得多,吃饭端的碗比他大,置的地比他多,走路比他步子大,雇的长工比他多,连咳嗽都比他气壮。

也见于句间、段间。

现在有了老碗会,富裕的人就把自家的好吃的亮出来,你吃粗粮我吃细粮,你吃黑的我吃白的,我就压了你一头。贫寒的人不比这个,他比老婆的手艺,你有细粮你吃面条,我没细粮我吃荞面饸饹,你有白面你吃蒸馍,我没白面我吃糜子蒸糕,这粗粮细做更有滋味,我媳妇比你婆娘能多了!吃面条的有意把面条吸得吱溜溜响,让人眼馋他,喝糁子的也不示弱,夸张地吞咽,咕咚咕咚的喉音地动山摇,硬是要压倒对方:我是没钱,可老子有的是好胃口,喝凉水也长膘!

(4)穷举式结构。

这才得了宝根的趣,整天都可以耍了。起先满仓把他送到学校,他还能在课堂上坐一个上午,中午放学他走出校门就撒了欢,绛帐镇街道上吃货多,耍货更多。面皮、凉粉、扯面、饺子、甑糕、油糕、胡辣汤……他轮换着吃。吃饱之后就找耍货,耍猴的、耍把戏的、说书的、卖唱的、拉洋片的、赌博的、抽大烟的、开妓院的……当然最吸引他的是看秦腔戏。

(5)四字格及其他对称形式。四字成语、四字格、四字临时形式的连用、对用、单用,在小说中可谓俯拾皆是,信手拈来。

他跟踪他们穿乡过村,走州越县,但一直没有机会下手。人家是两个,而且膀大腰圆,手里总操着棉弓木槌。

边塞诗他虽然看不懂,但他爹也时常给他讲那里边的英雄好汉、快意恩仇、铁马金戈、杀伐决断,这些自小就让周立德热血沸腾,他老早就幻想着自己成为一个驰骋疆场叱咤风云的铁血英雄。

棉花丰收,堆积如山,东望长安,翘首以盼。周克文在信的结尾这么说。

四、关于本土修辞研究的两点思考

1.本土修辞资源蕴藏丰厚,要高度重视对其加以发掘。

本土修辞资源是修辞资源中蕴涵本土修辞审美文化特色和价值的部分,分布范围广泛,涉及多个层面。语音、词汇、语法、语篇、辞格等各类语言材料和手段中,文字、标点、图符、表情、动作、姿态等各种副语言材料及其手段中,由它们所构成的修辞单位的不同层次和方面,均有分布。

就汉语修辞而言,普通话、方言、古汉语均有分布,从中国话语建构而言,本土资源还分布在少数民族语言中。单就陕西方言修辞资源而言,《绝秦书》中所选用的方言材料非常丰富,前面我们所总结和分析的没有也不可能囊括全部。并且,“此书在关中方言使用上,还有更大发挥空间。据我非常有限的了解,关中方言中大量极为精妙的动词和形容词,张浩文还没有充分发掘使用。如果周克文们能更多使用将近百年前的动词形容词乃至各种俗语歇后语,则这些人物将更鲜活更有味道”⑦。

目前,学界语修辞资源的发掘主要集中于共同语,而对汉语方言修辞资源、少数民族修辞资源、古代修辞资源的发掘则非常不够。《中国辞格审美史》⑧的出版,标志着在古代汉语修辞资源发掘方面迈出了可喜的一大步,但依然任重而道远。

对汉语本土修辞资源全方位的深入发掘,着眼于修辞的审美文化功能,不但是中国话语建构实践的前提和条件,也可为中国文化修辞学、汉语修辞美学等学科的建设积蓄能量,拓展路径。

2.本土修辞研究要认准目标,把握重点和方向,避免迷惑甚至迷失

就《绝秦书》的本土修辞实践而言,本土修辞主要借助修辞主体对具有本土特色的语言(方言)材料、修辞格、结构方式等的选用和创新,建构本土特色话语,实现彰显本土特色的交际目标。

本土修辞实践研究,重点应该关注话语中所选用的各类修辞资源,注意发现和总结话语建构者在本土修辞资源发掘中的收获和贡献。其次,还要关注话语建构中对修辞资源的利用和创新,对其所采取的修辞策略进行分析和评判。

本土修辞理论研究,重点应该关注修辞的审美文化功能及其实现问题。不同语言和方言,在材料、结构、用法上有自己的特点和习惯,所蕴涵的审美和文化上的特质、表征、积淀也不同,在审美文化功能的体现上自然也不一样。审美文化功能的实现受制于主体、受众、对象、环境、媒介、文体、语类等等诸多因素。为此,因应各种因素及其组合的特点和影响,探讨可行性的修辞策略及其运作和效果,便显得尤为重要。

本土修辞研究,要坚持自信和自觉、守正与创新相结合。首先,要有足够的话语实践自信。汉语修辞、中华文化几千年的历史遗产,我们没理由对此视而不见。其次,要有足够的话语理论自信。汉语修辞、汉语话语研究同样有着数千年的历史。理论建设需要创新,需要学习和借鉴。但首要的是立足自身,汉语本土修辞理论只能立足于汉语本土修辞的实践,在继承本土修辞理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发展。不能因为暂时的缺失或滞后,而盲目地从外国、从外学科引进,满足于跟跑、陪跑,导致丧失自我,迷失方向,或者错失弯道超车、及时转向的机会。离开了本土话语实践、话语理论的自信和自觉,汉语本土修辞的实践和理论、中国话语建构的实践和理论,都不可能取得真正的成功和发展,也就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中国风格、中国气派。

①宗廷虎,陈光磊《中国修辞史》[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6页。

②该小说的修订版也已于2019年由新星出版社出版,本文的研究引述,均以原版为依据,该小说的引例均源自原版,不另加说明。

③Wayne C.Booth,The reotirc of Fiction[M],Harmondsworth:Penguin books,2nd,edition,1983,Page409.

④陈忠实《白墙无字》[M],西安:西安出版社,2013年版,第298页。

⑤杨光祖《〈绝秦书〉论》[J],《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2期,第97-104页。

⑥⑦单正平《春风浩荡旧时画心事浑茫今日书——〈绝秦书〉散论》[J],《文艺争鸣》,2013年第 12期,第 154-157页,第157页。

⑧宗廷虎、陈光磊《中国辞格审美史》[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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