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戴面具的女 人
米纳卜中心广场
不戴面具的小女孩
1300年,当帖木儿的军队挥师南下,从波斯高原进入忽鲁谟斯繁华的旧都時,贡奈丝女士当年的祖先可能不会想到,几百年后,这座城市在我抵达的时候,会寂寥到没有一家旅社可以接待游客。
那是5月的一天,我和贡奈丝都坐在米纳卜一家售卖冰淇淋的冷饮店里,躲避波斯湾沿岸炙热的骄阳。我选了一个临街靠窗的座位,她和母亲则坐在我的对面。街对面是一家叫做color lab的柯达冲洗店,视线穿过房子往远处延伸,能依稀看到一些或高或矮的残垣断壁。据当地的报纸说,那是忽鲁谟斯王国老城堡的一部分,和伊朗各地很多遗址的命运一样,这部分古迹当地政府一直没有资金修葺保护,面临即将倒塌的风险。
当店员端着一个印有《大长今》女主角李英爱的托盘送来faloodeh(一种阿契美尼德时代就流行的冷饮),贡奈丝把戴在脸上的红色面具摘了下来,放在桌子的一个角落上,她那保守的母亲则没有。这些年,大家看到有一些勇敢的伊朗女性在公共场合把头巾摘下来,呼吁大家争取不戴头巾的自由。从更加确切的角度说,如果头巾换成面具,南部波斯湾伊朗妇女在面具上享有的权利,是值得借鉴的:既有不戴的自由,也有戴的自由。如果屋内的灯光再昏暗一点,如果只是一个精致的特写,贡奈丝会让我想起维多利亚时代参加假面舞会的贵族妇女。但现实没有那么浪漫,屋子里乱糟糟的,孩子们的吵闹声、收银机和制冰机的噪音不绝于耳,男人们在高声交谈。除了贡奈丝母女,店铺里还有几个戴着面具的班达女人。
一个拿着水壶的男孩
制作faloodeh的玫瑰水
快散市了
班达来自波斯语Bandari,是港口的意思,但是在另一层语境里,班达成了一类族群的称呼,因为这里是阿拉伯人和波斯人的交汇处,也是亚洲和非洲的一个接驳点。这里自古就是族群混居的地方,而当忽鲁谟斯王国在8世纪兴起之后,这里更成为全球贸易的集散地。阿拉伯人、波斯人、蒙古人、葡萄牙人、英国人、奥斯曼人陆续控制着这里,直到伊朗人夺回控制权。从早期陆地上的旧都城,到霍尔木兹岛上的新都城(忽鲁谟斯),再到现在的班达阿巴斯港,波斯湾上空的风起云涌全都浓缩在了这三个地方。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视,当我在注视她们的时候,我必须定睛凝视,才能看出来对方是否在回视我。而这么做,又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哪怕如此,你也不知道那深深的眸子后面,藏着的是善意还是厌恶。面具的鸟头造型,加强了你对回眸的期许。这个画面缠绕了我很多年,如今终于变成现实。
1272年和1293年,马可·波罗曾经两次来过这里,去时走的陆路,回程走的海路。从时间上推算,虽然他只记录了忽鲁谟斯在波斯湾对岸的盛况,但想来那时靠近米纳卜的旧都还在,这也是为什么《国家地理》在2001年制作丝绸之路专题时,会选择日裔美籍摄影师麦克山下拍摄的一张戴着红色面具的米纳卜女人作为那期杂志的封面。后来山下先生来北京带人重走丝绸之路,我还有幸就如何去到那里,和他进行了交流。再后来,有机会赴泉州采访,在灵山拜谒了《郑和行香碑》。上面赫然刻有:钦差总兵太监郑和,前往西洋忽鲁谟斯等国公干,望灵圣庇佑云云。郑和前后共计三次到过忽鲁谟斯,这是第二次。
aloodeh冰淇淋
村民在交易粮食
中国史书对忽鲁谟斯现存最早的记载,并非来自郑和下西洋时期,而是元朝汪大渊的《岛夷志略》。虽然有所争议,但大部分学者都认为,1330年汪大渊去的甘埋里,就是后来的忽鲁谟斯。
得知我晚上要去公园支帐篷睡觉,好客的母女俩把我拉上一辆开往她们村的农用车,邀请我去家里借宿一晚,然后第二天送我去参加他们当地著名的星期四巴扎,当地人叫Panjshambe。波斯人生性好客。与郑和同行的通事(翻译)马欢,曾经在他记录西洋行的著作《瀛涯胜览》里,提到这里“风俗淳厚”,如果有人不幸遭遇贫困,大家都会拿出衣食、银两救济。
出于方便,贡奈丝家里的两位男性被她委派了任务。她的妹夫负责陪我晚上聊天,父亲在第二天早上骑摩托车带我去集市逛逛。也许我是第一个来这个村子里的中国人,穿上我的丝绸练功服跟我学了一段太极拳之后,小伙子还非常热情地把我带到朋友家做客。一群年轻人围着火堆,一边用土法吸食鸦片,一边听我讲故事。这种情形,之前在游牧人的山区里也遇到过。后来才得知,这个村子的人都属于俾路支部落,他们更多的族人如今生活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境内,在米纳卜地区有2万多人。很多俾路支人从1970年代开始就从事边境鸦片贸易,像“妹夫”这种村民的自娱自乐倒也相安无事,伊朗政府基本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星期四巴扎距离村子大概20分钟摩托车车程。它至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吸引着班达阿巴斯、海上几个小岛以及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赶来聚会。这里的市场,原先是一片典型的模仿伊拉克三角洲地区的芦苇屋建筑,一种俾路支人识别度很高的建筑,适合随时迁徙。早在几千年前,两河流域的祖先就是用这种芦苇在被河水打湿的泥板上刻下他们的楔形文字。如今,这种芦苇屋顶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几根老木桩,外加随时可以扯起的帆布,甚至是化纤布料。老伯告诉我,一旦下午休市,商贩撤离,这里就空旷如荒野,如果没有地上成堆的垃圾,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这让我想起写《波斯史》的英国军官赛克斯的话:在南部遍地沙漠、炎热干旱的地带,米纳卜成片的椰枣树林给人的视野带来慰藉。
集市里的男人
集市上的卡車涂鸦
在芦苇屋下,就有各种波斯千年枣(马欢语)卖,和它们码放在一起的,还有五颜六色的女性胸衣、带有精致绣花的面具绑腿、chador(罩袍)、男人的牛仔裤、中国小商品、红如墙漆的鱼酱,各种商品应有尽有。集市的外围空地,是专门划出来给大家做牲畜和粮食交易的。当我们赶到时,这里已经人山人海,牛羊遍地,戴着红色、棕色、黑色面具的女人牵着自家的羊,不断地加入交易的人群。通常,在德黑兰、伊斯法罕、设拉子等各大伊朗城市所见到的巴扎,都是男性摊主和顾客为主,偶尔能见到女性买主。而在这里,女性占据了绝对的主角位置。这里不仅是她们做生意的场所,也是社交的舞台。经常能看到摆摊的面具大妈一边抽着水烟,一边和相熟的顾客聊天说笑。
仔细观察,波斯湾伊朗女人戴的面具是有很多讲究的。首先,什叶派和逊尼派有所不同。什叶派女性更喜欢那些长方形的面具,而逊尼派喜欢线条简单、几何图案较少的面具;颜色上,黑色是留给9岁以上的女孩子的,橘色是给有婚约的,红色一般是已婚妇女,金色留给婚礼。在Qeshm岛上,一些居民佩戴的面具看起来像是一片亮闪闪的胡子,据说是当年女性为了对付那些为葡萄牙殖民者工作的奴隶贩子想出来的法子。在过去,大部分的面具都是手工制作。好的面具,制作一个需要两天的工时。而其中用来固定鼻梁的材料,居然是取自医疗器械—医生用来检查喉咙的压舌棒。贡奈丝告诉我,如果搞不到压舌棒,还有一种可以替换,就是冰淇淋店里做棒冰用的木条。
在集市上,我蹲下仔细挑选了两个面具,准备晚上在班达阿巴斯的酒店戴上试试。我还将在那里见到演奏Bandari音乐的演奏家、为公益基金会工作的摄影师,并从那里坐船,登上马可·波罗、郑和、马欢都曾经长时间逗留的霍尔木兹岛—忽鲁谟斯王国的新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