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
小时候我很爱吃糖西红柿。常看母亲把生西红柿用滚水烫了,剥下薄薄的皮,再切成小块放在碗里,加上白糖搅一搅,成为清凉可口的糖西红柿。
但是自从父亲为一碗糖西红柿责备我之后,我就再也不吃糖西红柿了。
那时父亲已经大肠癌末期回家疗养,母亲的好朋友李妈妈搬来我家帮忙照顾。有一天李妈妈做了碗糖西红柿给我,我从厨房端到客厅,坐在父亲旁边吃,问:“爸爸要不要尝尝?”爸爸点点头,我就舀了一勺放进他嘴里,“好不好吃?”父亲点头。我好兴奋哟!立刻转头对着厨房大喊:“李妈妈,再拿一碗糖西红柿,我爸爸要吃!”没想到已经病重、不太说话的父亲居然瞪我一眼,沉声骂:“不要喊!没礼貌!我不吃!”
父親从来只会宠我,不曾骂我,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怎么会突然这么凶?我怔住了!噙着泪,低着头,吃完手上那碗糖西红柿。
从此我再也不吵着吃糖西红柿。
但我仍然爱西红柿,爱种西红柿,爱看西红柿的花果,也爱摸西红柿的叶子,闻它们的味道。
种西红柿是偶然开始的。
那时家里失火,烧成一片废墟,父亲死了,公家不给我们重建,母亲只好在院子边上盖了间草房,没几个月,高高低低的残砖破瓦间就长满杂草。有一天我把球丢进草丛,捡回来觉得身上好像有股香味,把衣服举到母亲眼前,问她是什么香。
“臭味!哪儿是香味?” 母亲对香味的感觉常跟我不同。譬如马缨丹,有股特别的馨香,母亲偏说是臭花,还叫我少碰,说八成有毒!西红柿叶子的香味跟马缨丹有点像,也有些刺激,怪不得母亲不爱。
自从在院子里发现西红柿,我每天都过去看。颓圮的泥墙和灰烬是最好的养料,五六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西红柿都长得很壮。叶片沿着叶柄向两边生长,每片大小不同,裂口也不一样,有些叶子中间鼓起来,造成蜷曲,变化复杂极了!
不到三尺高,它们就开了黄花,一朵朵朝下,像是小铃铛。接着中间钻出绿色的果实,很快长大,变成红色。多么神奇的植物啊!明明是一年生的草本,却好像木本的果树。明明是蔬菜,却可以当水果。还有,就是它们像树又像藤,尽管没有攀爬的须,容易东倒西歪,使我不得不用竹子把西红柿架起来。竹子是原先支撑墙壁用的,被火熏得黑黄相间,绿叶红果黄花,在一片断垣残瓦和焦黑的竹枝间展示了新生的喜悦。
或许因为童年的记忆,我特别爱画西红柿,而且在创作前一定细细写生,必须抓住西红柿的特殊味道。这几年我画西红柿更容易了,因为九十多岁的岳父种西红柿。怕影响草坪的景观,老人把西红柿都种在花盆里,一排排放在露台上。花盆里全是老人用厨余调制的泥土,西红柿株株肥大,而且品种各异。我只要把西红柿盆子推到窗前,就能从容地在屋子里面写生。也因为从容,越能细细描绘西红柿的变化。
最近画了一张以西红柿和青鸟为主题的《夏日园趣》。我先用铅笔写生做底稿,再转画到绢上。半透明的绢特别适于以水绿表现叶子的剔透,鲜艳的果实则以朱砂打底,再罩染几次洋红。
一只小鸟特别聪明,选择了最熟的西红柿,站在上面品尝。另一只大概闻讯飞来,为了减缓下降的速度,把翅膀用力向下拍打,并将尾羽张开以产生阻力,爪子已经接触到叶柄,把那片叶子压弯。正在享用西红柿的那只则回头大叫,不知是说:“真好吃!快来啊!”还是喊:“我先到,你别抢!”
我一边画,一边想那两只小鸟的对话,也想到少年时废墟间的野西红柿,还有我拿着勺子喂父亲吃糖西红柿的一幕。
从来都是爸爸喂我吃东西,只有那一次,我把勺子送到他微微张开的嘴里……
(选自《宁可孤独,也不庸俗》,有删减)
【赏析】
作者围绕着西红柿讲述了“吃糖西红柿”“种西红柿”“画西红柿”几件事,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父亲的怀念之情、对童年的追忆之情以及人生的从容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