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骏晶
2月12日,复工的工作人员通过厂区自动喷雾消毒门。(新华社 图)
王华清一天比一天焦躁,他盼着早日复工。
作为温州一家眼镜公司的董事长,他的工厂一直停工,年前生产完成的眼镜因封路还没有发货,一些到手的订单眼看要白白流失。每月企业上缴的各项税费,仅银行贷款利息就有十多万元,王华清直呼,“再不开工,只能等死”。
但温州市内各类企业不得早于2月17日前复工。王华清每天忙着向政府报告,他不仅报告自己和家人的健康情况,还被要求严格摸排员工出行轨迹,进行“一人一档”健康状况登记。
工人们的回应寥寥,一些在四川过年的工人干脆直截了当回复他,“别再问了,我们回不回来还不好说呢。”王华清无奈地叹道,“还是得问,不然会影响到复工了,一天不报,可能又晚14天。”
王华清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作为湖北省外疫情最严重的地区,温州2月初推出最严“管控令”,乐清、瑞安、永嘉三地“封城”,一系列隔离措施以及各处道路封锁使得工人们无法重返岗位。
如今,半个月过去,各地正在断断续续、艰难地尝试复工。2月19日,温州传来全城解封的消息,温州大桥燃放起烟花,整座城市正急切地盼望从休眠中苏醒过来,王华清似乎迎来开工的曙光。
作为企业的第一责任人,王华清积极准备复工的同时也被要求确保工人们不被新冠病毒感染。然而,工厂能否承担开工后的防疫重任,王华清非常纠结,他需要在及时复工和疫情防控之间做出慎重的权衡。
和大多数温州人一样,王华清没想到的是,温州会成为湖北之外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数一度远超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截至2月5日,温州市累计报告新冠肺炎确诊病例396例,一直是湖北之外确诊病例人数最多的城市。
“这么多病人怎么一下子就冒出来了?”王华清在心中打了一个问号,对他们而言,温州相距武汉千里之外,坐高铁6小时,开车近13小时。
对此,温州市市长姚高员接受央视采访时解释,春节期间大量温商集中返乡,发病曲线与回温人流高潮成正比。据有关数据显示,春节后第一周温州市增加约29000人,平均每天3000多人,其中温商占了大部分,而在武汉经商、务工、就学的人员约18万人。
“那些从武汉回乡的温州人,他们可能在武汉已被感染但还未出现症状,回到温州后又不断与生意人往来,与家乡亲友聚餐,最终因接触众多,导致感染的人数急剧上升。”近日,温州医科大学公共卫生与管理学院副教授朱静辉撰文称,武汉聚集着一个庞大的温州人群,在春节返乡潮的推动下使得温州疫情一度告急。
在王华清的印象中,很多温州人早期并没有意识到新冠病毒的威胁,尽管武汉疫情严峻,大多数温州人还是依旧按惯例安排春节的生活。
2月2日,福州火车站为疫情高发区籍贯旅客开通出站专用通道。(新华社 图)
2月18日,外出务工人员乘坐“返岗专列”检票进站。(新华社 图)
在温州,年关时吃分岁酒是当地一个固有节目。这个时候,每家都会把亲戚朋友叫过来凑几桌,对常年在外做生意的温商来说,他们非常注重亲情,分岁酒成为必不可少的一顿酒席。春节前,温州几乎天天在摆分岁酒,吃饭的时候也没见人戴口罩。
此外,朱静辉在文中还指出,温州是一个以自由贸易为主要特征的商业城市,商业城市从业人员与外界交往的密度较大,且内部交往也较复杂。这样频繁流动的商业圈,使得温州地方政府根本不可能进行有针对性的预防。
2月1日,农历正月初八,往年都是开工的好日子。王华清一大早起来却发现,温州推出了史上最严的“管控令”,并实施25条紧急举措防控疫情。这对他们而言,意味着每户家庭每两天只能派1名家庭成员出门采购生活物资,平时足不出户。
很快,昔日繁华的街道变得空荡荡,大部分商铺关门闭户,各小区凭“出入证”登记进出。这种“集中硬隔离、居家硬管控”的方式最大限度减少了人员流动,也让温州迅速进入休眠状态。从2月2日起,温州临时关闭46个高速收费站,大部分进出温州的列车也都已停运。
王华清从未见过如此冷清的城市,他的工厂也进不去了,整个工业园区的大门都已被封。“路也封了,工厂的货发不出去。”王华清心里干着急,往年这个时候工厂都复工,工人也上岗了。但现在,他只能在家中一遍一遍跟客户解释沟通,“货本来是发海运的,延误之后改成空运。”他最坏的打算是賠偿客户损失,而公司的损失有多少他还无法估算,目前百分之三十的订单已经流失,一些客户开始寻找印度、越南的工厂。开工延误的后果似乎越来越严重。
“工资、租金、利息、订单都要按期缴付。”王华清来回盘算着,去年贸易战已经让许多企业处境艰难,而今年疫情短时间内若得不到有效控制,恢复正常生产,他估计很多企业可能撑不过两个月。“我们还好一点,那些没有稳定的客户,又没有资金储备的小工厂,今年会倒掉一大批。”他说。
近日,中国中小企业协会发布了一份《关于新冠肺炎疫情对中小企业影响及对策建议的调研报告》(以下简称报告),报告显示85%的企业账上资金余额最多只能维持3个月。
浙江民营投资企业联合会主席周德文多年研究民营经济,在他看来,资本面前无疫情,工厂停工了,外贸订单还得按期交货,房租要继续缴,贷款利息得照常支付,员工的社保工资还得照发,对于许多中小企业而言,疫情是灭顶之灾。
2月12日,北京企业通过红外线对复工人员进行体温监测。(新华社 图)
温州目前有50多万家民营企业,大多从事人员密集型、服务型的行业,面对突如其来的疫病,很多企业措手不及。而目前,企业的产品生产不出来,生产出来流通不出去,资金不能及时收回来,无法保障员工工资。“如果熬不过去,企业倒闭,员工失业,这比疫情更可怕。”周德文说。
最近隔壁小区出现了确诊病例,王华清把家里三个冰箱塞得满满的,但他仍感到一阵又一阵心慌。“大家都希望疫情赶快过去,家里人也一样,着急出去工作。”
王华清一直在等待复工的消息。自温州推行“管控令”,除了少数企业之外,市内各类企业不早于2月17日前复工。
2月12日,温州市政府副秘书长戴旭在新闻发布会上称,温州将按“三个时段”推进复工复产。
据戴旭介绍,2月17日前,疫情防控必需、保障城市运行和企业生产、重点项目建设施工以及其他涉及重要国计民生的相关生产企业等“四类”重点企业可立即复工,之后是重点出口企业、上市企业、高新技术企业等“白名单”企业优先复工。2月22日之后,其他企业视疫情形势并按照管理水平、疫情防控能力有序复工。
“现在来看,我们工厂是最后一批复工的。”王华清说,按照规定,他的工厂属于上述“其他企业”。而疫情严重的地方仍要将疫情防控作为当前首要任务,视情况推迟复工时间。
截至2月11日24时,温州累计报告新冠肺炎确诊病例481例,仍居浙江首位。与此同时,温州又将迎来返工、返校、返岗高峰期。据新华社报道,温州外来务工人员众多,湖北籍在温州工作人员就有33.71万人。全市累计排查温州市以外的“三返”人员将达207.6万人。
这给当地疫情防控工作带来巨大压力,包括企业在内。2月4日,温州印发《工业企业返工疫情防控工作方案》,要求属地乡镇(街道)与工业企业签订疫情防控承诺书。王华清提出复工申请,镇政府就要求他填写一张“企业确保不出现疫情承诺书”。“就像军令状一样。”王华清有些不满,拒绝签字,他又怕影响复工。
2月10日,复工人员在车间戴口罩查看设备运行。(新华社 图)
王华清从2001年开始创办公司,他至今记得SARS期间工厂照常开工。“大家都没有什么防护意识,那时也没有戴口罩。”但现在,如果工作期间发现有一个工人发热,不管是否确诊,那么工厂就要停工,所有人隔离14天。如果隔离期间,上下游供应商已开工,而他们还没有解除隔离,那么合作方就会更换供应商。
“企业目前面临两难选择。”周德文说,“要么承受经济损失,不复工;要么就是用尽所有的办法保证不会出事,如果开工导致出现确诊病例,企业主面临的是封厂,甚至要承担刑事责任。”
一些企业老板干脆不开工,继续等待。尽管各地进入“复工日”,但目前看复工率并不高。报告数据显示,截至2月14日,已复工企业仅占59.29%,39.13%的企业还需要2周甚至更长时间复工。
周德文发现,除了疫情防控重点物资和生活必需品生产企业,其他企业复工审核通过率并不高,有的地区申报复工的企业有几千家,但通过审核的只有4家。他认为,多地复工条件要看防控机制、员工排查、设施物资、内部防控管理等多方面到位,但就防控场所、防控物资两个方面,就熄灭了很多企业的复工希望。事实上,仅仅口罩很多企业就无法满足复工条件,因为口罩资源太紧张没有购买渠道。
“企业也是战战兢兢,但不复工,企业立马就喘不上气来。”周德文说。
复工之后,王华清马上又面临“用工荒”。他开始担心,生产流水线能否顺利运转起来。工厂目前总共有四个车间,从原材料到半成品、再到成品,如果工人人手不够,到时连一副眼镜也无法生产。
如今工人越来越难找,每年二月都陷入“用工荒”,一些城市已经开始抢人了。日前,杭州政府向疫情平稳地区开专列组织企业员工返程复工,首批免费。义乌全力支持企业复工,直接给补贴,鼓励企业引进人才。宁波、绍兴、海宁等城市也相继出台多项举措,支持企业复工复产。
“今年情况更加不容乐观。”王华清说,往年这个时候,工人差不多回来上岗,但此次疫情之后,已有不少工人明确告诉他,过完年不打算再回温州,他们决定就近找工作。“我现在也着急,还要安抚工人,怕他们去宁波、杭州、台州。”王华清说,他也在想方设法留住工人。
由于疫情影响,外地返岗人员手续繁琐,有些返岗人员两天跑近十趟才把所有的手续办齐。即便员工返回复工,很多地方规定,首先是外地返回的工人要隔离14天,然后审批上岗,很多务工人员决定等疫情过后再做打算。
2月11日,温州市发布的“28条惠企措施”中明确指出,企业复工后,为鼓励更多外地务工人员来温就业,企业出资包车接员工返温的,以“你来温州,我出路费”的模式按政府、企业2:1比例共同分担解决。
王华清的工厂目前有一百多名工人,他认为,政府通常扶持大企业,即便包车接员工回来,也不会把人送到小企业来。
周德文最近每天接到十来个电话,不少企业负责人反映复工面临的各种问题。他发现,当前制造业已形成一个供应链、产业链深度合作的关系,其中一家开工根本没用,而是需要整个供应链上的多个合作方一起开工。但现在,上下游未全面复工,供销不畅,明显影响产業复工进度。
与此同时,国内物流尚未恢复。“为了防控疫情,很多地方把路都挖断了,各地设置了各路关卡,供应商原材料、零部件进不来,复工生产后产品运不出去。”周德文说,特别是外贸企业影响更大,市场损失巨大。
按照惯例,企业至少需要三个月资金储备,而现在中小企业自身资金储备弱,资金流动性严重不足,面临资金链断裂的危机。周德文呼吁,“现在复工是当务之急,我们希望各地政府制定一些普惠性政策,帮助更多的中小企业渡过难关。”
“今年工厂的轮子像被卡住了一样,转不起来了。”王华清也面临同样的困境,他最近决定拿房子作抵押去银行贷款两三百万元,解决资金周转难题,以期开工顺利。“疫情结束之后,但愿一切都会好起来。”
(采访对象王华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