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上演“文在寅复仇记”

亦博

2月19日，韩国前总统李明博又被捕了。

这天下午1点18分，78岁的李明博乘车来到首尔高等法院。他身穿黑色正装，头发花白，面色憔悴，打起精神和现场的支持者们一一握了手。

当天晚些时候，李明博涉嫌贪污受贿案二审宣判，获刑17年，罚金130亿韩元（约合人民币7711万元），追缴约57.8亿韩元。处于保释状态的他，被当庭拘捕。

结果公布后，李明博呆坐原地，凝视远方良久。他的律师团队也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一些人还流下眼泪。一名辩护律师表示：“作为律师，无法接受二审法院的判决。将与李明博商议后，决定是否申诉。”

2018年3月22日凌晨，李明博被首尔中央地方检察院逮捕，此时距离朴槿惠被逮捕还不到一年——即使在以“清算前总统”闻名的韩国，也实属罕见。两人先后执政缔造了一段为期近十年的“保守派时代”，如今，两人也先后遭遇了二审重判的结果。也许是出于偶然，朴槿惠和李明博首次出庭受审的时间都是5月23日，也就是韩国进步派曾经的领军人物、前总统卢武铉自杀身亡的日子。

这不免引人联想：一场混合着政治斗争和个人恩怨的清算与复仇大戏，正在韩国上演。

“卢武铉的影子” 

2020年2月10日，韩国电影《寄生虫》横扫奥斯卡，成为奥斯卡影史上首部非英语最佳影片。在给予影片本身赞誉的同时，媒体也没有忘记指出：这部杰作差一点就未能上映。

2015年，时任韩国总统朴槿惠将《寄生虫》的导演奉俊昊、男主演宋康昊和制片人李美敬，以及其他9000多名韩国文化界人士列入了黑名单，认为他们过于“左倾”，对政府持批评态度。这种做法继承自她的前任李明博。宋康昊回忆说，由于被列入黑名单，他在2013年出演了影片《辩护人》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未能得到新的片约。李美敬的公司由于制作了《辩护人》和其他几部作品，更是遭到朴槿惠政府施压，她本人被要求辞职。

《辩护人》以1980年代发生于韩国釜山的釜林事件为背景，讲述了一名税务律师因为突如其来的案件，决意冒着得罪军政府的风险，投身人权运动的故事。由宋康昊饰演的律师主角宋佑硕，原型正是韩国前总统卢武铉。他在片中的左膀右臂、宋佑硕律师事务所的事务长，原型则是现任韩国总统文在寅。

文在寅和卢武铉在现实中的关系，比电影中所表现的还要亲密。两人曾共同经营律所多年，交情颇深。卢武铉竞选总统时，文在寅是他的选举对策委员会委员长;卢武铉当选总统后，文在寅是他的青瓦台总统府秘书室室长，获称“卢武铉的影子”。

2009年5月23日，卢武铉跳崖身亡、“以死明志”的消息，也由文在寅最早向世人公布。

很多人认为，卢武铉的死归咎于时任总统李明博和韩国保守派对他的政治迫害。《纽约时报》写道，对苛刻调查卢武铉及其家人的检察机关和保守派媒体，大多数韩国民众感到愤怒，认为这是李明博政权出于政治目的所致。在参加卢武铉的遗体告别仪式时，李明博遭到在野民主党议员“李明博快赔罪，李明博是杀人凶手”的喊话抗议，葬礼委员会委员长文在寅为此特意向总统李明博鞠躬道歉。

2018年9月6日，韓国首尔中央地方法院对李明博贪污受贿案进行审理。（新华社图）

在2017年出版的自传《命运》中，文在寅却毫不避讳地描绘了自己当时的愤怒：

“2007年12月21日，我以总统秘书室室长的身份拜访了李明博当选人，向他表示祝贺。李当选人对我的到来表现得非常友善，他告诉我：‘自己一定会对前任总统以礼相待！……这种期待在李明博政府交接时就完全破灭了。政治报复的肇端始于对参与政府人员进行拙劣的背后调查……复仇的刀锋悄悄转向了总统（卢武铉）本人。”

清算积弊还是政治报复？

毫不奇怪，文在寅于2017年5月正式就任韩国总统后，“清算积弊”成为了他的首要政策。

在总统职务交接委员会选定的“国政百大课题”中，第一项课题就是彻底清算保守派9年执政的积弊。当年9月，首尔市长朴元淳即状告李明博、前国家情报院院长元世勋以及另外8人，怀疑他们犯下诽谤、非法干预政局、滥用职权等罪行，要求检方展开调查。此后仅数日，包括老牌影星文成根、喜剧演员金美花在内的5名影视明星递交起诉书，就“文化界黑名单”一事向李明博、朴槿惠及一众高官开火。

这一系列动作被广泛解读为进步派针对保守派的“反攻倒算”，甚至是文在寅个人的复仇——至少李明博是这么认为的。2018年1月17日，前总统李明博在首尔市江南区的办公室发表声明，强烈批判检方的调查，痛批这是有心人士操作。

“最近一些颠倒历史和政治报复的行径，正在动摇大韩民国的根基，我对此感到悲哀。”李明博说，“对检调打着‘清算积弊的名目所进行的搜查，许多国民都认为，这是为击溃保守阵营而做出的政治活动，也是对卢武铉总统之死行使的政治报复。检方搜查跟我一起工作过的青瓦台公职人员，一开始很明显，就是针对我而来。”

这不是李明博第一次如此指责，也不是最后一次。文在寅之后怒斥李明博的言论“是对政府的侮辱，也是否认韩国司法秩序的说法，是作为前总统的人不应说的话”，李明博应公开在首尔中央地方监察厅门前发表道歉声明。不过，这分毫不能改变李明博的态度。2018年5月23日，首次受审的李明博在首尔中央地方法院当庭宣读亲手写就的陈述词，申辩称受贿指控是“存心侮辱他”。

舆论普遍认为，李明博的罪名大概率是确有其实的。对他的指控首次浮出水面是他2007年竞选总统时，这位现代建设公司的前董事长被指控以亲戚的名义隐瞒了对一家利润丰厚的汽车零部件制造商的所有权。他还被指控利用总统权力帮助解决了一起法律案件，并要求三星公司为此支付500万美元的律师费。直到选举的最后一刻，李明博仍与轰动一时的“BBK股价操纵案”有所牵连，他也始终未能彻底摆脱诚信危机。质疑者不仅来自进步派阵营，也来自李明博党内，包括朴槿惠——2007年8月，李明博正是在党内竞选中击败了朴槿惠，才得以代表大国家党参加当年12月举行的韩国总统选举。

6年后，已经是候任总统的朴槿惠再次公开质疑李明博，多次警告后者不要在任期的最后几天“滥用总统权力”进行赦免，称这么做会“违背国民的意愿”。李明博对此呼吁不予理睬，突击特赦了55人，包括4名犯有贿赂罪的老友和亲信，以及一位朴槿惠的亲密盟友。

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2月19日的这一判决。2018年3月21日，李明博第一次被捕前夕，韩国保守派在野党自由韩国党要员、议员金武星就在党内会议上感叹：“历代总统接连遭遇不幸的状况，是全体韩国国民的不幸”，同时指出，在现在的政治环境下，任何一个政权都难以取得成功，“文在寅政权也不例外”。

改革才是复仇的真意

韩国保守派一直暗示，在针对李明博的一系列调查和指控的背后，是文在寅政权的意向在发挥作用。审判李明博是对卢武铉之死的“政治报复”，已然成为先入之见。即使韩国检方和法院的各种操作几近无懈可击，也无法平息这种声音。

如果当局想要干预司法，办法永远是存在的。检察机关本身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当年卢武铉卸任后，检方便在尚未坐实其家属受贿的情况下，迫不及待地将案情的有关细节透露给了媒体，正是后者掀起的舆论巨浪，将卢武铉推向了绝路。

2019年9月9日，韩国总统文在寅正式任命政府部分高级别官员。（新华社 图）

2009年5月29日，前总统卢武铉自杀身亡后，韩国举行“国民葬”。（新华社 图）

在总统任上，卢武铉曾试图对检察机关进行改革，这使得坊间质疑他的继任者是否曾动员检方秋后算账、公报私仇。如今，作为“清算积弊”的一部分，文在寅也启动了他的“检调改革”。

2019年10月4日和8日，韩国大检察厅和法务部先后发表了改革的初步内容——废止“公开传唤”制度、取消检察长专用车、废止深夜与长时间调查问讯，并启动缩编检察机构组织和职能的程序。大名鼎鼎的韩国检察厅“特别搜查部”将成为历史，更名为“反腐败搜查部”，并最大幅度地限缩规模和权限，以淡化过往该机构“人治”“报复性办案”的色彩。

文在寅政府的改革虽然打响了第一枪，但在韩国高度复杂的权力结构下，事情永远不会像人们所希望的那样简单。2019年10月14日，韩国法务部长、文在寅的爱将曹国在向全韩国直播的第2次检方改革方案发表会上侃侃而谈，神情语气从容自若，毫无异样。但就在发表会结束2小时后，他的脸书上就贴出了一份声明，声称由于妻女深陷投资与学历争议并正接受检方调查，他将引咎辞职。此时距离他上任仅仅35天。

此前的9月23日一早，趁曹国出门上班，首尔中央地方检察厅特搜二部直捣其家，执行了长达11小时的扣押搜索——韩国上演了该国史上头一遭检方搜检法务部长私宅的戏码。文在寅上台后，韩国检方还两度搜查了青瓦台总统府，而且此前均未与青瓦台方面进行事先沟通。较近的一次发生在2019年12月4日。

司法改革只是文在寅力图推动的诸多改革中的一项。进步派的利剑不仅指向司法制度、指向财阀，也指向总统宝座本身。在樸槿惠遭到弹劾后，批评人士将韩国政治权力中心内反复出现的贪腐丑闻指向了他们所谓的“帝王般的总统”不受约束的权力。为此，上任不久的文在寅就推出了一项宪法修正案，以限制总统的权力，比如，修正案计划剥夺总统提名韩国宪法法院院长的权力，减少了总统任命政府监察机构——韩国监察院长官的权力，以及总统发布特赦令的权力。

2018年5月，这一修宪动议由于国会参与表决的人数不到法定人数而未能通过。第一大在野党自由韩国党强烈抵制该法案，国会现场出现了大量空席。

但也有好消息。2019年12月30日，尽管自由韩国党的议员仍旧全部缺席，韩国国会还是表决通过了《关于设立高层公职人员犯罪调查处的法案》，设立高级公职人员腐败调查处，打破了韩国检方65年来对公诉权的垄断。此前，金大中和卢武铉都曾努力尝试成立这样一个机构，但是由于反对党和检察机关的抵制，这两位总统都没能取得成功。

曾担任金大中秘书、现为韩中城市友好协会会长的权起植认为，《法案》的通过将加强文在寅的总统权力。“可以预见，这对他卸任总统后的安全更有帮助。”权起植说，自从上台掌权起，文在寅就立志要建立新的独立调查机构。这不仅仅只是检察系统改革，还是进步力量和保守力量间的政治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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