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口罩厂的重生

聂辉

大年初一（1月25日），还没等孙爱玲起床，电话就进来了。她就这样开始了新的一年：坐在被窝里，一天没下床，手机充着电，接了300多个电话，第二天觉得耳朵都是疼的。“各种人都有，也分不清谁是谁，反正就是要口罩，催订单。”

孙爱玲是威海鸿宇医疗器械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这家公司以一次性手术包为主要生产业务，医用外科口罩只是手术包的一小部 分。

腊月二十九，孙爱玲给员工放了假。

这是一家多年游走在破产边缘的公司，破产重整招商一直未成功，原本4条口罩生产线，也只有2条勉强开工维持。多开一条生产线，都是成本，春节加班生产，成本更高。

1月27日（大年初三），威海市经济开发区多部门领导直接赶到鸿宇，目的只有一个：尽快让工厂复工。

随着新冠肺炎疫情越来越严峻，口罩成为全国各地紧缺物资。厦门、东莞等地，甚至开始通过摇号预约购买口罩。更多地方，买都买不到。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也一直在推动相关企业的口罩生产工作。

“一把手”都来了

每年腊月二十三，鸿宇就给员工放假，直到正月初十左右才恢复上班。今年春节前，鸿宇仍按照惯例放假。

当时已经有疫情消息传出，但威海距离武汉比较远，当地人觉得没那么严重。没想到，接下来，疫情开始迅速扩散。

1月18日，鸿宇放假第二天，新冠肺炎病例迅速增多，非武汉地区开始出现确诊病例。

1月20日，国务院将新冠肺炎纳入法定传染病。

1月23日上午10點，武汉开始“封城”。

更刺激威海人神经的是，威海市发现了2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

1月24日（除夕），山东省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Ⅰ级响应。医用口罩、防护服等储备调配成为各地防控新冠肺炎的重要物 资。

梳理1月24日至1月29日威海市政府官网信息，威海市委书记和市长每天强调，要全力保障防护服、口罩、测温仪等物资供应。

孙爱玲感到口罩订单突然增多，但考虑到公司产能，还是不得不推掉业务员拉来的订单。刚放假一天，孙爱玲就组织紧急复工，全部工人转到口罩生产线，一直工作到腊月二十九再次放假。这时候，还有五六百万个口罩订单未生产。

放假前，鸿宇就做好了提前复工的打算。春节复工，最担心用工短缺，孙爱玲甚至做好了预期，可能只有四五十个工人到岗。“如果工人不足，就安排行政人员上生产线。”

1月27日，威海市经济开发区经发局、财政局、商务局以及法院的负责人都赶到鸿宇。下午两点，孙爱玲陪同他们坐在了会议桌前，每人都戴着口罩。

2月5日，鸿宇生产车间，工人手工将口罩半成品放入产线。（鸿宇总经理孙爱玲供图）

“今天来现场办公，就是来解决复工面临的困难。”威海市经济开发区工委副书记、管委副主任谭远国坐下就表态，要求鸿宇提前复工。

“（各职能部门）来的全部是一把手。”鸿宇总经理孙爱玲回忆，谭远国还在开会时强调，各部门负责人主动对接企业提出的问题，能解决的当场解决，不能当场解决的，以最快的速度协调解决。

鸿宇要解决的事情，确实还挺多。

拆掉旧设备，组装生产线

2016年4月以来，因经营中资金链断裂，债权人向法院申请破产重整，鸿宇一直走在破产清算和招商重整的边缘。

这些年，鸿宇一直在招商，终未成功。部分原因是鸿宇设备老旧，也由于医疗用品生产的特殊性，外行不愿轻易投资。

为了维持公司拉到投资前能正常运转，每6个月，他们就要向法院提交重整计划书，通过债权人同意，由法院批准延期破产重组。就这样，一直维持到现在。

这期间，4条口罩生产线中，2条生产线运转满足鸿宇的正常经营。大量生产设备堆放在库房，年久失修。

疫情期间，当地工厂全部停工，复工需要政府批准。鸿宇由于属于破产重整企业，想要复工既需要政府批准又需要法院同意。

经济开发区法院院长宋光很了解鸿宇的情况，他觉得现在医用口罩物资紧缺，特殊时期特事特办，鸿宇具备恢复生产的条件，4条生产线可以全部开工运转。

1月28日，山东滕州市一家物流园仓库内，工作人员正在整理发往全国各地的口罩货物。（中新社 图）

鸿宇总经理孙爱玲介绍，鸿宇原来有多条生产设备，但除了四条安装好的生产线，其他设备都堆在库房，年久失修。“都是十几年前的旧设备，产能跟现在的设备完全没法比。”

一条自动化设备，输入原料后，可以直接出产口罩成品，每条生产线只需要一两个人。鸿宇的一条产线上需要五六个人，无纺布输入产线后，切片、钉耳、包装，都属于独立的生产步骤，需要工人手动操作。

工人们的春节假期，再次被中断，开始陆续复工。孙爱玲考虑增加一条全自动生产线，但设备紧缺，最快也要等到4个月之后。技术人员拆了6条旧设备，拼凑出了两条新的生产线。“在仓库存了十几年，很多零部件都生锈了，坏了，只能拆拆补补凑出来两条。”

春节前，鸿宇预定了省内一家企业5吨熔喷滤料，但因疫情原因不能如期发货。这个问题超出了区、市的协调范围，消息层层上报，最后，山东省工信厅督导组现场协调，该厂2月1日发货2吨熔喷无纺布原材料，剩余3吨在一周内完成发货。

防控新冠肺炎形势严峻，威海经济开发区的公交车停运，村镇道路封锁，员工无法通勤上班。孙爱玲联系管委会，希望能解决交通和防疫问题。经过协调，管委会组织班车接送工人上下班，协调封路的乡镇为鸿宇员工开通绿色通道。

现在制造业，都是协作化生产。比如，鸿宇的口罩包装，就是由其他企业提供。按照标准规格，鸿宇口罩每箱装3000个。由于外包装箱紧缺，每箱装货五千个到六千个，仍然不够，“甚至用手术包的包装箱装口罩”。

生产外包装箱的是威海本地企业，但纸箱板材来源烟台海德包装工业公司。春节期间，烟台工厂停产。鸿宇上报威海市工信局，2月1日，山东省工信厅又督导协调烟台海德包装工业公司紧急开工复产，保障鸿宇包装材料来源。

1月31日，山东省工信厅副厅长王新生介绍，生产一个口罩大约需要2秒钟时间，但是要达到医用水平，必须通过环氧乙烷密封灭菌，根据标准要求放置14天，检验合格才能出厂。有的企业具备生产口罩的能力，但是不具备医疗器械生产许可证、医疗器械注册证等资质，只能作为日用防护口罩供给市场销售。

威海当地还有一家企业，威高医用材料有限公司，主要从事医药耗材生产，前期，为丰富产品线，该企业申报了医用外科口罩生产许可证，但一直没有审批下来。

疫情发生后，各级紧急调配口罩等应急物资。在省工信厅的沟通协调下，省相关部门开设了绿色审批通道，企业原来需要10多个月才能办下来的许可证，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于1月30日就审批下来了。

刚获得生产许可证，这家企业准备满负荷生产，突遇口罩生产线电机故障，面临着找不到合适配件而停产的困境。威海市工信系统得到消息，迅速调度全市工业企业资源，排查相同型号的电机，将设备调送到车间维修，于当天晚上11点恢复生产。

“所有的货都归省里调配了”

每个地方都缺口罩。哪怕拥有口罩生产企业的威海都是如此。

2月6日，本刊记者在经济开发区走访了8家药店，除了一家药店关门歇业，另外7家全部没有口罩。据连锁药店燕喜堂工作人员介绍，店里所有的口罩，1月20号一上午就全部卖完了。春节之后，上货了10个韩国规格口罩，每人限购两个，不到半个小时售完。每天都有五六个人到店里打听口罩，“站在门外问一句，没口罩就走了”。

本刊记者入住的酒店，原本也没有口罩，为了能正常营业，老板向派出所申请了50个一次性医用口罩，每天为工作人员发一个。这肯定也不够，有一次，他遇到一位顾客，随身带着几百个口罩，当即提出想买一些，自然遭到拒绝。

很多人都知道鸿宇开工了，在生产口罩。每天都有陌生车辆停在鸿宇工厂门口，要购买口罩。威海三合企业清算事务所有限公司律师、鸿宇管理人王玉霞叮嘱工人不能开门。

2月5日下午5点，三家单位的工作人员到鸿宇买口罩，都被保安拦在了门外。一名自称是镇政府人员的男子也被拦下。保安建议他们找区政府协调，“买口罩都需要批条”。

复工后，王玉霞每天接到购买口罩的电话，只能拒绝。她甚至考虑发朋友圈说明自己没口罩，不要再找她要口罩了。一位律师朋友给她打电话，为一家医院求口罩，王玉霞听说是医院，原本犹豫了一下，后来听到是省外的医院，还是直接拒绝了，“外地的医院肯定不行，我们发不了货，所有的货都归省里调配了”。

從1月29日起，山东省工信厅就向疫情防控应急物资重点生产企业派驻督导组，“守在厂门口，看着货发走”。威海市工信局也抽调骨干到鸿宇督导，24小时蹲守，所有的出厂口罩，都需要驻守企业的工信部门负责人签字。

据山东省工信厅官网信息显示，鸿宇2月2日之前库存的9.6万只口罩成品，全部列入省应急物资储备库。2月5日上午，鸿宇首批11万只医用口罩发往济南，由省疫情应对处置指挥部进行统一调配。

1月28日，河南一家企业的口罩生产车间，质检员（右）在抽检口罩生产合格情况。（新华社 图）

经济开发区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负责人接受采访时表示，鸿宇现在是“红军工厂”“八路军工厂”，用旧设备赶产量。出于防控疫情大局考虑，政府介入统一调配物资，虽然有财政政策，也会影响到鸿宇的正常经营，“停止给客户供货，就会失去一些客户。疫情过后，企业的经营可能会陷入更大的困难。”

客户可能流失，鸿宇丝毫不敢忽视。王玉霞清楚，鸿宇最早出现的破产危机就源于客户的流失。

2011年，鸿宇组建成人纸尿裤全自动生产线，耗资1亿元购买世界上最先进的意大利机器，该设备至今仍领先国内行业。但因为设备调试期太长，流失了客户，资金链出现断裂，成了破产重组困局的最早一条裂缝。

现在，他们在资金链上，更是经不起任何压力。上述负责人还透露，鸿宇破产重组前，区政府曾为鸿宇拿出1000万元作为过桥款使用，鸿宇资金链断裂之后，这笔钱一直未能归还。银行作为鸿宇的债权人之一，也不会给鸿宇再批准贷款。此次为了解决鸿宇提前复工的资金难题，区政府拿出300万作为临时周转资金，也是尽了很大的努力。

随着疫情发展，医疗行业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鸿宇也受到各级政府部门的支持。威海市对确定的疫情防控重点保障企业，财政给予20万元资金补助。税务部门对医用防护服、口罩、医用护目镜、相关药品等疫情防控物资的生产企业，也提出了税务优惠政 策。

疫情爆发之前，有两个投资商递交了申请。疫情爆发之后，虽然招商窗口关闭，很多人还通过电话联系王玉霞，表达投资意向。如果投资完成，鸿宇可能就摆脱了破产重组的困境。

鸿宇只好在防控疫情的大局之下，尽量做好自己的经营安排。王玉霞介绍，主管部门也考虑到鸿宇的发展问题，在满足省统一调配物资要求的前提下，企业要维护好自己的客户。“我们拿着省里的文件给客户看，大部分也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