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明磊
庄子作为中国古代道家学派代表人物,最为人熟知的思想莫过于顺其自然、天人合一。庄子把世间万物等同为一,把生死看作夜旦之常,甚至在他眼里,现实和梦境也超越了时空的界限。庄子究其一生,都在对人的生命进行探讨,探讨人如何在天地间达到一种得道而自由的状态。常言道,人之所以区别于牲畜草木,无外乎情、理、法三字。本文以《庄子》文本为基础,对庄子的性情观进行了研究,从庄子所处的时代背景开始分析,具体探讨庄子性情观的基本内容,最后介绍了其对后世的深远影响。
一、庄子提出性情观的背景
庄子所处的时代背景是特殊的。“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庄子·在宥》,以下所引《庄子》仅注篇名)战国中期,战争迭起,祸乱横生,百姓生活在礼崩乐坏、极其动荡不安的环境中。这种社会状况无疑深深影响着庄子的性情观,他看到了“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人间世》)的灾难,看到了“与接为搆,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齐物论》)的扭曲,也看到了“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人间世》)的残暴。于是他开始思考,如何在一个乱世中安放个体的生命。庄子未曾做过高官,也不愿做,他不在乎君主,也不关心封建宗法,甚至批判礼制。因此,庄子不会把国家政治作为思考中心,而是把个人作为首要关注点。结合自己的切身体会,庄子认为,只有在个人的精神世界中寻求道,才能在这个充满苦难的世间生存而逍遥。
尽管那是个战乱的年代,却也是个在文化上百家争鸣大放异彩的时期。每个学派都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形成了自己对人生、国家和社会的思考及学说。庄子无疑也受到了这种文化氛围和各家学说的启发。
老子作为道家学派的始祖,其提出的“道”“德”概念奠定了庄子学说的基础。尽管老子并未直接提到“性”“情”,但对“道”和“德”的阐释却无不浸透着对人性情的关怀,这在《老子》一书中多有体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是万物的主宰,自然也是人性的主宰,而“道常无为”,则人性也应该是符合道的;老子还提出了“复归于婴儿”,因为 “含德之厚,比如赤子”,婴儿、赤子身上完美地保持着人质朴、无知、无欲的本性,被当作“真善美”的象征贯穿于《老子》全文。可见,老子认为教条、规范会扭曲人的本性,必须通过“致虚极,守静笃”来完成复归。
孔子被尊为儒家圣人,以“仁”“礼”为核心思想,虽和道家的观念有些许相悖,却也说过“性相近,习相远也”(《论语·阳货》),点明了人的天性是相近的,后来的差异皆因为“习”的不同。
随着战国天命神权思想的逐步削弱,关于人的问题受到了更高的重视。孟子继承孔子的“仁”,提出“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他还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孟子·告子上》),进一步说明情也可分为善和不善,善缘于性善,而不善确实由于后天环境所致。
庄子不断学习前人的思想,切身感受各派学说,赞同老子的人的自然性情,认为礼教规范只会适得其反。但他又不同于老子,更强调人的精神领域的自由,是从社会向个体的转化,也是一种超越,最终形成了独树一帜且富有魅力的性情观。
二、庄子性情观内容
(一)性情不离与性命之情
“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马蹄》)陈鼓应在《庄子论情:无情、任情与安情》中论述道:“庄子认为,若是人类原始的道德本性不被废弃,哪里用得着仁义!若是人类固有的天性和真情不被背离,哪里用得着礼乐!庄子很少把性和情单独分开,而是多用性情的连词。”
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骈拇》)
所谓的至理正道,就是不违反事物各得其所而又顺应自然的真情,就是本性的显露。所以,合在一起的不一定就是并生,而旁出枝生的也不也一定是多余。黑格尔说:“存在即合理。”的确,事物一生下来就固有它的自然性情,无需外界来干预。而在人世间,所谓的仁义恐怕也不是人所固有的真情吧?那些倡导仁义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担忧呢?在庄子眼里,事物的本然状态由不得人为干扰。人也有其自然的天性,不应该因为社会俗事而被那些功利的思想所改变。如同野鸭和鹤的腿,长短多少都是自然决定的,而人的性情也应该随适无处不在的道,原来该是怎样就是怎样,仿佛婴儿刚呱呱落地,拥有着生命之初的质朴和纯真。这才是性命之情,是万物遵循道而呈现出的天性,也是道赐予人类的真情。
(二)任其性命之情
“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骈拇》)对于这份性命之情,庄子的态度是“任”,顺任自然的天性去发展,而不是用那些外在的规范伦理来约束它。完美和完善,绝不是靠仁义之类的东西来画出条条框框让人去遵守,而是比各有所得更美好,就是放任天性、保持真情。反倒是那些伦理规范,不过是人们追求世俗名誉的幌子,更是人内心恐惧和过度欲望的折射,这些只会成为枷锁,破坏道赋予的生命最本然的内涵。
“任其性命之情”让我们冲破世俗的束缚,去体悟自己的生命,正如《逍遥游》中鲲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完完全全地放飞自我,融入广阔的自然,追求天人般开阔的境界,真正实现于天地高远中的精神遨游。
(三)安其性命之情
但是,无论一个人的再精神怎么超脱自由,他也依然要生活在凡尘间,永远逃不开那些俗事和往來,永远处在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的背景下。于是,庄子又提出了“安情”。“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在宥》)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人们变得暴躁、焦虑和不安,自己的情绪很难控制,开始出现不平和动乱。夏、商、周三代以来的统治者们,始终把赏善罚恶作为政之急务,无心安定人的自然本性和真情。正是这些统治者因为一己私欲,披着仁义的外皮,发动所谓的正义战争,才使黎民苦不堪言,无法正常生活,真实的性情早被遗忘和扰乱。所以庄子认为,统治者应该做到君子无为,实行无为之治,不妄动、不贪权,尊重百姓的生命和天性,给予他们安定的生活。
陈鼓应在《庄子论情:无情、任情与安情》中表示:“走出这个政治环境,安情也是在物我、群己的环境中做到顺从与和谐。”庄子认为:“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庚桑楚》)其实,最好的礼仪就是不分彼此、视人如己,最好的道义就是不分物我、各得其宜,最高的智慧就是无须谋虑,最大的仁爱就是对任何人也不表示亲近,最大的诚信就是无需用贵重的东西作为凭证。庄子从来不反对仁、义、礼、智、信,而是把这些俗世的理念发展到一个更高的高度,使之朝着道的方向发展。
(四)反其性命之情
“任情”“安情”之后,庄子还提出了“反情”,也就是返璞归真。“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缮性》)文饰浮华毁坏了质朴的风格,广博学问遮盖了纯真的心灵,百姓才开始迷惑和纷乱,无法返归本真而回复原始的情状。
很多人说过庄子天真,认为其文中多描述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殊不知,正是因为庄子对现实的阴暗看得太通透,才会彻底放弃世俗的追名逐利,转而追求精神世界的逍遥。“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人间世》)任何一项斗胜的竞技或活动,发展到了最盛行的阶段以后,大家就会不择手段、暗器伤人,这都是欲望使然。庄子为人们在外界环境的错误指引下变得“离其性”“失其性”而感到担忧,但他也无力改变,只能感叹:“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秋水》)其实,保持本性很简单,不要刻意毁灭生命的禀性,不要为虚名而不遗余力。谨慎地持守自然的性情而不丧失,这就是返归本真。说白了就是无为、无欲,学会忘、学会舍,去求一些顺应天道的东西,比如精神的自由。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对普通人而言并非轻而易举。因为欲望也是人性的本能,但欲望却不源于道,它源于人。人如果硬逼着自己清心寡欲,也是强人所难,不如试着循序渐进地排除外界因素的诱惑,持之以恒地修复自己的本性。
(五)道情与无情
庄子对道的崇尚是毋庸置疑的,而《清静经》里有这样一句话:“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的确,就像老子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天道在人们的心中是冷酷而无常的。现代社会认为,道就是不随人的主观意志而转移的客观规律,并且有常,否则不会四时更迭、阴阳轮转。但在迷信的古代,大多数人眼里的天道就是无情的。庄子不以为然,作为一个无比真性情的人,庄子恰恰写出了道情,并且是以无情的人情写出了道情。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德充符》)
惠子认为,人无情就不能称之为人。可庄子认为,道已经赋予了人容貌,天也赋予了人形体,这怎么能不称作人呢?惠子所说的情,并不是庄子想表达的情。他的无情,指的是人不因喜好厌恶伤害了自身的本性,做到顺任自然而不随意增添些什么。正如肖云、赵小华在《庄子哲学中的情——性情之真、感情至深》中所言:“他的无情,是一种对成心和情欲的忘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被外界所负累和奴役。他的无情,是在反对没有理性和节制的贪婪之情,是反对伤害自己。这种人情的无情,不是完全抹去人的感情,而是一种对人情的升华,使人情靠近真正的道情,而不是局限于私欲。”
在庄子那里,想要达道,必须经历坐忘,忘却那些杂事,也忘却那些感情,实现精神的质朴专一,最后才能体悟得道。学会了坐忘,却不是真正的无情,而是学会了不纵欲,因此不害身心。庄子对百姓有着最深切的关怀,并从这深情中体会到唯有无情才能拯救世人,也只有通过无情达道,世人才能救赎自己。庄子说过无数“生死如一”的言论,但那绝不是让人轻生,反而是在教导世人不畏死,进而更好地珍视生命。同样,懂得忘情、无情,其实是不为俗情所累,更好地去顺应内在的自然性情,来安放个体的生命。性情源于道,达道又意味着要舍下不纯真的性情,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由人情向道情的升华!
三、庄子性情观的影响
庄子这种性情观对后世影响深远,魏晋就是崇尚庄子性情观的典型时期。魏晋崇尚自然,自有一股放荡不羁的风范,礼法皆不入眼。无论是王弼在《老子注》中说的“夫耳、目、口、心,皆顺其性也”,还是阮籍在《达庄论》中说的“善恶莫之分,是非无所争,故万物反其所而得其情也”,还是郭象《齐物论注》中的“在苟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则天地之生又何不并,万物之得又何不一哉”,魏晋士人所向往和倡导的毫不避讳的自然性情,都是一种对庄子性情观的继承与发展,当然也随着时代的变化融入了新的内容——魏晋玄学。
到了宋代,王安石也提出了“性情一体”的观点,与庄子主张的“性情不离”不谋而合。
性情一也,世有论者曰性善情恶,是徒识性情之名而不知性情之实也。喜怒哀乐好恶欲未发于外而存于心,性也;喜怒哀乐好恶欲发于外而见于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盖君子养性之善,故情亦善;小人养性之恶,故情亦恶。(《临川文集》卷六十七)
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性情观,也是对位于统治地位的、以道德规范给人束缚和限制的儒家发起的一种冲击和批判。若一味违背人性的自然,则必定影响人们的长久生活和社会安定。西汉之初的文景之治,便是运用了道家的无为思想,引导百姓追随本性,而不被过多束缚。此后,随着时代的发展,庄子的性情观不断渗透和影响着中国的文化与政治生活,不同的朝代在特定时期采取此种治国方法,以达到休养生息、积蓄国力的目的。
結语
道法自然。道开辟天地,厚德载物,万物都不应该去破坏自然赐予的本性,尤其是人。尊重天性,显露真情,就是对生命最好的回答。庄子的思想源于一个复杂的乱世环境,针对当时民不聊生的情况,庄子提出了“性情不离”和“性命之情”的概念,倡导人们“任其性命之情”“安其性命之情”“反其性命之情”,同时,从人情进一步升华为道情。庄子把人情世相看得极为通透,但他并不冷漠,而是以一种更接近天道的角度关怀人性,劝诫人们只有返璞归真、顺应自然,才是真的性情。这种思想也被后世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并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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