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钰
经过这个春节,再没有谁比中国家长更希望学校开学。
一场疫情,把本来不足一个月的寒假延长。无法工作的成人,不能上学的孩子,在这个漫长假期宅在家里斗智斗勇。
为了跟上课业进度,很多学校开始了在线教育的尝试。被迫营业的不只是猝不及防走上主播之路的各位老师,还有沦为陪读的家长们。
毕业几十年重回小学生作息,每天七八点开始晨读上早课;为了追上信号,山区家长自制露天学习塑料大棚;从长串列表里找到要听的那节课得拿出毕业论文找文献资料的劲头……就算如此,还得忍受时不时就崩溃的直播平台。
家长可能比直播平台先一步崩溃。
在这场全民大型再教育直播中,孩子才是最大的变数。平时把孩子送进学校就相当于短暂休假的家长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孩子答非所问、上课走神。有家长在社交媒体上发泄:陪读陪得感觉得了心脏病、高血压。炸裂的家长给某些直播平台怒打一星,甚至让该软件一度下架。
作家吴晓乐见多了这样的家长。1989年出生于台湾高雄的吴晓乐从17岁开始就当家教。从台大法律系毕业后,她更专职家教八年之久。
2014年,吴晓乐把自己这些年家教时的所见所闻写成故事,结集为《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一书。2018年,同名电视剧在台湾播出后,刺痛了千万中国父母的心。
去年,这本书的简体版在大陆出版,书中讲述了9个家庭故事,几乎每一个都像是理想教育的反面教材,却又真实得让人感同身受。
吴晓乐说,她很害怕听到“感同身受”,因为在她书中,都是些极端案例:一旦孩子成绩不如意,就施加暴力的母亲;坚信孩子有多动症的母亲;强势介入孩子学习生活的控制狂母亲……“在这些极端案例里,明明小孩没有犯什么错,他们已经很努力了,只是因为没有给到父母想要的,所以父母崩溃了。”
吴晓乐选择当“逃兵”。
眼镜仔是吴晓乐当家教后的第3个学生,家境不错,父亲在中型规模公司当总经理,母亲是全职家庭妇女。
眼镜仔的母亲长得圆滚滚,吴晓乐在书里称她“小圆妈”。头一次见面,她就跟吴晓乐强调,自己的儿子很笨,如果不乖或是题目写错,“就用力给他打下去”。
这是小圆妈的教育方式。
眼镜仔不是老师眼中那类聪明学生,一样的题型,即便一分钟前才刚讲过,转过头他还是答不出来。吴晓乐是家里给他找的第10个家教。在这之前,每次新老师来,小圆妈都会建议,只要眼镜仔犯错,就打。有一个家教此前甚至跟小圆妈抱怨“我打你儿子打得都累了”。
吴晓乐记得很清楚。每当她指出眼镜仔的错误,他就会“肩膀很快地拱起来,背部自动地微弯成弓形,脸侧向与我相反的方向”。他害怕又一次被打。
吴晓乐拒绝体罚眼镜仔,“用成绩来决定体罚,是最不负责任的方法,当下或许呈现出不错的成果,但之后可能会制造出更多问题”。
上初中时,吴晓乐有一次理化课考试只得了61分,没有达到老师的80分标准。她被老师打得死去活来,此后这门课分数猛增。但升入高中,她的理化学得很差。后来她想明白,自己初中学得好只是因为怕被打,根本没有学习的乐趣。上高中后,没有人打,又因为被体罚的记忆,更加讨厌理化。
小圆妈把这个年轻老师奚落了一番。
“父母經常要求我用他们的方式管教他们的小孩。他们都觉得,这是他们的孩子,是跟他们相处十几年的人。其实很多时候,不熟的人才知道怎么做。”吴晓乐告诉本刊记 者。
从当眼镜仔的家教开始,吴晓乐就觉得自己跟他不像师生,更像是革命战友——共同为实现家长的目标而战。尽管一再降低标准,眼镜仔还是达不到父母的要求。
很少露面的父亲回到家还有当高管的派头——他对拿了丰厚家用却没办好事的小圆妈很不满意,一个资质平平的儿子也让他在同事间脸上没光。
生活全指望丈夫、儿子的小圆妈把所有压力发泄在眼镜仔身上。吴晓乐只能一次次看着学生挨揍。
彼时她才是个19岁的姑娘,“我不晓得这是不是我可以说话的地方”。好几次她想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学生,都在最后一刻退缩。
最后,大家都累了。
小圆妈不打了,吴晓乐也辞职了。
“我跑了”,吴晓乐坦承,直到现在,眼镜仔还是她心里不愿想起的一个学生。
吴晓乐没有在书里避讳自己19岁时的懦弱。有人指责她当时没能站出来保护学生。她觉得那时自己的所为是可以理解的。
随着年龄和经验增长,她逐渐也敢说了。
后来她遇到过患有多动症的学生。家长也要求她用严格、高压的手段镇住学生。吴晓乐不愿这么做,跟家长据理力争了几次,最后被换掉了。
父母愿不愿意为孩子改变?
吴晓乐讲起一个朋友的故事。某次过年,她的朋友带着自己的同性爱人回家见父母。去之前已做好被赶出门的准备。父母在得知孩子性向后,从震惊中回过神后,还是为孩子的爱人准备了红包。
“到最后考验的就是父母到底爱孩子有多深”,吴晓乐用“残忍”来形容自己多年教学后得出的结论,“最后孩子会知道,父母听不进别人的建议、无法改变,是因为爱自己不够深”。
想要获得父母的爱,孩子也要完成KPI。
你要比别人家的孩子考得好、要懂事、要乖……至少不能让父母被别人笑话。这些都是父母爱孩子的条件。
小叶的母亲茉莉是吴晓乐在台大的师姐。茉莉出生在台南一个老派家庭,父亲继承祖业,母亲照顾全家,她还有一个哥哥,从小就是父母的重点关注对象。从小到大,茉莉都没有得到过父亲的一句肯定,即便她考上了一流女校,顺利进入最好的大学,甚至按照父母计划的那样——嫁个医生当老公。
2020年2月11日, 江西省抚州市南丰县小学生正在家中上网课。(中新社 图)
只有这样,茉莉好像才算是父母眼中合格的女儿。
她的叛逆期在生下小叶后开始。
她的女儿比一般孩子安静,成绩平平。这个孩子看起来跟这个优等生家庭格格不入。她的丈夫选择无视这个“根本不像他”的女儿。
在茉莉印象中,她记得丈夫第一次夸奖小叶是在孩子六年级下学期的一次考试后。小叶考到了全班第三名,那是她上学后拿到的最好名次。那一晚,丈夫订了高级西餐厅,还点了一支香槟。很少喝酒的丈夫想庆祝一下,酒精让他变得温柔慈爱。茉莉记得那天丈夫终于肯定了小叶,觉得“小叶不愧是我的女儿”,因为他以前考试都是前三。
他不知道的是,这次成绩是小叶作弊得来的。
事情败露后,小叶重新退到十名开外,丈夫恢复冷漠,只有茉莉依然决定带小叶去餐厅庆祝。
她是父母有条件肯定的受害者。她不想让自己成为加害者。
“我们都要很直白地面對一个问题,人就是很讲回馈的。”吴晓乐说。这时候她不再有一个作家的细腻感性,而是如一个律师、法官般冷静无私。她很快补充道:“我现在只相信人对宠物有不讲条件的爱。”
吴晓乐无意嘲讽这种把孩子当员工,要求绩效的父母。在她看来,很大程度上是功利的环境造就了功利的人,“一定存在个人与环境的拉扯”。
当父母决定不对孩子过分要求,让他轻松快乐生活的时候,他们的身边人未必会同意。他们会费尽口舌说服“心大”的父母,这样教孩子是偷懒,不是爱的教育。同时这个环境又会时常提醒这些父母,他们的孩子与他们是如何不相称,好像一个医生妈妈就不该有个考倒数的孩子。吴晓乐说:“有些人就是活在别人的评价里,因为这样比较有安全感。”而别人不允许他们如此“懈怠”地教养孩子。
吴晓乐坦言自己很不像她的父母。她的母亲是个高度自律的人,出身渔夫之家,靠卖命工作挣生活。父亲则差不多缺席家庭生活,只等着妻子把孩子“加工成干净懂事的小孩”,他自己继续当“成了婚的单身贵族”。
吴晓乐没有母亲那样的自律,她时常说到不做到,小时候是个“说谎大王”。她曾问过母亲,自己不像她,她会不会很难过?母亲回答:“我不会难过,因为你不是我,所以我尊重你不像我。”
在她的家庭里,父母与孩子的事,是可以通过“讨论”来解决的。她解释,这种“讨论”绝不是现在父母问孩子晚餐要吃乌冬面还是咖喱,“这不是讨论,只是二选一”。尽管这种选择对很多家长来说,已经是很大的退让。
“当把选择权交给孩子,把事情拿出来讨论,父母跟孩子真的可以像朋友。”吴晓乐说。事实是,很多家长还拿上位者的视角看待孩子。
即便只是学生人生里匆匆而过的家教,吴晓乐还是跟很多学生保持常年的联络。有些人直到上了大学,还会向吴晓乐倾诉种种烦恼,跟父母同住的麻烦、学业压力,甚至极其私密的情感问题。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剧照
倾听,是她靠近学生的方式,“现实生活中,很少有人愿意听孩子说话”。他们的表达不被重视,“其实只要你听他们讲5分钟,他们就愿意听你讲50分钟”。
“如果你有了孩子,会如何对待?”吴晓乐说:“我希望可以把孩子作为一个人来尊重。”在她的职业经历中,有太多人问过她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我的孩子不像我”。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这甚至算不上一个问题。而往往父母在教育孩子时都容易犯一个错,“觉得自己办得到,以为对方也能办到”。
她觉得很多人一辈子才能明白一句话:“妈妈是妈妈,爸爸是爸爸,孩子是孩子。”这句话在社交媒体上引起很多转发。吴晓乐有些费解,“这有什么好转的,本身就只是三个人而已”。
作为坚定不体罚的老师,吴晓乐却并不觉得所有体罚都不可理喻。
她记得自己有个朋友曾因为孩子在公共场所实在太淘气,打了孩子一下。打完,朋友自己先哭了。
“我没有觉得我这个朋友就是个不好的妈妈。”吴晓乐解释,“在那一秒,她只是选择做自己,而不是当妈妈。”
在她身边,还有朋友因为怀孕而不敢哭,怕影响孩子的发育。吴晓乐劝她,“我希望你哭”。因为她希望孩子感受到妈妈在哭,等他出生长大后自己也会哭,要让孩子知道“妈妈不总是你的妈妈,妈妈也有她自己”。
随着春节假期后,各个学校推行线上教育,有网友在社交媒体上评论:“从来不知道现在有这么多全职妈妈。”
全职妈妈不是错。把妈妈变脆弱的是把孩子当成一切。在这种关系中,无论是给予关注或是被关注的人,其实都不太好过。
为了妈妈,若娃不得不让自己变成多动症孩子。
她的妈妈是杨太太,曾失去过一个孩子,此后就铆足力气想把若娃宠成个什么都不会的孩子。
上课前杨太太特别交代每节课上30分钟,不要超过40分钟。杨太太习惯坐在旁边跟课。在吴晓乐要求下,杨太太勉强答应在旁边房间看杂志,只是要把门开着,以便她能听到女儿跟老师的交流。
若娃很少用手机,尽管她有最新款手机。妈妈会偷看她的手机,而同学都不愿跟妈妈管很严的同学玩。她最好的朋友是自己的妈妈,最喜欢做的事是跟妈妈逛街、吃饭。
若娃跟吴晓乐之前遇到的“多动儿”都不一样。她能记住生活琐事,看小说、编手环的时候耐心极好,只是对学校功课不上心。她对吴晓乐说,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动症,也没有正常吃药,但为了妈妈,她必须是多动儿,因为“她(杨太太)需要我,她想照顾我”。
还有更多母亲无孔不入参与孩子的生活,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捧到孩子面前。当然,有时候并不会得到一句“谢谢”,而是孩子的叛逃。
偶尔孩子也会心怀愧疚,收下父母的馈赠,并努力实现他们的要求以作回馈。
吴晓乐刚上大学时,就听很多朋友说,自己快被父母逼疯,却又觉得不能不去做父母交代的事,因为孩子觉得父母为自己牺牲很多。
“孩子不是欠父母的,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让父母感到幸福。”吴晓乐的看法在同学看来很奇怪。
她有一對坦诚的父母。她的母亲曾对她说,“你光是活着就让我们很快乐”。
这在应试严重的台湾教育下并不算普遍现象。很多家长,尤其是母亲,会为照顾家庭、孩子而彻底放弃事业。当孩子没能成为他们想要的那样,他们很难不歇斯底里哭诉自己为这个家、这个孩子牺牲了多少。
有一次,朋友对吴晓乐说,自己辞掉工作,一年少赚20万就是为了专心照顾孩子。吴晓乐反驳,“如果你觉得自己是在牺牲,那就不要牺牲了”。
一旦开始计算成本,就很难不讲回报。一个孩子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背了债。
在吴晓乐的观察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则是:父母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未必要有多么了不起的事业,但一定会有自己的生活圈。在这个圈子里,他们不是谁的爸爸妈妈,只是他们自己而已。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剧照
母亲的教育观念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吴晓乐。她记得母亲对她说过,“你就是我的礼物”。
能成为“礼物”的孩子是幸运的。在吴晓乐的母亲看来,孩子就是一个伴儿,跟所有玩伴一样,总有说再见的时候,“在彼此需要常常相处的时候好好在一起,就够了”。
拆开这件“礼物”,则是充满风险的过程。
吴晓乐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思前想后,还没下定决定拥有一个孩子。写了两本关于教育的书,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教育一个孩子。不过,她想她生的孩子会更幸运,“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监督我,至少他会有一个比较好的防护”。
2月底,陆续有教育部门下发通知3月份之前不会开学,3月初也会进行线上教学试运行。
对于家长来说,煎熬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焦虑的时候,可以重温一下黎巴嫩作家纪伯伦的诗《论孩子》,也是吴晓乐这本书书名的来源:
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
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他们是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
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以给他们爱,却不可以给他们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蔽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
你们可以努力去模仿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来像你们。
因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