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百义
小时候,在家乡皎洁的月光下与镇上的小伙伴们玩游戏时,总要唱这首儿歌。在儿时的印象中,汉口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大上”的城市。那里有一条宽阔的大江,江边有很多高大的房子,天下好吃的东西在那里都可以找得到。如果一个人一生能够到汉口去一次,那他就是全镇最幸福的人。
后来我来到了武汉,到现在为止,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35年。
家乡人问我,武汉这个地方好吗?我说好。武汉很大,武昌、汉口、汉阳,三镇依水而建,有1000多万人;武汉九省通衢,交通方便,现在从这里到全国大多数地方最多只需要4个小时;武汉有100多所高等院校,这儿的教育水平在全国是首屈一指的;武汉有很多所三甲医院,医疗条件相对是比较好的。当然,我还没有说武汉有热干面、小笼包、烧梅、精武鸭脖、藕炖排骨……
大学毕业,我先到了汉口工作,工作的那个地方叫新育村。如果别人误以为新育村在哪个乡,你不用多解释,只要说在协和医院对面就行了。无论是外地人还是武汉人,尤其是在新冠肺炎疫情出现之后,一提协和医院无人不知。
当年,我的单位后面有一条举世闻名的铁路:京广铁路。一条高高的土堤上,经常有冒着蒸汽的火车轰隆隆地开过去。方方在我们社《当代作家》杂志上发表的中篇小说《风景》中曾经写过,“铁路紧贴着屋檐,每当有火车通过,房子都在摇晃”。我刚到出版社的时候,编辑部正蜗居在双洞居委会的两间小房子里,方方的小说就是那个时候发表的。楼下,有一个六七平方米的小房间,放的是编辑部的摄影器材。妻子带着两岁的儿子来时,我们曾一度在这间弥漫着化学气味的房子里,听着火车轮子辗压铁轨的声音入睡。
这条铁路曾经是汉口城乡的分界线,铁路以南紧靠长江的一边是武汉最早开发的区域,中山大道、沿江大道、民众乐园、六渡桥……那些繁华的街市都在铁路的南边。铁路的北边,用武汉人的话说是“乡下”。我们出版社恰恰紧挨着铁路,属于乡下的世界。
武汉冬天冷夏天热,20世纪90年代以前还没有空调。夏天,到了黄昏时分,无论是解放大道两边,还是出版社的院子里,都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竹床。夜幕降临后,大姑娘小媳妇们在竹床上乘凉,张家长李家短絮絮叨叨,一直到有人发火才消停。解放大道上偶尔有一两辆汽车通过,雪亮的灯光扫射下,只见沿街两旁都是歪歪斜斜各种睡姿的红男绿女。有人抬头看看疾驰而过的庞然大物,赶快闭上眼睛,一头倒下继续做自己的黄粱美梦。
在汉口期间,我在铁路两边都住过。后来,我和同房的单身汉又搬到铁路的南边住。
那儿叫大水巷,巷子一头通着汉正街,一头通着汉江。那时汉正街小商品市场刚火起来不久,只能并排通过两辆架子车的街道上,整天涌动着渴望致富的汹涌人潮。大水巷并不宽,仅仅容得一个胖子通过。据说有一年汉江涨水,这儿曾有齐腰深的水。江边房子挨着房子,没有院子之类的空间。夏天热,房子像个大蒸笼,那时妻子正带着儿子来武汉跑调动,我们开动脑筋,到不远的汉江边去过夜。
汉江边长了很多青草,草很茂盛,仿佛在江畔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天还没黑,我们一家三口就来这儿占位子。这儿是汉江汇入长江的入口,江水很清澈,刚刚与长江亲密接触时,两江水面还泾渭分明,但汉江毕竟难以独善其身,很快就融为一体。江上有不少人游泳,我也曾到水中小试,结果这儿不似家乡的水塘,江底的水流湍急,拽着我的腿朝下走,吓得我之后只能望江兴叹。
江边人很多,一家一块草地,各守其地,各得其乐。等到江面上金色的晚霞收起那橘黄色的光芒,带有湿气的晚风顺着江面缓缓地漫上身来,我们就铺好草席,枕着汉江的呢喃渐渐进入梦乡。等到长江上不知何时经过的轮船拉响汽笛,扰乱了我的清梦,我不情愿地睁开蒙眬的睡眼,环顾四周,竟不知今夕何夕,身寄何处。
几年后,我到了武昌工作。
武昌的单位在黄鹂路上,我们住的小区叫东亭,都是很有诗意的地方。更有意思的是,这儿离东湖很近,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
武汉这座城市湖多,大大小小有147个。湖的命名方式五花八门,以方位论,有东湖、南湖、北湖、严西湖、严东湖、后湖、南太子湖、北太子湖、小南湖;以形状论,有水果湖、莲花湖、月亮湖、三角湖,等等。特别是汉口,过去属于古云梦泽的边缘。那条从陕西下来的河流是汉江的前身,它要寻找大海的方向,就漫漶在长江边的一片沼泽地里,挣扎着从不同的角度突围。等到明成化年间从汉阳的南边改道到龟山的北边,四水归流,才算有了一条主河道。而那几条被遗弃的古河道,经过后人的不断切割,就变成了大大小小的湖泊。
不过,这东湖的孕育属于天造地设,与汉水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东湖原来离城市有一段距离,没有公共交通的时候,骑毛驴需要个把小时。现在,东湖已经紧逼城市的边缘。如果不是政府规划不允许,楼房怕都要盖到湖中间去了。
东湖不像杭州的西湖有那么多文人骚客吟诗作赋,弄得到西湖的游客在空气里都能闻到历史的气息。东湖一直是一个自然生长在那儿的乡野所在。民国时期,一个姓周的银行家在这里修了个小小的私家园林“海光农圃”,才有了几分观光地的意思。所以,东湖似未经梳妆的农家少女,有几分野性,多几分纯朴。顾盼间,眸子里总有一汪碧水荡漾。
東湖的水多,就城中湖论,可以当上亚军(冠军就是它旁边的汤逊湖)。东湖不像别的城中湖一眼就可以看到对面,而是水光潋滟,仿佛与天相接。湖大,便有各种划船比赛,千帆竞发,红旗招展,这湖便多了几分生气。去年武汉举办军运会,划船项目有不少在东湖举办。近年来,还有水上飞机项目在这里举办,天在湖中,湖在云里,更显得这湖浩渺无涯。这湖汊多植荷花,每到夏天,满眼新绿,一湖翠钿,瞥一眼,就会让你想到杨万里那句“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诗。不是我多情,此意境从此便深深地印到了脑海里。后来逢到入睡时,为了尽快进入状态,回想此情此景,我的心情立即放松,飘飘欲仙。这种催眠方法我屡试不爽,今天贡献在此—当然这要因人而异。
东湖的树多。这树尽管是后来人工栽培的,但聚在一起,就有了森林的意味。东湖周围最多的是水杉,湖畔、道边都种植了这种冰川世纪孑遗的物种。水杉汲取这湖中的精华,突突地往上蹿,似乎长到云彩中了。一排排的水杉从空中看,仿佛是一个个苗条的侍女,又似一个个哨兵,也像一扇扇可以随意摆放的绿色屏风。
东湖周围还有梅园、樱园、荷园、桂园等32个专题园林。梅园有320个品种的梅花,全世界的梅花品种在这里差不多都可以看到。红梅、绿梅、白梅、蜡梅,深浅不同,香气不同,形状不同,开放的时间也有先后。步入梅园,暗香盈袖,馥郁熏衣,整个人都快成了梅花仙子。樱园则栽培了50多个品种的樱花,共有一万多株,稀有的云南早樱、关山樱都可一觅芳踪,其面积之大和品种之多,可以与美国华盛顿和日本青森县的樱园媲美。东湖风景区内还有中国荷花研究中心,700多种荷花,几乎将全世界的荷花品种都囊括了。荷花开放时,千姿百态,娉娉婷婷,让人心驰神往。据说其品种之多和面积之大,可以列为世界之最。
于是,我把东湖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这花园白天可以去,夜里也可以去。白天的东湖,看山,看水,看无边的绿色和四处怒放的鲜花,还有男男女女一张张的笑脸。夜幕下的东湖,灯光迷离,树影婆娑,山如墨,水如镜,人如影,三三两两,在曲曲折折的湖堤上飘飞。我想,等到最后一个游人离开,东湖便会像一个白天玩累了的少女,沉沉地睡去,第二天,不用梳妆打扮,依旧漂亮如昔。
武汉襟江带湖,依山傍水,一山一水间都有自己的故事。
远的不说,主城区内就有龟山、蛇山、小洪山、珞珈山、喻家山。城区内的山不高,但山山都有历史,都有自己的悲欢离合。
龟山在长江边,山不高,状如龟盖。山临江而立,危崖百丈,冷兵器时代,它与对面的蛇山成了扼守长江的咽喉要津。三国时,这里先属于蜀,后属于吴,山上有鲁肃墓,有陈友谅墓,山后有桃花夫人墓。龟山我登过,但没去这些人的墓拜谒过。
蛇山我登了不止一次。这山上有座黄鹤楼,到武汉考大学时,钢筋水泥的新楼刚刚建好。我和同室的年兄一同登过,当时我许愿说,如果我能考上武汉大学,一定来此楼还愿。结果我成了武汉人,只要来了客人,我就带他们来,将这里的故事一遍遍地讲给朋友听。李白呀,崔颢呀,费祎呀,吕洞宾呀,还有山后的岳飞,真的假的,虚的实的,给这座千古名楼加上了许多的油盐酱醋。
沿着黄鹤楼公园朝前走,是辛亥革命首义园。为了纪念在这座城市发生的那场革命,不同时间点修建的辛亥革命纪念碑、雕像遍布蛇山的山腰。
辛亥革命是这座城市最值得骄傲的一次壮举,它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或者说加速了中国走向现代国家的进程。这次首义之战,改变了人们对武汉这座世俗化城市的认知。这座城市里不仅有浓厚的烟火气,有小市民气息,有码头文化,还有这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豪情。辛亥之役赋予武汉这座城市以不朽,在某種程度上,它将敢为人先的精神深刻地植入了武汉人的精神基因。
提到武汉的山,不能不浓墨重彩地介绍珞珈山。这座山与东湖相邻相依,珞珈山因为东湖增加了许多灵气,而东湖因为珞珈山才有了人文气息。
珞珈山过去只是东湖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邻居,近百年前,因为民国政府某一次会议的决定,年轻的李四光骑着毛驴上了“落驾山”。又因为美国建筑师开尔斯的灵感,珞珈山上有了这一座座中西合璧的建筑。樱园、梅园、桂园、枫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主事者以植物命名来区分校园的功能,让武汉大学这座美丽的校园不仅有山有湖,还有四时开放的鲜花和无处不在的绿色生命。
当然,大学的美丽绝不只在于这里的自然景色,更美的是这座校园里拥有的大师。从李四光到曾经担任过文学院院长的闻一多,还有政治学专家李剑农、语言学家黄侃、古典文学研究专家程千帆、革命家李达,以及今天以千计的硕儒大师。文、理、工、法、农、医,年复一年,这座校园为国家贡献了许多人才,近水楼台,校园播下的种子很多在武汉这座城市扎下了根。
不知珞珈山是不是武汉市内海拔最高的山,但可以说,珞珈山的存在,使武汉这座城市垫高了自己的位置。其实,对于我本人而言,它也抬高了我的人生高度。
第一眼看见珞珈山,我就被这座山迷住了。我曾自叹,此生能到珞珈山一走,死而无憾。一个小城的青年,后来终于在这里得到众多恩师的亲炙,我的儿子也在这里受教4年。珞珈山哺育了我们家两代人,师恩师情我是无法报答的。何况后来我如一粒种子,飘落在武汉的山水间,隔三岔五,我仍从珞珈山汲取营养。所以说,武汉的山再多,任何一座也没有我对珞珈山的情谊深长。
当然,武汉还有很多山,如喻家山、桂子山,虽然这些地方是以山命名,但也是一座座学府的所在地。校以山名,山因校彰,从这个角度来看,武汉市内的道道山脉,不仅是大地留给这片江河的高地,也是武汉人隆起的文化脊梁。
关于武汉这座城市,展开会是一幅长卷:它的前世今生,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桥梁,每一个我熟悉的面孔。但是我现在心绪杂乱,虽然人从城中脱身,但任何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因为己亥年末、庚子之春的一场灾难而生出有家难归的感觉。此刻,我身在异地而“哀武汉”。乡关之思,痛彻肺腑。谨以此文,抒写我对第二故乡武汉的殷殷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