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华,李洁媛
古人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于音乐分析者而言,只有运用了合理、有效的音乐分析方法,才能达到分析的目的。纵观音乐理论界,在古典与浪漫音乐研究领域,运用较为广泛的音乐分析方法主要有音乐分析法、音乐学分析法与民族音乐学分析法。[1]音乐分析法以音乐的文本(客体)研究为中心,音乐学分析与民族音乐学分析则尝试把“主体与客体”有机结合起来。然而,“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单一视角的分析方法势必如盲人摸象、管中窥豹,尽管有所得,但必然不够充分完整和全面。在目前的研究环境下,特别在国外学术界强调跨界、跨学科研究的情况下,一些新的研究方法也如雨后春笋纷至沓来,如符号分析法等,这些研究方法多强调音乐分析的跨界融合。新思路、新方法的应用可以让传统意义上的古典与浪漫时期音乐的阐释更为全面,也更加准确,套用音乐家格式塔的话来说“就是对作品进行完型了”。基于此,本文将音乐分析即文本分析、作品创作历史、文化分析即民族性分析融合在一起,在音乐分析思维及分析方法上进行一些新的尝试。文章选取李斯特《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为研究对象,其因有三:其一,就技术层面而言,作曲家巧妙地将专业音乐创作技巧同民族音乐元素完美结合,使得该作品以其浓郁的民族风享誉世界乐坛,成为李斯特匈牙利民族风格作品中的珍品;其二,从历史文化层面而言,当时的匈牙利音乐文化正遭受着残酷的政治压迫,音乐的民族志学尚处于萌芽状态,而作为童年即远离祖国的李斯特,却从未因个人专业的辉煌而放弃对祖国前途命运的关注,相反通过音乐之窗让世界人民了解了他的民族,同时让匈牙利民族音乐文化走向世界;其三,从现有研究文献来看,相对于李斯特其他研究成果而言,李斯特的民族性音乐贡献的成果在学界得到的重视度尚不够深入,即便涉及到民族性风格研究的文献,研究视角也多过于单一。故此,文章以李斯特《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为研究对象,从历史文化视阈切入并结合文本分析法,分析民族音乐元素在该作品中的体现,揭示李斯特民族性音乐产生的历史、文化渊源。
李斯特十九首《匈牙利狂想曲》创作于1846-1885年间,该曲集是在匈牙利民歌、民间舞曲及城市流行歌曲的基础上创编而成。其中,尤以《#c小调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为典型,该曲创作于1851年,集中体现了匈牙利民族的精神灵魂和内心深处的情感,而成为作曲家钢琴作品中的佳作。
在匈牙利民族音乐中,维尔本科什是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器乐舞曲,通常由两个呈性格对比关系的部分组合而成:第一部分为LASSU,慢速而庄严;第二部分为FRISS,①李斯特在使用匈牙利表情术语时比较自由,如《第二首匈牙利狂想曲》《第十九首匈牙利狂想曲》第一主题用LASSAN(来自LASSU)标记;《第二首匈牙利狂想曲》、《第十四首匈牙利民族旋律》第二主题用FRISKA(为FRISS)标记。快速且热情奔放。虽然维尔本科什两部分音乐性格各异,但两部分之间却紧密相连。在《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一曲中,李斯特巧妙地运用了这种民族舞曲对比明显的音乐形式,并且鲜明地标记在乐谱上。在乐谱第9小节与第118小节上方分别标有匈牙利独特的术语LASSAN(原意为“缓慢”)与FRISKA(原意为“活泼”),两种迥异音乐风格的前后并置,使得该曲在结构形式上具有了强烈的匈牙利民族音乐特征。表1清楚地展示了两种不同舞曲风格的特征:
表1 两部分对比图
匈牙利调式是在自然小调式的基础上升高了调式的Ⅳ、Ⅶ级音,也就是在和声小调式的基础上升高了调式的Ⅳ级音,从而使得该调式音阶包含了传统调式中极少应用的增减音程,分别是增二(减七)、增四(减五)及增五(减四)度音程。其中,最富特色的是该调式Ⅲ-#Ⅳ及Ⅵ-#Ⅶ中先后包含了两个增二度音程,形成了匈牙利民族调式所特有的音程关系。(见谱例1)
谱例1:α匈牙利调式音阶
在《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中,李斯特即运用了匈牙利调式音阶。当然,对于极富创新精神的李斯特而言,其并未将这一特性调式音阶应用于整个慢板部分,而是在和声小调的基础上创造性地运用了这一独特的音响。如谱例2所示,该片段节选自《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ASSAN部分即全曲第82-84小节,在即兴性、装饰性的过渡句中,李斯特巧妙地融入了匈牙利调式音调。该部分基础调性为#c和声小调,匈牙利调式音调为该调式升高Ⅳ级音的xF音,这个特性音级xF音在短小的3小节旋律片段中共出现了8次(见谱例3)。此处,第82∼84小节匈牙利调式音阶的应用不仅极大地丰富了传统调式音阶,使整个音乐片段闪烁着匈牙利民族特征的音响色彩,同时作曲家对这一音阶进行了创造性地应用,进一步展现了李斯特音乐创作的民族性与独特性。
谱例2 李斯特《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第82∼84小节
谱例3 音阶减缩图
童年时代的李斯特,时常被吉普赛民间乐队演奏出的诙谐、明朗且富有民族个性化的音响所吸引,成年之后的李斯特更是有意识地记录、探索并力求在音乐作品中再现民族民间音响效果。在《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中,作曲家运用了大量的装饰音,而这种带有装饰旋律的手法实则源自匈牙利民族音乐,从而体现了该作品与民间音乐演奏风格的继承性关系。
首先,在乐曲开始第1∼8小节引子部分,作曲家即应用了19世纪匈牙利音乐中最富有特色的先现倚音(见谱例4)。乐曲以先现倚音#c音开始,之后在速度缓慢、节奏宽松的二分音符旋律及低声部浓重而节奏时值短暂的和弦间夹杂着各种倚音的装饰处理。八小节装饰音的应用,奏响了匈牙利民间拨弦乐器特有的音响效果,使该曲伊始便具有了浓厚的匈牙利音乐风格。
谱例4 李斯特《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第1∼8小节
其次,在《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第二部分快板FRISKA中即全曲第142∼149小节,在较快的演奏速度下,左右手旋律与节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左手声部在八分音符上采用了音程距离比较宽的跳进处理形式,而右手声部则在匀称密集的三十二分音符上以同音反复的旋律形态出现,快速的轮指技法似乎模拟出了民间乐器扬琴的音响效果。(见谱例5)
谱例5 李斯特《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第142∼149小节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富有鲜明的民族器乐舞曲形式,在匈牙利吉卜赛调式音阶的特色处理中,旋律跌宕起伏,舒缓、急促的节奏间夹杂着匈牙利民间乐器的奏鸣声,这无疑向人们展示了一幅生动而别致的匈牙利民俗画卷。
任何作曲家的作品都是一定历史、文化背景下的产物。李斯特作为一位世界级的音乐家,九岁便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匈牙利,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国外度过。然而又是什么促使作曲家探索并创作了诸如《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为代表的民族性音乐作品呢?
十九世纪欧洲各国的民族运动开始兴起,民族解放呼声日益高涨。拿破仑的战争、法国七月革命、里昂工人起义不仅使民族主义和民主思想在欧洲得到普及,同时将人民日益上扬的民族主义及自由主义推向了高潮。1848年欧洲爆发的革命运动,更是欧洲历史上波及范围最广、发动规模最大的一次革命运动。与此同时,十九世纪的匈牙利即李斯特的故乡正经历着历史上最悲惨的时期,任何争取民族自由和民族独立的愿望都会受到无情地镇压,人性被窒息在帝国政府的虎钳之下,用爱国诗人裴多菲的话说,匈牙利民族穿上了“屈辱的外衣”,被烫上了“无权的烙印”。在这个民族屈辱、民族意识觉醒的历史潮流中,任何一个爱国志士都不会独善其身,置身度外。此时的李斯特正值青年时期,追求个性解放的同时,适时地将民族独立解放、民族自豪感融入了音乐的创作中。正如李斯特1847年1月在书信中写到:“在今天所有活着的艺术家中,唯有我敢于为光荣的祖国而自豪。当胆怯的人们在浅水塘里无休止的痛苦挣扎时,我却在伟大民族浩瀚的大海中向前游泳不息。我坚信我的指路明星——匈牙利。她任何时候都能骄傲地指示我生活的航向”。[2]293在世界范围内的民族革命运动思潮的影响下,在民族自豪感及对民族解放运动自信心的驱使下,十九首《匈牙利狂想曲》应时而出,成为匈牙利民族史上一部伟大的爱国史诗。
李斯特故乡匈牙利是东西方文化交融的地方,民间器乐与歌舞音乐在匈牙利民族音乐的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李斯特自小喜好倾听并生活在匈牙利民间歌舞音乐中。对于童年的李斯特而言,匈牙利民间音乐给他留下了永不泯灭的印象,并已深入骨髓。之后,李斯特背井离乡开始了异国他乡的求学之路,适逢当时的欧洲正是文化领域提出民族性的时代,民族问题被提上日程,各种积极的思想与进步的观点影响着李斯特,首当其冲的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艺术领域的先进力量。法国学者弗里埃尔曾提出“生气勃勃的人民的富有生机的诗歌”的口号,直接影响着李斯特。他认为,“音乐家不仅应当从‘生气勃勃的民间创作’这一永不枯竭的源泉汲取自己的旋律,还要使自己的艺术和人民的艺术融为一体,使自己的声音成为群众的声音”。[2]83另一位伟大的民族音乐家,李斯特的对位法老师安东尼·雷哈曾经指出,“如果与民歌没有直接接触,就很难在音乐艺术中创造出真正伟大的作品;熟悉民间艺术不仅对艺术家,而且对整个社会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2]295无疑,老师对待民族音乐文化的艺术观对李斯特有着更为直接的影响,促使这个“马扎尔人”对民族民间音乐的兴趣更加浓厚与巩固。之后约十年里(1839—1847),李斯特开始关注其他国家的民族文化,整理改编大量民歌并创编了具有各国民族特色的《旅行岁月》集。如果说先前李斯特接收了关于民间创作具有积极作用的思想,那么《旅行岁月》是李斯特勇敢尝试民间创作的初始成果。而这种醉心于其他国家民族风情研究的成果,更加增强了他对祖国——匈牙利民间音乐创作的向往和决心,也为后期李斯特创作《匈牙利狂想曲》作好了铺垫。
综合分析,李斯特虽少小离家,但他对自己民族的音乐文化有着深厚的感情,不仅将民族音乐元素适时融入到浪漫主义音乐创作中,而且积极投身创建匈牙利音乐文化。正如李斯特自己所言“尽管我因对匈牙利语言的无知而感到遗憾,可从我在摇篮时起直到进入坟墓,我身心都是马扎尔人,与这个最尊严的形象相称的是我竭力坚持发展匈牙利音乐文化。”李斯特作为匈牙利民族浪漫主义钢琴音乐的奠基人,不仅建立了匈牙利民族浪漫主义音乐,还把匈牙利音乐推到了世界之窗。可以说,匈牙利民族音乐家巴托克、柯达伊正是沿着李斯特开创的民族之路继续前行,开辟了民族音乐的新天地。而对于同时代作曲家瓦格纳、肖邦及其后民族音乐探索者格里格、斯美塔那等音乐家来说,亦具有深远的意义和指向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