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佳萱
年味确是一年比一年淡了,去年省去了庙会祈福,今年索性连水灯也一并略去了。然而祖母家却是必去不可的,若连这也省去,那么也就无所谓过不过年了。也唯独在祖母家,我才能故作老成地叹口气,试图在半旧不新的窗花上,追忆幼年的除夕。
按照往例,年夜饭由姑父来做。祖母腿脚不便,独自一人住在底层,长辈们在楼上寒暄,有时也会托比我还小一辈的孩子带些开胃冷菜抑或是干果零嘴下来,尽力将过年的氛围充盈在整幢楼里。
祖母本是健谈的,但不知怎地,如今话却少了许多,看见我也只是和蔼地笑,不再像过去一样跟我谈论整个村子的八卦,而只是问了我学业如何、学校的生活如何、师友待我怎样。既然祖母不说,我也没有问的道理,只当她变得像其他老人一样沉默,把事情都压在心里,像埋陈酿一样地藏了起来。
此时金乌西坠,金光如同麦芒铺洒在整个大院。祖母坐在轮椅上,被门槛挡在了屋内,只能看着那如海潮般的光的纤脚从院子里一点点撤出去,而后暮色四合。也唯独这时候祖母的眼睛会格外地闪烁,像密林里一掬被阳光偶然临幸的细沙,我听到她叫我的名字——
“汝阁啊,黄昏被吃掉了。”
流光晃动,我回到了六年之前。
那时的老屋还未重建,质朴得可以立即把你拉回到20世纪80年代。
祖母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在午后和几个老人一起在大院里织毛衣,或是做工厂里的零件,谋上些额外的工钱。黄昏暖烘烘的,就像一件巨大的黄色绒衣,不怕脏地遮盖在大地上。每当黄昏退一步,祖母便将板凳往前挪一挪,这样整个人便又被裹进那件大绒衣里了。
“奶奶,天都黑了,还不回来?”我往往会在门槛上盯着祖母看,看到祖母追着黄昏,乘着她的板凳,一点点远我而去了。
“天还亮着嘞!汝阁,你过来,看这大黄昏!”祖母的声音大大粗粗的。黄昏,我倒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大”字修饰它,便道:“什么‘大’黄昏,诗里都说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是老黄昏!”
“大黄昏!”祖母试图和我争论,“汝阁,你看这黄昏,就像一张大饼一样,对不对?”
黄昏像大饼?我却想象不出来,但也会觉得黄昏的颜色确实像将一个鸡蛋打到一个铺着油的平底锅里,蛋黄悬浮在油上,而后慢慢地延展开来。
“奶奶,要是黄昏像大饼的话,你就不用做饭了,天天吃这黄昏就好啦!”我笑道,“这样我爸买来的糖糕果仁,也不会不到两天就都被吃完了!”
祖母知道我在心疼零嘴,笑骂了句:“小丫头片子,在学校里不学知识,嘴巴倒伶俐了,来顶撞长辈啦?”随即她又将板凳向前一移,把黄昏裹在了身上。
“汝阁啊,黄昏被吃掉了。”这句话又在我脑海里重复了一遍,仿若被打成了铅字,愈加深刻明晰。我看见黄昏一点点地后退,祖母却再也无法移动板凳,赶上那张金黄的“大饼”了。
“啊啊,黄昏确实要结束了。”我应和着,也不说什么“吃不吃掉”的问题,“黄昏像大饼”“被吃掉”,这样的话若再从现在的我的口中说出来,难免会显得不协调。有人说老人最像孩子,果真是如此的。我想了想便道:“奶奶,我推你出去吧。”
“算了,汝阁,这板凳很重,况且,还有好几层楼梯在下面呢。”祖母摇摇头。她不说“轮椅”,却说“板凳”,这让我的心里愈发地难受起来,于是便道:“没关系,除夕夜嘛,图个开心,我叫表弟出来,一起推你出去。”祖母也不再摇头,我便喊了表弟出来,同他一道把祖母推到了院子里。
然而,当我站在屋外时才发现,院子里早就没有黄昏了。
三年前,老屋重建后,两层的房子变作了五楼,院子也缩小了一半。原先祖母种的一株小桂树和一架八棱瓜,砍的砍拆的拆,大大小小的花盆和水缸,也都被送到了别处。院子空出来,大大小小的车做了院子的主人。
祖母只能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去拽住黄昏的“大饼”了。
“汝阁,过来。”她有时会忽然叫我,问我这家的院子和自家的比怎么样。我看看别人家的院子,院墙上攀着绿色的八棱瓜,缸里种着几株梅花或是昙花,再看看我们家的院子,停着几辆小轿车,便说道:“当然是他们的院子好。”
祖母满意地笑笑,语气不轻不重地说道:“我们家的院子,连黄昏也没有了。”
房子高了三层,院子缩了一半,黄昏最多只能铺到院子对面别人家的房门上,我们家的院子是无福消受这黄昏的“大饼”了。于是我笑着对祖母说:“你的‘大饼’被别人偷吃啦!”祖母也笑着戏谑道:“哪个坏家伙吃的,也不怕撑死。”
黄昏像大饼,这是一个怎样的比喻啊。祖母一天天重复“黄昏这大饼”,逐渐地,她似乎真的以为黄昏就是一张大饼了,凡提到黄昏便与“吃”字相连。只不过我们家的院子不幸,再也吃不到这张暖烘烘的“大饼”了。
可是,我们家的黄昏,被谁偷吃了呢?
没有黄昏的院子是无趣的,再加上煞风景的几辆轿车,祖母看了一会儿,便又让我和表弟将她推回到屋里了。此时年夜饭正式开动,长辈们簇拥着祖母上楼去,在欢声笑语中,在和气融融中,最后一抹黄昏也消失在别人家的院子的边角了。然而我却并无吃饭的念头,难道是黄昏把我喂饱了?当然不会,我们家的院子是无福瓜分到一块黄昏的“大饼”的。
到底是谁偷吃了我们家的黄昏呢?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楼上暖融和煦的灯火,除夕夜的村庄在夜色中显得无比安详。
如今我面对黑夜,频频回首,看见过去曲曲折折的悲喜惨舒,都沿着一条被旧时的黄昏铺洒的路,蜿蜒地消失在远方的荒田中。我这才意识到,那些老屋的时光,的的确确是一去不复返了,亦如我的童年,随着最后一口黄昏的“大饼”被那些高高的檐角或是跋扈的轿车蚕食殆尽,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偷吃黄昏的高楼,在黑暗中低头俯视着我,表达着对我和祖母的同情。
“那是祖母的大黄昏啊。”我在心里喊道,与此同时,感受到了我家院子无福消受黄昏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