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医

2020-04-16 13:02马希荣
草地 2020年2期
关键词:新媳妇灵堂

马希荣

1

他是被穿行在黑暗空气中的一串急促脚步声惊醒的。

那是一千响的大地红的声音。它们响亮地领受任务,坚定地奔向四面八方,有几个就是奔他而来的。在那些脚步声到来之前,他好像就醒了,迷糊地感觉到这一连串的脚步声跟自己有着某种关联,仿佛有人要把装着一件陈年旧物的包袱专程给他送来。他在脑子里使劲地想了一阵子,那会是个啥子东西呢?眼睛睁痛了,脑子也有点晕,他也没有想出结果。

窗外漆黑一片,一阵脆响后,寂静得有些怕人。耳边还响彻着那些急促脚步声的回音,似乎有一大群人在悄无声息地忙乱着一个大场面。清醒后,他感到那个包袱重重地撂在了他的肩上。

“哪个又不吃大米了?”

“老魁屋里的吧。”

走出房门,天还没有大亮。雾,梦一样迷离,昨夜鞭炮的烟尘似乎还没有消散。远处看不见山,近处看不见人。他知道去老魁家的路。过去羊肠一样的山路,现在通了水泥公路,在雾中灰色挽联一样伸向远方。湿漉漉的雾气凝结成细小水珠粘在鼻腔里,有些刺痒,他大声巴气地打了一个喷嚏。嗖地一声,一只鸦鹊子从迷雾中慌慌张张飞走了。他加快了脚步,那个响亮的喷嚏把梦打醒了,也把他的脚步打利落了。他们都急着要赶到一个地方去办事。

雾蒙蒙的晚秋世界,没有多少生气。老魁院子里的情况也看不清,不时有两三人声单调地穿过浓雾向他射来。院角那只拖着铁链的狗没有叫,静静地立在公路口张望。走下公路,屋里的橘红灯光软弱地透出来,给白雾绣上了几朵黄花。院子里,人影晃动,进进出出,搬东搬西,像几只筷头,想把这浓得化不开的雾搅散。

借着灯光看过去,老魁坐在里屋床头边的竹椅上,双手抱头,粗粝的手指插在油污不堪的头发里。听到有人走进来,他没有抬头,只是把眼睛向上翻了一下,又迅速地低下去。眨眼之间,他看见老魁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昏暗的地上放着一盏桐油灯,瓦盆里有一些黑色的纸灰。床上,老魁屋里的脸上盖着半张黄纸,撑涨了的浅黄色纯棉被子拉到她的肩下,从领口的衣服可以看出,她已经穿戴整齐。

“她这病也好多年了。”他说。

“嗯。你坐啊。”老魁的声音从两个大腿里冒出来,闷闷的。

“我晓得。”他转身走出屋子。

窗外,男人们在准备棺椁和灵堂。厨房里,两三个女人在忙做早饭,她们轻声细语说着话。

“又没有听说生啥病,说没就没了。”

“人啊,就这么一回事,阎王爷让你三更死,你就过不到五更天。”

他和两个上了年纪的老汉去整理堂屋,把平时堆码在里面的风车、簸箕、筛子等家什抬出来,远远地放到院子的角落去。簸箕里做盐菜的青菜叶已经半干,茎叶上的绿意正在消逝,软塌塌地睡在纵横交错的竹片上。

“这腌菜做得好。”

“可惜这个人了。”

2

他对老魁屋里的是熟悉的。他对村里大人小娃都是熟悉的,甚至对他们或干瘦或白胖的屁股都是熟悉的。他当了四十多年村医,好多人一辈子都在他的手里看病吃药、打针输液、接生引产。

“打哪里?”

“尻子?把裤子往下脱。”

对着明亮的窗口,他麻利地磕破药瓶,取出刚从柴火上提来的黑色水锅里的注射器,滋滋地吸上药水,然后举起来排出里面的空气。每当这时,就会重复着重复了一辈子的对白。

对那些年轻的女人,他偶而也会不怀好意。

“再往下脱。”

“还脱?还脱就啥都看见了。”有些女人风趣地说。

“看见啥了?”他开心笑了。

那些屁股很晃眼,白花花的,能看清里面的暗红色小血管,不像她们满是汗斑的黄脸。

老魁屋里的来到村里的时候,他也很年轻。他还跟随娶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到山里接过新娘子。

“贵客迎门,礼应三迎,聊具薄酒,再请高升。”黄昏时分,女家知客司出门迎客。

“冒闯府厅,人多事烦,礼数不周,还望海涵。”迎亲的押礼先生随机应变。

山路遥远,那次过的是“隔夜礼”(就是男家迎亲的人会在女家住一宿)。

“今夜(呀)学前(啦)一盏(呐)灯(呐),小儿(呀)离别(呀)在天(呐)明(呐)……”

夜里,伴着凄婉的哭嫁声,他们觥筹交错,酒酣耳热,彻夜无眠。

第二天时辰还早,但天地一片明亮,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大地银装素裹。按照事前的分工,他们开始收拾箱柜桌凳、铺笼罩垫。

他们吃完早饭,就开始出亲了。

正房门两边贴着一副红对联,左联:百年佳偶今朝合,右联:一世良缘此世成。半掩的门徐徐打开了,一群男女老少拥堵在门口往里瞅。突然,房内哭声大作。

女儿哭到:“一根竹子十二节,爹娘养女数百月。十字路上点盏灯,爹娘养女费了心。小时不知娘辛苦,长大才报父母恩。”

母亲接到:“……莫得几时跟爹娘,女儿要到别一方。别人老子别人娘,不知是个啥心肠。女儿不像别人样,要给爹娘争个光。”

“良辰吉时已到。”

女家知客司一声吆喝,新娘子身穿红衣,由族兄背着走出房门,走下屋坎放下。然后,由送亲的婶娘姐妹护送着走下山去。漫天飞雪中,一袭红衣,一只黄油纸伞,特别醒人眼目。他们跟在后面,长长的队伍踩踏着锣鼓和唢呐合奏的《娘送女》曲调,或背或抬着嫁妆缓缓前行。

“吔——我山歌(呃)不唱(呃),那不开(吔)怀(哟)。那磨儿不推(吔)我不转来(哟)。吔——那风不(呃)吹来(哟),那柳不(吔)摆(哟)。那姐儿不招手(吔)我郎不来(哟)。吔——”

一人起,眾人随。山野里回荡着酣畅粗犷的背二歌和凛冽的山风,还有肆无忌惮的玩笑。一群男人被一袭红衣牵扯着,大汗淋漓地赶路,几个送亲的女人也走出了汗。队伍停歇在一处避风的山坳里。

新娘子收住油纸伞,从裤袢上解下钥匙,打开一口油漆木箱,捧出里面的花生、瓜子、面果,请大家吃。

“兄弟,辛苦了。”和呼噜呼噜的喘气声相比,新娘子的声音显得怯生生的。

“新娘子,莫乱喊,那个人你要喊幺爹。”

“过门三天无大小,少年叔伯是弟兄。”送亲的婶娘回到。

“对,就喊兄弟,亲热些。”

“哈哈哈……”

新娘子走过来的时候,他的思绪还没有收住缰绳。“兄弟,来吃把花生。”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里,他被这温柔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新娘子已经站在面前,胸脯轻轻起伏,白净的脸庞上泛着红晕,弯弯的眉毛上挂着几粒粟米大小的水珠,細眯着的眼睛里充满幸福的喜色。他俩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接过吃食,他突然又抬起了头,细细地看着女人的脸。他大胆的样子让女人吃了一惊,连忙扭头走开了。倏地,他的心里惊起了一阵冷风。

3

吃过早饭,雾气淡了,天光明亮。

报丧的人赶回来了,村子里的人聚拢来了,阴阳先生也来了。薄雾笼罩的院子热闹起来了。

船形棺椁停放在堂屋中央的两条大木板凳上,乌黑发亮。棺椁前头的小桌上设有牌位和装满五谷的香升,香升里面插着三根香,一边摆放着一盘刀头肉,一边摆放着三个苹果。两边点着一对粗壮的白蜡烛,前面放着人们早饭吃的米饭和菜肴各小半碗。小桌前面的地上放着一只旧铁盆,不时有孝子跪下来化一些黄纸在里面。

蜡灯如豆,随风飘摇。老魁的孙子坐在一边的木凳上,披麻戴孝,屋里屋外的气氛让他不知所措,神情木然。

诏书何太忙,儿母入仙乡。

略尽人世道,简单设灵堂。

遗容虽然在,相见在梦乡。

添灯光闪闪,素幡舞飘扬。

灵屋设灵堂,祭奠如在房。

亲朋来吊唁,哀寄实难忘。

今当祭灵礼,楮帛与酒浆。

儿母尚有知,降鸾而来尝。

灵堂外传来悲痛的语调,其中一位阴阳先生在诵读悼念诗文。檐下的大方桌上,另外几位阴阳先生们正围坐着抄《往生咒》《地藏经》《佛说阿弥陀经》等经文。很快,灵堂门口两侧贴上了丧联,白纸黑字书有“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一老一少两位白事匠人在院角制作纸龛:四合小院、金山、银山、金库、银库、摇钱树、聚宝盆、童男、童女、仙鹤、轿车等。除了现实生活所用之物应有尽有,还有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望。

他跑前跑后地忙碌着,勤快得让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活儿不多的时候,他也走到灵堂里,陪在那孩子的身边坐着。有风吹来,蜡灯忽明忽暗,他连忙伸手去遮挡,生怕把灯吹灭了。

“金儿,给你婆婆化点钱吧。”

孩子站起来,抽来几张黄纸,想去蜡灯上点燃,却晃晃悠悠地,好几次都没有点着。他急忙接过来,点燃了放在瓦盆里。看着火苗水一样漫过黄纸,他的眼睛噙满了泪水。他想给她多烧几张纸钱,但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没有理由这么做。

知客司在大喇叭上高声念着名字分工时,他走出灵堂,领了一份打墓的活儿。阴阳先生早看好了时辰和地点,那是一座老坟院,长子长孙在祖坟面前逐一点香烧纸。

前对包,后靠山。阴阳先生根据当地山脉河流的走向一番勘察后,在一座老坟前面的空地上用脚点了两下,他赶紧上前挖了一锄土,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红纸上。

墓穴挖得并不深,约两尺左右,底部刮得十分平整。四五个男人遵照老魁的意思,又到不远处去开一块大石。下葬时需要一些石条来砌坟。

不远处的院子里,扩音器里传出低婉的哀乐,在雾气中悠悠回荡。

“……石王上坡如牵牛,石王下坡如擦油。石王上坡难上难,好比担水救秧田。走在路上桶绳断,上也难是下也难。我喊号子本不行,要去扬州搬匠人……”

石工号子响起来的时候,他的眼泪又溢出了眼眶。三天后,这些石条掩埋下的人,从此就再也见不着了。

4

老魁屋里的脸又在他的脑海中摇荡起来。从满是皱纹的褐色的脸、到白白胖胖的脸、再到消瘦而无血色的脸,最后他又回想起了风雪中那张苍白略带红晕的光洁的脸。

“她说心里慌。”一天,老魁领着新媳妇来找他。

“月经正常不?”

“这个月没有来。”

“可能要恭喜了你了,老魁。”

老魁的脸上迅速绽放出了笑容。他的新媳妇腾地一下红了脸,随即低下了头。

“有没有家族病史?”

“啥子?”

“就是家族遗传下来的病,比如心脏病。”

“其他莫得,就是我母亲有风湿性心脏病。”新媳妇低声说道。

“最好到公社卫生院去检查一下,这样放心些。”

“要得。”老魁的脸上掠过一些不悦。转过脸去,又对新媳妇换上了一幅笑脸。

从公社卫生院回来,老魁又领着新媳妇来找他,“类风湿性心脏病,对胎儿有影响。张医生说,静养,要好好保胎。”

老魁隔两天会领着新媳妇去找他打安体酮保胎针,有时新媳妇也会单独来打,一连好几个月。一个瘦瘦的苍白屁股,没有多少肥厚的肌肉和脂肪,好像注射针稍微用力就会扎到骨头上一样。

“注意不要攒大劲,多卧床休息,生活要开好一点。”

“嗯。嗯。”她总是用一个单音节词来回答他的嘱咐。他还应该提醒她一件事,但他不好意思说。

老魁是队上的强劳动力,每天都能挣到10分。这个男人把全身的蛮力都用在队里的生产劳动上和新媳妇儿身上,并不真正懂得关心和体贴女人。新媳妇也很享受这样的粗鲁。好几次,他都看见新媳妇红光满面地在生产队里劳动,攒劲出力不输男人。回到家里背水做饭、挑粪种菜,样样也不落下。

有时,队里男女一起出工时,他会凑上去装着和其他女人说话,然后瞅个机会提醒她,不要太劳累。晚上,他就坐在煤油灯下查找当年在县卫校读书时的课本,帮她寻找治病保胎的方法。

还没等到他找到保胎的方法,新媳妇的第一个小孩子就流产了,这并没有引起老魁的注意。粗糙的生活也让新媳妇很快变成一个泼辣的农村女人。虽然脸上的苍白微红还在,但说起话来荤素搭配,开玩笑时应唱对答如流,毫无怯色。

一年后,老魁的女人又怀孕了。照例又要打保胎针,老魁陪同来打针的次数更少了。老魁的女人单独来的次数更多了,说话不再腼腆了,甚至有些粗野。

“打打打!尻子都叫你打烂球了。”她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哪个叫你不听话?”他十分尴尬。

“听啥话?”

“老魁就是个牛,一点都不懂。”

“懂啥?”

“懂啥,两口子在一起的时候不要太多了。”

“我两口子不在一起,还跟你在一起哇?”她无事一般,他却感觉到自己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怀娃儿就不能经常在一起。”

“你說的那个事哟。”

“莽得。”

盘旋在心里好久的话,终于说到老魁女人的耳朵里。他感到了无比的轻松。

5

掌灯时分,哀乐一阵紧似一阵。

拆了牌桌和饭桌,帮忙的人把院子腾空。有身穿白长衫、头戴白帕的孝男孝女,也有手臂绕黑纱的女婿外甥,长幼有序,毕恭毕敬地站在灵堂前,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支燃香。老魁的儿子跪在棺椁前的灵案前。

一通锣鼓之后,阴阳先生一班人依序坐定,开始念经做法事,一人领众人和。霎时,佛音缭绕,香烟弥漫。

“月影斜(哟)烛光残天色将晚,望太空(哦)阴沉沉(啰)月儿不(哦)圆(啰)。众亲友(哦)致悼词尽美尽善,既歌功(哦)又颂德(哟)动人心(啰)弦(呐)……”

“跪哟——”领唱的人头戴佛冠,身穿袈裟,间或拖上一个长音。当这个长音响起的时候,堂前的人都会深深地跪下去,或是转圈向着四方跪拜。

开始,一帮孝男孝女哭得昏天黑地,倒伏在地上,好几人都架不住。时间一长,队伍有些散了,有人也站不直了,跪下去也显得特别艰难。慢慢地,上厕所、喝水、找衣服,陆续借故开溜了。

堂前,老魁的儿子还在灵前听经跪经,满脸悲伤和虔诚。老魁抽了一张沙发海绵垫子送到儿子膝下,又去找了一件厚衣服给儿子披上。山里的夜晚湿气重、凉得深。

他没有走,在阴影里默默地坐着。看着一屋孝男孝女的不同表现,感叹着人情事故的冷暖。法事结束,他还要帮忙搭茶桌子。主家要请娘家人和远近的亲戚上桌子说话。

两张桌子并拢在一起,上面摆着豆腐干、酥肉、炸花生等食品,也置有酒杯和碗筷。但真正动手吃的人并不多,倒是几个远亲或族里的外房伸手夹几箸菜,或是捏几粒花生来哄哄嘴。

老魁屋里的娘家人来得不多,上桌的只有三两个人。父母早已去世,兄弟姐妹也已上了年纪,侄儿侄孙大多都在外务工,能及时赶回来的也不多。加之,后来亲戚间走动得也不如早年间父母在时那么勤快,关系慢慢地都淡漠了。

老魁的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舅舅和表哥陈述了母亲的身体状况和发病情况,以及母亲的穿戴和墓地的选择,请求姑舅姨表原谅自己平时对母亲孝敬不够,征求他们还有什么要求。

“你母亲咋走得这么突然?”舅舅沉默了许久问到。

“医生诊断说,是脑溢血。”

“她啥时得的脑溢血?”

“高血压有几年了,每年都在体检,药也是常备的。”

“是脑溢血,我可以证明。”他插话说到。

“生前生后都像样,那我们也莫得啥话说。”舅舅转头看了几位表哥,虽是征求他们的意见,但基本都算下了定口。没有多长时间茶桌就拆了。客人和帮忙的人都各自安歇了,明天一早还要帮忙出丧。

他掏出手电,走出灵堂前的灯光,走进黑暗的阴影里。

念经声还要继续。他回头看见,老魁的儿子还跪在母亲的灵前。

6

老魁的女人怀上这个儿子,是他找到类风湿性心脏病治疗的药物之后的事。

“要想怀孕,首先要解决类风湿的问题。目前,最好的药物中有些药有一定的副作用。”为确诊老魁女人的病,他还单独带她进了一次县城,向曾经读书的县卫校老师请教。

当天,买到这两种药,天色向晚。要赶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他们一走进“红江旅馆”,服务员就同他热情地招呼起来了。

“好几年都没有见你了。这次是带老婆进城来的?”

“是有好几年了。这不是我老婆。”他讪笑道。以前读卫校的时候,他在这里住过几次。

进了一次城,老魁的女人算是开了眼界,说话做事更加大胆泼辣,而且病情也开始好转,很快便有了身孕。虽然保胎针还要继续打,但明显和前一次不同了。

老魁在一派喜气中迎来了儿子的出生。满月那天晚上,他被老魁请到了上席,三杯苞谷酒下肚,感激的话语饭菜一样很快滋润全身,饱满而舒坦。独自打着火把回家时,他还一路话语,一脸春风。

后来,他又去看过几次母子,都白白胖胖的。女人脸上的苍白褪去了,映上了结实的红光。再后来,那个曾经苗条瘦弱的女人,在他的眼里一天天肥胖结实起来,不仅是一把劳动的好手,而且又给老魁生了两个女儿。

等到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女人的脸苍老了,但整个人还是胖胖的,在肥大衣裤的遮掩下完全看不出腰身。然而,血压高了,还时常头昏。他也上了年纪,有时测血压也听不太清回落的响声。他只能不断地提醒她注意买些降压药,一定要按时吃,不要太劳累,赶集的时候,多到乡卫生院去测一下血压。他心里很清楚,这个病稍有疏忽就会出大问题,想救都来不及。

老魁屋里的病,他牵挂了一辈子。

哪知,还是出了问题。

“命啊!谁能逃得过?”

7

出丧的日子,天还没有大亮,院子里便开始忙碌起来。

桌上香升里的三根香燃得正旺。香气氤氲中一切显得特别庄严。

“拜祭啦……”阴阳先生大嗓门字正腔圆。站在灵堂前的孝子贤孙们下跪磕头。

错开棺盖,阴阳先生揭去蒙脸纸,老魁走上前去,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眼里又噙着泪花。

“前面有人没得?”

棺材前面的抬棺人齐声高喊:“有……”

“谁……啊?”

“福寿齐天!”前面的抬棺人高声应着。

“后面有人没得?”

“有……”后面的抬棺人应声。

“谁……啊?”

“子孙满堂……”后面的人也一起高声应着。

“腰挺步缓啊……四平八稳咯……”

此时,抬棺人腰力用劲,棺材稳稳当当地抬了起来,旁边的人赶紧把棺材下面担着的条凳抽出来,扛在肩上,跟在两旁。

在阴阳先生的引领下,老魁的儿子走在前面,端着灵位。他的后面跟着一群披麻戴孝的人。

队伍拖拖拉拉,时走时停,不时有看热闹的小孩子在队伍中穿过。

走到坟地,棺椁向口朝南。一番祭奠后,开始扬土封棺。十来人即刻动土,铲土掩埋棺材,很快堆成一座削直鼻子一样的坟丘。那些新开采的石条砌在坟的前面和两边。

阴阳先生端起香升,一边说着四言八句,一边向背对着坟丘跪着的孝男孝女抛洒五谷。孝男孝女背手牵起孝服衣襟,够着身子争取多接到一些谷子、麦子、玉米或黄豆,企盼着发富发贵,子孙兴旺。

当孝男孝女们解下孝布、孝麻扔进坟前的火堆里时,人们开始褪去悲戚的面容,有说有笑地陆续散去。一场热热闹闹的丧事在早饭前结束了。

坟前,老魁和儿子留下来继续焚烧花圈孝布和亡者生前的衣物被褥。他也留下来了。

熊熊火光冲天而起,在空中扭着水蛇一样的苗条身姿,款款舞动。他抬起头来,透过明亮的红光,看见东边的云曦中露出半个红彤彤的太阳,像多年前风雪中那张白里透红的年轻脸庞。

“走好啊!十八年后,你又是一个好女人。”他心里默默地念叨,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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