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念
都说出生顺序决定性格,这个,我真信。比如我姐,比我早出生三年,作为老大,她在我眼里,简直是倔得自讨苦吃。
爸妈催我们刷牙洗脸,她总是嘴里说着“马上”,但十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挪窝。而我呢,已经洗好脸,刷好牙,还给爸妈挤好了牙膏。
又比如,同样是惹了祸,我不等爸妈责备就马上道歉,外加给他们端茶倒水,表示以后再也不敢了。可我姐呢,犯了错时,比没犯错还硬气,就算爸妈罚她不许吃饭,她也不肯说句“我错了”。气得爸妈直摇头!
我姐学习很好,几乎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三,而我的名次刚好倒着数。但是,每次我俩拿着成绩单回家,爸妈都会说:“老大呀,你的成绩是不错,但光学习好也不行啊,你这性格将来是要吃亏的,你得跟你妹学学,跟谁都处得来,到哪儿都吃得开。”
这个时候,我姐往往会把试卷撕成碎片,扔得满地都是。而我呢,对着爸妈,把胸脯拍得山响,表示下次一定会努力……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同是一个爸妈所生,但整个童年,在她的衬托下,我赢得了父母更多的偏爱。
大专毕业后,我回到父母身边,继续做“乖乖女”。我考进了事业单位,又嫁了同样是事业编的老公许文。我俩收入不算太高,但在双方父母的帮衬下,生活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我姐呢,名牌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成为一名律师,年薪百万。姐夫是她的同行,同样有才又内秀,而且脾气温和。他们结婚时,我们去北京贺喜,但相处得并不愉快。
临走时,姐姐塞给我一张银行卡,面无表情地说:“这里面有5万块钱,你帮我给他们买点需要的东西,我离家远,不能总回去,再说他们也不喜欢看到我。”
亲情笔记:姐妹兄弟,我们是彼此的礼物,世上最珍贵的那种。——木木笔记
说实话,她那个样子,谁都看得出来,不是让我替她尽孝,而是在买断彼此间的关系。
结婚后,姐姐很少回家,也很少打电话。偶尔回家也都是跟同学各种聚会,尽量避免跟家人待在一起。逢年过节,她要么回姐夫家,要么外出旅游,就连怀孕生子,我们都是从她同学那听说的。
和姐姐真正决裂,发生在我们结婚之后。2016年,妈妈得了肠癌。确诊那天,我头晕目眩,差点摔倒。
我不敢告诉爸爸,更要瞒着胆小的妈妈,那些日子,我和许文过得昏天黑地。最为崩溃的是,妈妈手术一周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此时,儿子乐乐正面临小升初,对于这个不合时宜的二胎,我和许文虽然很想留下,但现实情况根本不允许。决定做流产的时候,我给几近失联的姐姐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却是姐夫,他说姐姐现在不方便。得知我们家的情况,姐夫表示一定会告诉我姐,还说了一堆安慰的话,让我慎重考虑孩子的去留。
挂断电话后,很快我收到姐姐转来的10万块钱。说实话,我心里很凉。难道她以为钱可以弥补一切吗?我恶狠狠地拒收了,我觉得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恩断义绝。在我最需要她,家人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对我们避而不见。那段时间,我和许文轮流照顾妈妈,小心地维护着她只是做了肠息肉手术这样的谎言。
一天晚上,我来换班,让许文回家休息,他却坚持要守夜,两个人让来让去,最后,我妥协了。许文把我送到地铁站,快进站时,他叫住我。
大庭广众下,他哽咽着说:“晓虹,这个孩子咱留下吧,一个太孤单了,将来有个伴。”我含着泪点头,回家的地铁上,我哭了一路。
我倒是有个姐姐,可是关键时刻,她形同虚设,甚至连个慰问的电话都没有。是的,我一定要生下二宝,教Ta跟哥哥相亲相爱,相互分担,成为彼此人生里的精神支柱。
那一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至今都不愿去回忆。妈妈出院不久,爸爸又入院了,从发现肺癌到离世只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爸爸的葬礼上,我望眼欲穿,心里始终有个期盼,但姐姐最终没有出现。
爸爸的猝然离世,让我更加关注妈妈的健康。每个星期都带她去医院复查,她的身体稍有风吹草动,我便如履薄冰。这期间,我生下二宝,为他取名康康。希望他的出生可以保佑妈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可是,康康出生后的第四个月,妈妈还是走了。
弥留之际,我妈已经不能说话,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的位置。最后,一大滴眼泪从她乌青的眼眶里流出。那一刻,我恨极了姐姐。
从前,我只是不喜欢这个拧巴的姐姐。但现在,是恨,恨她的冷漠,恨她的无情和绝决。
父母养育她一场,不求养老,送终难道也不可以吗?
妈妈的葬礼上,姐夫带着外甥风尘仆仆地赶来,很自责地解释:“晓虹,那笔钱是我替你姐转的,你姐出了点状况,精神特别差。所以,这些事我都没和她说,怕刺激她,你要怪就怪我吧。”
我根本不相信这样的鬼话。她就是在记恨!就是在故意折磨我们!如果换作我,爸妈生病、离世,只要我一息尚存,就算是爬也要爬回家。无论他们曾经怎样偏心,但毕竟给了她生命,把她养大。
我咬牙切齿地说:“麻烦你转告李晓彩,父母都不在了,我就当没她这个姐姐,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没了父母的帮衬,作为家有二宝的高龄妈妈,我的忙乱可想而知。但真正让我头疼的,不是时间与精力的难以分配,而是两个孩子的关系。
明明12岁的年龄差,但大儿子乐乐却更像一个弟弟。只要给弟弟买个玩具,乐乐就会问:“有我的礼物吗?”事实上,上了初中的他,早就告别玩具了。为此,他摔了弟弟的玩具,而弟弟呢,不但不生气,反而爬着把玩具捡回来,再爬着送给哥哥。结果,哥哥大吼他一声:“离我远点儿。”
再后来,进入青春期的乐乐开始明显叛逆。坐在餐桌前,他挑三拣四,把葱花、香菜一点点挑出来,扔在桌子上。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结果,坐在餐凳上的康康把他挑出来的葱花香菜一一捡起来,放在嘴里吃。不会说话的小不点儿,就那么无辜地看看哥哥,看看爸妈,那样子似乎在说:看我多乖。
乐乐写作业不认真,我站在房间里批评他。康康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过来,拽着我的衣角,示意我不要生气。
“许乐乐,你都13岁了,还不如一个不会走路的小孩懂事。”我这样批评乐乐时,康康居然拿着画笔,默默地画着画,要多乖,有多乖。再看乐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拳头握得紧紧的,就差要和我打上一架。
我忽然想起儿时的自己。几乎每个家里的老小,都会像戏精一样,衬托着老大的憨直犟,貌似无心地获得更多关爱与呵护。可是,老大呢?似乎是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优势,被强行霸占了所有资源!
我想起了姐姐,那个失联多年的姐姐,我差点就以为,我没有这个亲人了!对比乐乐和康康截然不同的性格,我在想:或许,我掠夺的不仅仅是姐姐的童年?
我蓦然惊出一身冷汗,给孩子最好的礼物,就是给他一个兄弟姐妹。可是,如果长大后的乐乐与康康像我和姐姐这般呢?当我教育他们要兄弟和睦时,如果他们反问,我跟姐姐为何形同陌路时,我该如何回答?
想去北京探望姐姐的念头,一冒出来就变得越来越迫切。我知道她不想见我,可是,如果我真的送上门去,我就不信她会把我轰出去。不管怎样,我就拿出当年讨好爸妈的那个劲头,来讨好她。毕竟,儿时,我掠夺了爸妈本应给她的爱。
N年不见,当我们一家四口突然出现在姐姐面前时,她惊讶极了。而我,除了可以在她的眼神里,找到当年的那种疏离冷漠哀怨,那个我印象中的姐姐已经荡然无存。
从前的她,高挑挺拔,眉清目秀。而现在,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身高165,体重至少也165的胖子。从前白皙的脸长满了色斑,那双眼睛,在疏离冷漠哀怨中又加上了一份浮肿。
这些年,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把她从一个冷美人变成了一个肥胖的中年女子。
知道我们只是来北京游玩后,姐姐让姐夫帮我们订酒店。而我,拿出当年的那种无赖劲,对她说:“就住家里吧,这些年,我的厨艺被这俩孩子彻底练出来了,你们正好也尝尝。”
不等她说什么,我强行把怀里的康康塞给她,进了厨房。整个下午,我把孩子交给姐姐,自己跟许文把她那100多平的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找到菜场,买了一堆食材,先把冰箱装满,然后又做了八菜一汤的晚餐。姐姐吃得不多,但脸上的表情已经没那么冷硬,她甚至会给乐乐夹菜。
对于康康无师自通地往她嘴里塞菜的行为,只说了一句:“怎么跟你妈小时候一个样。”
姐夫趁机为这种氛围加温:“晓虹,你们以后要常来啊,我和你姐都不怎么会做饭,正好儿子又住校,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可口的饭菜啦。”
而我,则借机向姐姐举杯:“姐,我这次来,不是来玩的,就是来跟你交心的。小时候,我不懂事,处处跟你争、跟你抢。现在,我自己当了两个孩子的妈,知道当年那样做,对你来说,伤害有……”
不等我说完,姐姐起身回了房间,那晚再也没有出来。而我,傻傻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说实话,无论发生过什么,我都不想失去这个姐姐。就像我不想让乐乐和康康长大后,成为陌生人一样。
那晚,姐夫和我们聊了很久。他说:“这几年姐姐一直被抑郁症困扰着,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连起床上厕所这种事都完成不了。”而爸妈生病去世那一年,也恰恰是她病得最重的时候,姐夫不得不带她去住院。整整一年时间,她一直在医院里接受治疗,一个月才让家属探视一次。
姐夫说:她病成那样,我更加不敢告诉她爸妈去世的消息。半年前,我才跟她说这件事,她整整一个星期没说话,我真害怕她再次发病……现在,她已经开始好转了,生活工作都恢复了正常,但遵照医嘱,仍不敢停药。说来奇怪,患病后,你姐的胃口倒是大开,有时候,打赢了官司出去庆祝要吃;打输了为了安慰自己更要吃;甚至夜里拥有了一场好睡眠,第二天也要喊着我出去大吃大喝……
姐夫笑着说的,可是,我心里却一阵又一阵地难过。这些年,我水深火热时,姐姐也在历劫。望着她紧闭的房门,我泪如雨下。
我不是心理医生,可是我知道,姐姐如此贪吃,并不是健康的表现。来北京的第三天,我给姐姐包了五种馅的饺子,分别冻在冰箱里。
我还帮她清理了乱糟糟的衣柜,丢掉了储物间里许多没用的东西。
第四天,我们返程,出门前,我让乐乐和康康分别拥抱了她。轮到我时,她本能地往后退,我也没强求,只是说了一句:“姐,饺子吃完告诉我一声,我再过来给你包,尽量少在外面吃饭,高油高盐的,对身体不好。”
她讥笑我:“来回路费够买好几冰箱的饺子。”我回应她:“那不一样,我包的是家的味道。”回大连后,我有事没事就会寄一箱海鲜,或者其它家乡特产给姐姐。算计着日子,觉得她家的冰箱差不多要空了,我就会趁着周末,杀上门去,给她包一冰箱的饺子冻上。周五去,周日回,虽然很辛苦,可是,我知道这是值得的。
儿时,我只想掠夺,但现在,我想给予,不计得失地给予。那天,我看到一本书,书中主人公和姐姐十分相似。
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长大,很有出息,但也很焦虑。常期受抑郁症的困扰,暴饮暴食,体重失控,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也几近失控时,她开始向心理医生求助。
她书中的一段话令我泪目:你如果总是吃进去超过你需要的食物,那这个食物就不是你的胃需要,而是你的心需要。
而我们的心是不需要食物的,它需要爱,需要包容,需要接纳,你多吃进去的每一口食物可能都是在填补无法被满足的爱的需要。
原来,我胖居然是因为缺爱。
38岁的作者如梦方醒地看见,自己单薄的灵魂住在一个肥胖的身躯里。
后来,我把那本书寄给了姐姐。姐姐在微信上给我留言:“谢谢你!”
渐渐地,我和姐姐的关系开始松动,我时常会就乐乐与康康的教育问题,向她求助,
她也会秒回自己的建议。我一一照做,并且随时跟姐姐汇报成果。
爸爸去世三周年的前一天,姐姐一家突然回到大连。这一次,她没住宾馆。我做了一大桌子的家乡菜招待他们。第二天,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爸妈所在的墓地。很显然,她曾经来过。给爸妈献了花,说了几句话后,我带着一大家子人先下山,留着姐姐独自在那里。
走到半山腰时,我顺风听到了姐姐的哭声。也许,她的人生,需要一次这样的痛哭。
我站在山下,给她发微信:“姐,余生,我会替他们好好爱你。”她没有回我,只是在下山后,红肿着眼睛迅速地钻进车里。几秒钟后,她又出来了,紧紧地抱住我,在我怀里剧烈地哭泣。我挥手让老公、姐夫带着孩子们离开。
“姐,现在就剩咱俩了,你可以哭得再大声些。”
“这么多年了……我多想让他们表扬我一次……可是,不管我做什么,怎么做,好像都很难被他们肯定……”
就这样一句话,她哽咽着说完,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心若刀绞,儿时的一幕幕缓缓在脑海里回放。我知道,站在我眼前的,依然是那个童年时,饱受委屈的小女孩。
“姐,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我对不起爸妈,也对不起你。”
那天,姐姐哭了很久,哭够之后,她对我说:“这些眼泪攒了四十多年,我是被它们泡肿的。”
我说:“这话说的在理,要不你再哭一会,弄不好还能掉十斤秤。”
她拍了一下我的头,我俩同时笑出声来。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人们都说血浓于水,但比血更浓的,是无条件的爱,持之以恒的爱。还好,我明白得不算太晚。还好,姐姐给了我们彼此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