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达
翁偶虹先生
当时,北京的票房很多,有的票房还对外营业,如南城前门外的“第一楼”,东城东安市场的“德昌”茶楼,西城西单商场的“民生”茶社,北城义溜胡同的“通河轩”等。
翁偶虹先在小厂胡同,“银库王”的儿子王瑞芝开的票房玩票。后来又跟杨少泉在什刹海大翔凤胡同,组织了辛未社票房玩票,登台表演的机会越来越多。以至于后来办义务戏的人唱搭桌戏,请他自开“脑门”(即协助下海演员扮戏,一切开销自理),京城的许多戏园子里都曾留下过他的足迹。
由于他工的是“架子花脸”,每次演出都自己勾脸,所以对脸谱产生了浓厚兴趣。
他喜欢什么就废寝忘食地琢磨什么,从那时起就不惜重金收集临摹各派的脸谱,这种嗜好一直到老未减。他收集脸谱之全,绘画脸谱之精,京城玩脸谱的没人能比。
此外,出于当时人们对京剧产生的一些偏见,他开始进行戏曲评论,不遗余力地维护京剧艺术的地位。
在戏园子玩票的时候,翁偶虹结识了两位知音,一位是徐凌霄(凌霄汉阁主),另一位是焦菊隐。
徐凌霄先生是知名戏曲评论家,当时在天津《大公报》主编“戏剧周刊”,并为《小京报》的“戏剧周刊”撰稿。焦菊隐先生是著名戏剧导演和戏曲教育家、理论家。1930年在北平创办中华戏曲专科学校,自任校长,培养出大批京剧名演员。他1935年留学法国,研究话剧,解放后历任北师大文学院院长、北京“人艺”副院长兼总导演。“人艺”的代表剧目《龙须沟》《茶馆》《蔡文姬》等均由焦先生导演。
《匕首剑》中翁偶虹饰秦舞阳(右),张玉玺饰荆轲
翁偶虹共为程砚秋创作7个剧本,受时局影响“三现四隐”(三部得以演出),多半未能见于舞台
焦菊隐比翁偶虹大两岁,他深通西剧(当时人们管话剧叫西剧),又酷爱京剧,曾向昆曲名家曹心泉和京剧名伶冯惠林学过小生。翁偶虹与他相识后,才开始走上编剧这条人生之路。
在当代中国戏剧史上,焦菊隐属于学贯中西的大学问家。京剧自“四大徽班”进京,形成雄踞剧坛的主流剧种以后,新剧目迭出。
以往的劇本,一部分是演员自己编写,另一部分是演员与文人合写。从20世纪20年代起,出现了名演员聘请文人写剧本的局面。
文人编剧一般都是根据演员的特点,量体裁衣,所以演出率较高。
焦先生在创办中华戏校的过程中,看中了翁偶虹的才华,在请翁偶虹为戏校学员编写剧本时,鼓励他学习和汲取西剧的精华与营养。
偶虹受焦先生的启发,遍读莎士比亚、莫里哀等戏剧大师的名作,加上他对传统京剧剧目的研究,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编剧风格。他编写的第一个剧本是《爱华山》,这是“九一八”事变后,他受保国抗战精神的激励,取材于岳飞抗金的故事编写的一出戏。
此后,他又取材于文天祥抗元的故事,编写了第二个剧本《孤忠传》。两个剧本一直保存在焦菊隐手里,因故未能排演。焦先生辞去中华戏校校长职务后,去了法国。继任校长金仲荪,与翁偶虹也是老相识。
1936年,中华戏校成立戏曲改良委员会,特聘翁偶虹为主任委员,当时翁偶虹26岁,从此,他开始了职业编剧生涯。
翁先生晚年在总结自己50多年编剧生涯时说,他这辈子编了100多部戏,笔名偶虹,红起红收。这是指他编的一炮走红的戏是《火烧红莲寺》,他编的最后一部戏是《红灯记》。
从数量上来说,翁先生一生共编了118部戏(包括与人合作),正式演出的有80多部,如《锁麟囊》《窦尔墩》《将相和》《窃符救赵》等,至今脍炙人口。
他编剧不是伏案执笔,编出来就大功告成了,而是还要担任没有导演职务的排戏者,为鼓师写全剧的锣鼓提纲,为舞台设计者提供全剧的检场提纲,为剧中角色设计穿戴扮相,为剧本演出而到后台把场,甚至以编剧身份组织剧团,随团到各地演出。
戏曲评论家评价他是“京剧圣手”“中国的莎士比亚”“当代的关汉卿”。这些盖棺定论并不为过,因为就编剧数量而言,在当代剧作家中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酷爱京剧,也算是位“名票”,他对翁偶虹非常推崇。
他说:“翁先生有几个第一无人可比,一是职业编剧,专吃编剧这碗饭的他是第一人;二是编剧最多;三是质量上乘。可以说他的出现,是继关汉卿、汤显祖之后中国戏曲的又一高峰。”翁先生的编剧生涯有三次高峰:一是为程砚秋编的《锁麟囊》;二是受郭沫若的启发,编的《将相和》;三是晚年编的《红灯记》。
《锁麟囊》剧照,翁偶虹1937年而作
翁偶虹所作《红灯记》剧照
20世纪50年代,京剧界有句话:“生净皆将相,无旦不锁麟。”可见这两出戏在戏曲界的影响。
翁先生写《锁麟囊》这部代表作时才29岁。他晚年出版该剧单行本时,曾在扉页上写道:“予二十九岁时绣北囊,未敢以十指针巧自诩,然历数十年,彩犹炫耀,暮年对之,也可慰也。”
他编的《将相和》,最早是为袁世海、李少春量身定作的,以后又陆续给好多剧团改写过。马连良、杨宝森、谭富英、奚啸伯、李万春、徐东明(女老生)、李鸣盛、冯志孝等,都演过此剧中的蔺相如;裘盛戎、袁世海、苏维明、景荣庆、郭元汾、王泉奎、方荣翔、尚长荣等都演过此剧中的廉颇。
翁先生因人编剧,剧情不变,多少人演就改多少次,发挥演员特点,让演员如鱼得水。
比如马连良开口音好,就按发花辙改词;谭富英闭口音好,就按一七辙编词;袁世海重表演,他就增加念白;裘盛戎嗓子好,他就增加唱词。这就是翁剧的特点。
翁老的弟子张景山回忆,20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他去看望翁老。天很冷,80多岁的老爷子穿着羽绒服,叼着烟,冻得直哆嗦,忽然窗外传来《红灯记》的唱腔,这是邻居家放的录音磁带。老爷子顿时来了精神,问景山:“现代京剧哪出最好?”
张景山说:“我认为是《红灯记》。”
翁先生微微一笑,问道:“为什么?”
张景山笑着说:“因为是您编的。”
翁先生沉默半晌,说道:“你大概没留心过,演《红灯记》最受群众欢迎有几个原因,一是剧组的人少,一台戏出去演出,一辆轿车就够了。演《沙家浜》得两辆车,《智取威虎山》得用3辆车。二是因为写《红灯记》是我积几十年的戏曲经验而成,所以说它是经典之作。”
翁先生想了想,沉吟道:“我是旧中国过来的编剧,解放后,大家都认为我写不了了,思想跟不上趟儿了。景孤血(老剧作家)就因为写不了新剧而放弃了。而这部《红灯记》证明我还能为现代人写戏。我年轻时给梅兰芳、程砚秋、金少山、马连良写戏,中年给李少春、袁世海、叶盛兰、吴素秋写过戏,到了晚年还能给冯志孝、温如华、李光他们写戏。这可以看出我戏剧创作的过程。”
翁老“始信文章老自成”,给现代人写戏,他已经由早年的追求文字浮华归于平淡。
《红灯记》的许多词都是信手拈来,用的全是白描。如李玉和的开场:“手提红灯四下看……等车就在这一班。”词都归于简单朴素,平淡无奇,唱起来上口,好学好记。
而《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在遣词造句上,还停留在翁先生当年写《锁麟囊》的水平上,绞尽脑汁,使词藻华丽。这就是他对写文章和编剧认识的升华。
翁先生是戏剧写作的高手,他高就高在写出的东西老辣。这不能不说是他的独门儿。
他认为:越好的词儿越朴素,越口语化就越生活化。当年写京剧《红灯记》时,翁老为求唱詞朴素无华,煞费苦心。
第二场李铁梅唱“我家的表叔……”后面的句子该怎么写?是:多?不少?很多?这些词都不可心,那是什么呢?他一时拿不准。
正值春节,家人团聚,他的脑子里却转悠着“表叔”,想后面的词儿,想到后半夜,躺在床上,脑子里还是“我家的表叔”,就这几个字把他难住了。
快睡着了,他自怨自卑起来,写了一辈子戏,写的词已经数不清了,怎么会被这几个字难住了呢?
突然“数不清”3个字,触动了他的灵感,终于找到了表达表叔多少的词儿!于是,我们现在看《红灯记》,才有了“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这句唱词。
李玉和的6句西皮原板“提篮小卖拾煤渣”的后两句,最早是“飘什么云来下什么雨,垒什么房子脱什么坯”。后来让翁老改为“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这么一改便随俗雅化了,而且也变了辙口。唱起来好听又顺口。
编《沙家浜》的汪曾祺先生,很敬佩翁老的学问,剧中郭建光的一个名段原来是“芦花白,稻谷黄,绿柳成行”。剧本传到翁老手里,他建议改为“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这样一来,就更直白上口了。
翁老说:“我写唱词是吸取了毛泽东诗词的语言,让最普通的字写出高深的哲理,用最简单的笔墨画出最精到的画面,以简胜博。”张大千在谈自己的作画经验时说,笔墨之事,用加法简单,用减法难。这确实是箴言!
翁老晚年写文章几乎全用大白话,没有任何雕琢的痕迹,几乎没有形容词,这种文笔练达,直抒胸臆,人疏句朗,可以看作是他的独门儿写作技巧。
当然,这与他对写作的认识和对人生的感悟有直接关系。
翁先生晚年,剧本写得不多,除了给战友京剧团编写过《小刀英雄会》《美人计》,为叶少兰改编全本《罗成》《鸳鸯泪》(原名《周仁献嫂》)以外,几乎没再编新剧目。
但他一直笔耕不辍,70岁以后,写不动大戏了,他以写怀旧的回忆文章为主。
这些忆旧文章真实生动,为我们了解老北京和梨园轶事提供了难能可贵的史料,现在看来它的价值不逊于翁老对戏剧的贡献。
细分一下,这些忆旧文章可分为3类:
一是回忆录,二是戏曲评论(不囿于一个剧种和行当),三是老北京的轶闻趣事。
从“文革”结束到他去世,他大约留下了250万字左右的史料文章。这些文章要编文集的话,能出五六集,但他只出版过《翁偶虹编剧生涯》《翁偶虹戏剧评论集》《北京话旧》3本书。
本来他还要写《翁偶虹听戏生涯》《翁偶虹演戏生涯》《翁氏脸谱艺术论文集》,可惜没等写出来就去世了。
翁先生是《北京晚报》的老作者,《北京晚报》曾先后发表过翁先生上百篇文章,当时稿酬还比较低,他写的《居京琐记》最高稿费千字30元,但老爷子并不把稿费多寡看得有多重,乐此不疲。他自称是靠笔墨为生的人,凡有报刊约稿,绝不爽约。
他在给弟子张景山写的诗里有“叵耐受知频负债,敢将然诺砺残骸”的句子。直到因病住院前一天,还给筱派花旦秦雪玲的演出专程写贺诗。
但是没想到,翁先生住院后,很快就失去了神志,10多天后,他溘然离开了人世。
那首贺诗算是他留下的最后文字,后来,这首诗在《北京晚报》上发表。
翁先生的肚子宽绰(北京土话,知道的东西多之意),他生前有一大心愿:仿照“补白大王”郑逸梅的路子,写一部梨园行轶闻趣事,也称“补白”。郑逸梅先生写的书,名叫《艺林散叶》,他想写《艺林北叶》,可惜未能如愿。
为此,老爷子临终前对看护他的弟子感慨地叹息道:“人生苦短。今生想干的事就要想尽一切办法抓紧干,否则就会留下终身遗憾。”
虽然“补白”这件事成了先生的一个遗憾,但想想,他一生写了100多部戏,在当代戏剧史上留下辉煌的一笔,所以,这点遗憾,也就说憾不“憾”了。
翁先生从小就好玩,他玩什么都好琢磨,而且绝不半途而废。老北京人的“四大玩”:花、鸟、鱼、虫,他一样不落,不但玩,而且玩出了道行。
翁老从小就好玩鸽子、玩鸟儿,玩了一輩子。翁家养的鸽子当年在京城有一号。
晚年,他专门写过养鸽子和养鸟儿的文章,发表在《燕都》杂志上。这是我读到的谈养鸽、养鸟最老到的文章。画家于非庵写《鸽经》时,专门向翁先生请教。
翁老的书斋最早叫“六戏斋”,“六戏”指编、演、评、听、导、画。画指的是画脸谱。
他从小学戏,工的是花脸。舞台上的花脸,都是演员自己勾出来的。所以他对戏曲脸谱非常喜欢。
翁先生玩了一辈子脸谱,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凡是与脸谱有关的书籍和画稿,他都不惜重金收集。
当然他自己也勾画。我曾在一个朋友那里见到过他20多岁时画的脸谱,确实是精品。
翁先生跟张大千是朋友。有一次他与张大千在哈尔飞戏园子(后改叫西单剧场,已拆)看金少山的戏。开场前,俩人到后台看金少山勾脸。张大千好奇地问翁先生,一个角儿有多少脸谱?上次看金先生勾的不是这个谱呀。
翁先生告诉他,演员的脸谱不是定谱,每次演出所勾的脸谱,是随演员的情绪而变的。而且金(少山)、郝(寿臣)、侯(喜瑞)三派脸谱都不同。这叫随形附笔,小心收拾。金派以简洁明快取胜,侯派以色彩艳丽取胜,郝派以细腻见功夫。
翁偶虹手绘京剧华联脸谱一组
张大千听后感悟道:“画脸谱也是用色艺术的一种,看金少山勾脸谱我悟出一个道理,艺术上做加法简单,做减法难。”
金、郝、侯三派,翁先生最喜欢侯喜瑞。一爱侯的功架,别看侯身材瘦小,但功架大,舞台上塑造的形象是四面来风的美;二爱他的沙哑鸣音,哑中闻响,沙中含甜,放出的音斩钉截铁,有阳刚之气。
戏剧界都知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所谓的“怕”,是因为这两出戏在唱上,最要嗓子,也最吃功夫。侯喜瑞在这两出戏里的唱腔,真是黄钟大吕,无人可比。他在难度很大的唱功戏西皮《断密涧》、二黄《御果园》里,唱出来荡气回肠,余音绕梁。爱屋及乌,翁先生非常喜欢侯派脸谱,收集得最全,可惜他收藏的大量脸谱,在“文革”中被抄家时散失殆尽。
感谢戏曲评论家、翁偶虹弟子张景山先生提供珍贵的图片资料。
(编辑·宋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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