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
一
幼年时期,人们在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往往是从“水”开始的。哪里有一滩水,哪里便是孩子们的乐园。房子旁边有一条小溪,名字叫侧边湾,孩子们嫌溪太小,溪里除了长螃蟹、青蛙、泥鳅,就长麻鱼,麻鱼游来游去,自由自在。要捉住它可不容易。便用泥把小溪围起来,把鱼困在中央。水被搅浑了,鱼一会儿就露出一个圆圈的嘴巴。用手一捧,鱼束手就擒了。下雨天,父亲编了背篓,说,你长大了,耍到都不知道姓啥子了,放牛时要捡柴。小伙伴们来到河边,把捡柴的事丢到爪哇国去了。捉鱼无趣时,可以继续把小河围起来,围得像杨白劳高高的债台。牛儿在河边甩着尾巴,知了在旁边唱歌,一群小屁孩光着屁股,在四野无人的小溪里,像鱼一样游来游去,该是孩童们想到的最最惬意的事。终是溪太小,身子太长,扑腾扑腾几下,就游到尽头,但伙伴们总是乐此不疲。哪里像鱼儿那么灵活,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游泳倒是让心灵像熨斗熨过,每个毛孔都充满了精神。可是,牛不知道什么时候逃得没个踪影,赶快笼好裤子,扯上衣服,背着空篓篓找牛。老牛总是喜欢吃嫩草,牛嫌青草不如禾苗嫩酸,自作主张吃了李婶一块庄稼。孩子们自是逃不脱一顿“条子”肉。说是条子肉,其实是各家父母准备好的竹枝,放在门的后边,等到伙伴们吃。吃的时候,呵斥伙伴们躺在条凳上,露出屁股蛋子。父亲总是咬着牙,然后仰起条子,狠狠地摁在我的屁股蛋子上。这肉的味道不好闻,不好看,也不好吃。伙伴们总是呜呜哭泣,声音传过几缕炊烟,又消停下来。那个时候油分少,似乎我吃条子肉的时候却特别多。因为我放牛时候牛吃庄稼,捡柴时总是背个空背篼回家,下河洗澡,身上糊一身泥,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多数时间数罪并罚,几顿条子肉并到一起吃。而且我总是念念有词,爸,你说的,穿笼笆逗刺挂,要捡柴不穿笼笆?话未说完,条子肉又送来了。
不游泳的时候,站在小溪边,看流水向远方流去。心里老是想,这流水,它去了哪里?父亲总是说,流到大海里去了。这么多小溪都流向大海,大海灌满了怎么办?这小溪流到了大石桥,流到了龙观,流到了茶河,流到了南坝,流到了宣汉,流到了达县,再远处是什么地方?哎,脑子里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好在书本可以丰富知识,老师可以传授知识,思考可以获取知识。老师说,人类总是对未知世界充满好奇。老师说,人总是对海洋非常眷顾,因为人是从海洋里来的:个体的人从母亲羊水的海洋来。因此,小孩天生喜欢水。你看我对水好奇,不是我的错吧?在幼年时期,也一定对水充满好奇,充满敬意。智者先贤总是从对水的思索中获取灵感,总是从对水的习性中获得教益。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孔子说,仁者乐水,智者乐山。庄子说,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先哲们从生活中最常见的事物中进行抽象概括,获得了关于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相生相克的朴素唯物主义认识。
二
父亲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我说,你把我送到比我老家低那么多的大石桥小学读书干什么。后来,我又问,你把我送到比大石桥还低的南坝读书干什么?你不是说,人往高处走吗?我怎么老往低处走?但是,水确实往低处流。往低处走,孕育了水的包容性格。林则徐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人往低处走,容易,再往高处走,回到家乡,难矣。
那个时间,直观感觉是北方是大漠,南方是海洋,西边是高原,东边是海洋。所以水流大抵从西往东流。
正不得其解的时候,老师说,在我国,有流往北的河流,如从若尔盖流到黄河的黑河,有的河流也有往西流的历程,如黄河九曲第一弯,黄河在若尔盖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睡意朦胧,懒懒地向西流去,然后一路向北,再往西流,百川归海。黄河的水从哪里来?老师摇头晃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哪个不知道水从天上来,下雨了不是就涨水?旁边的杨叔叔,不是常常在杨婶面前“嬉皮笑脸”:天上下雨地上流,两口子吵架不记仇么?老师不是讲的废话么?把这么简单的问题讲得弯弯绕绕,像房子旁边的侧边湾。再无心听老师的之乎者也。从抽屉里拿报纸,报纸上说甘肃有学生参加高考,因为下雨涨洪水,从乡下到县城,要绕道四川若尔盖,要走好些天才能去参加高考。那时的我,正懵懵懂懂,觉得这个事情好生奇怪。怎么铺天盖地的老是若尔盖,若尔盖的河水往北流,若尔盖的黄河水往北流,甘肃的考生要绕道若尔盖,若尔盖,你在哪里?
后来,再到低处南充读书。汽车从达州,马不停蹄,走了十多个小时,直走得腰酸脚疼,才走到南充。小時候觉得坐汽车好玩,这次感觉坐汽车也是体力活,不是好玩的事情。无心看世界,唯独对嘉陵江大桥印象深刻。后来,不读书时,我从嘉陵江大桥这边走到那边,发现要足足走十分钟,这河太宽,那个时间觉得。
老家旁边的侧边湾太小了,它还没有一个漂亮而响亮的名字,因为在老屋的侧边,所以就叫侧边湾,像我们的名字,猫儿狗儿蛋儿,都是信手拈来。嘉陵江可就不一样了,老师说,嘉陵江是长江流域面积最大的支流。侧边湾汇入了前河,汇入了州河,汇入了渠江,汇入了嘉陵江,嘉陵江汇入长江,长江流向大海。一条小河就是这样走向了汪洋大海。这嘉陵江水滔滔不绝,像我的老师讲课。这嘉陵江,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地流到南充,从重庆汇入长江,可谓源远流长。它的源在哪里呢?后来,立于嘉陵江的桥头,向上望去,知道上面是蓬安,再上面是仪陇,再上面是南部,再上面是阆中。阆中上面是广元,广元的上面呢?是大巴山,是秦岭。这嘉陵江从秦岭流来,也未可知。好想回到早些年代,即使“道阻且长”,但是我愿“溯洄从之”,回到源头那里去,追根朔源、认祖归宗。可是,秦岭的哪一脉溪水才是嘉陵江的正源?
嘉陵江汇合了渠江和涪江,在合川汇合,浩浩荡荡汇入长江。合川以上,昭化以下,是为嘉陵江中游。中游流经的地域,多为丘陵地形。昭化以上为上游。从广元往上,陕西凤县东北有嘉陵谷,《水经注》载,“汉水南入嘉陵道而为嘉陵水。”广元以上,西边为嘉陵江的上游白龙江。白龙江的正源却在甘肃与四川若尔盖交界的郎木寺。源,大抵是原,原大抵是泉。大江的源,大抵是泉。郎木寺,郎木,愚以为“南无”,表示尊敬的意思。其实不是,郎木,也许是仙女的意思,出达仓郎木寺,不足燃一支烟的功夫就到了仙女洞。旁边数股清泉从地底汩汩喷出,仿佛若有声。凝结成溪,不舍昼夜,常年奔腾。夏天一片清凉,冬天则热气腾腾。这白龙江一出世就身手不凡。周遭满目苍翠欲滴,阴翳蔽日,古木森森,把白龙江的源头装点得像王维的诗歌。不像老家的侧边湾,虽然是伙伴们小时候的百草园,冬天时却要结冰,夏天偶尔断流。侧边湾,如我这个人,还是太随心所欲了,太小气了,太情绪化了,太自以为是了。一遇到下大雨,就变成一条趟不过去的河,一遇到久旱,就没有了动力,就没有了气息,就一蹶不振,连一滴水也不愿意出。这不是源,不是源头。源头是朱熹的“为有源头活水来”,没有活水,不配称源头,不能称源头。源头就应该是不管冬夏春秋,不管喜怒哀乐,不管世事无常,不管世态炎凉,它都应该不是喜怒无常,都应该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都应该是“我自岿然不动”,都应该是提得起放得下,都应该是“闲看门前花开花落”。天下名山僧占尽。或许,不是僧成就了名山,而是名山成就了僧。在郎木寺修心,旁边就是滋养万物的一湾活水。这里是草原的尽头,是大山的余脉。站在山上可以胸怀整个草原。内心深处自然就升腾了豪迈,升腾了磅礴,升腾了气势。高山和草原在这里分野,而一袭清泉让内心干净、清凉,受到洗礼。不需要高楼大厦,也不需要香车宝马,也听不见喧嚣嘈杂,也看不见垃圾邋遢,自然也想不见虚伪繁华。有的是真实,有的是清净,有的是空灵。在这个远离世俗的所在,正是正本清源,正是世外桃源。
三
郎木寺里,供奉了灯,灯带来了光明,或许象征着照见五蕴皆空。也供奉了水,或许象征醍醐灌顶的洗礼。这水,或许是生命之源。人开始来自母亲的子宫,子宫或许是大地,子宫里装满的是水。个体的细胞吸取羊水里的养分,逐渐从子宫里出来,最后又变成泥土回归大地。中间是一个修习的过程。唯有修习,或许像郎木寺旁的活水,不舍昼夜的奔腾,最终成就为可纳百川的汪洋大海。
人总是充满欲望,如求知欲,如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人类或许发现,真善美是修习的结果。真,是返璞归真,是去伪存真。善,借用佛教的说法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美,是成人之美,是各美其美,是美美与共。在郎木寺,在嘉陵江的源头,我看见一边是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县下辖的郎木寺镇,一边是四川省若尔盖县红星乡下辖的郎木寺村。一边是四川格鲁派寺庙达仓郎木格尔底寺,一边是甘肃赛赤寺,中间只不过隔着一条仅有4米宽的白龙江。不出数十米,就有一座回族清真寺。我的认知所限,一般会以为省辖县,县辖乡,乡辖村。而在郎木寺镇,一条小河白龙江,就把村子分成两个村、两个乡、两个县、两个省。甘肃和四川的人民,藏族和回族的人民,有着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生活方式,却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一小镇,安居乐业,互相包容,和平共处。书上说的“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在这块地域得到了完美呈现。
长期草原的生活,铸就了马背上的民族拥有草原一样博大的胸怀。他们与草原相依为命,草原孕育了成千上万的牛羊。牛羊的滋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人的要求甚少,只需要有牛羊肉,有这白龙江的一杯活水,有帐篷,衣食住行都是呼之即来,哪里还需要有什么欲望?生活在这一片草原,满眼是没有边际的草原,满眼是郁郁葱葱的牛羊。生活在这片草原,只需要像百灵鸟一样歌唱,只需要像白龙江一样自然地舒展开去。每一个个体,都是这草原的红柳,即使贫瘠的母亲,也不见嫌弃,也相依为命。他们都是那么真实地表达着对草原的一腔赤诚,都对来自四面八方的眼神充满善意。有了真,有了善,美就如这夏天的“梅朵”,开放在若尔盖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