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甘琳
如果一个演员反复盖章似的只演相似的角色,
对导演来说,这样方便又省力,
对观众来说,这样熟悉又亲切,
但对他自身而言,是最大的不幸。
就像不顾一切地自我燃烧,
只有不断扮演新的角色、熟悉新的体验,
才能让演员真正理解他的职业。
当观众舍不得放弃三船敏郎的银幕标签时,
黑泽明明白三船需要什么。
当世界不接受黑泽明的变化时,
三船愿意守护电影大师的强硬。
尽管,这是一段消耗殆尽的完美关系,
但他们留下了尊重和爱。
在三船敏郎诞辰100周年的日子里,
有黑泽明多年前遥寄的“后会有期”,
也有所有影迷对“逝去的武士”的尊敬。
孤身一人的三船敏郎游荡在战后日本的废墟上,他的全部财产只有口袋里的1.5日元和自己用毛毯缝制的大衣。父亲教会的摄影技术并不能养活自己,因为他发现在这片落败的土地上,并没有美好瞬间需要他去记录。
1946年春,三船从朋友那打听到东宝在招募助理摄影师,并不抱多少期望的三船居然在四千个申请人中脱颖而出,原因并不是因为他的摄影技术有多优秀,而是他的简历被混到了演员招募处。
糊里糊涂参加试镜的三船对表演一窍不通,他被告知必须对着镜头傻笑,“我不能只是笑”,三船对着面试官抱怨,他觉得这就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面对这个傲慢的年轻人,大部分考官只想立刻把他赶走,只有一个白发绅士说服考官,让三船继续表演醉酒和愤怒的情绪。此时,另一位身着便服的高个子年轻人听女演员高峰秀子说演员选拔考场有个奇怪的家伙,也匆匆赶去考场想一看究竟。
三船完全懵了,他不想当演员,但他必须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每天无所事事的三船很明白醉酒和跌倒的感觉,他开始在房间里转悠,他跌跌撞撞地蹲在椅子上,他开始大叫,他死命盯着眼前这些“愚弄”他的考官,得到的却是“您被录用”的答复。原来,那位白发绅士就是著名导演山本嘉次郎,三船也是在他的电影《新马鹿时代》献出了自己的表演处女秀。不久,《泥醉天使》里三船充满野性的演技压倒了主演医生的志村乔,考场上的奇怪家伙一举成为影坛新锐。
《泥醉天使》的导演黑泽明正是当年在考场上围观三船的高个子,他一眼就看中了这块璞玉:“志村乔对医生的刻画非常出色,为了取得平衡,就把三船难得的魅力故意压下去,那又未免可惜。三船的魅力是他与生俱来的坚强个性的具体表现。所以,你只有不让他演的方法,却没有减低他在电影中表现其魅力的方法。”片场的黑泽明非常严格,无论灯光、摄影还是演员,都必须完全服从他的命令,但只有三船敏郎是个“意外”,他对三船只有一个要求—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武士不是一蹴而就的,“世界的三船”以武士形象享誉国际影坛,但在职业生涯的早期,三船扮演的反而是愤怒而无力的现代年轻人。
《泥醉天使》中三船扮演的松下以一种微妙的方式揭示了这个角色在傲慢面具下的脆弱和失落,这个困惑的年轻的结核病人,受到战后自我惩罚和自我毁灭的驱使。而在《静夜的决斗》里,黑泽明又给“无赖专业户”三船安排了反差极大的知识分子角色,三船饰演的军医藤崎因为一次手术而感染了病人的梅毒,痛苦的他需要在自我的救赎中重新面对自己的家人和理想。疾病成为这些日本传统男性气概中所不应具有的对社会不安的隐喻。
这些受苦受难的年轻男人,在当时以一种特定的历史文本形象记录着战后日本男性气概的变化,除了传统的坚强、勇敢、禁欲和自我牺牲的男性品质,一向被贬损的脆弱、卑怯和彷徨的情绪也开始被社会接受。现代剧里的男性是三船对日本男性刻板形象的拆分,而在《用心棒》《七武士》里不断被重塑的武士形象则是他对更复杂表演风格的探索。
日本剑戟片得名于剑戟碰撞时的声音,二战结束后,美国占领军为了压制民众的反抗意识,曾禁止日本拍摄剑戟片,七年解禁之后,新的武士剑戟片成为电影制作人和观众都翘首以待的焦点。跃跃欲试的黑泽明早就把三船当作自己武士电影的最佳人选,而三船也担得起这个选择。从小就在学校学习空手道、射箭和剑术的三船有着良好的身体素质,青年时被征兵的三船也经常因为不服强权而被人绑起来,被皮鞋底子死命地抽打。当演员后,喜欢喝酒的三船在喝醉后经常会手拿武士刀在家里胡乱挥刀把孩子吓哭。
黑泽明对三船敏郎的武戏从来都是赞不绝口的,他曾说过三船像猛兽一样,武打动作的干脆利落着实罕见。三船敏郎的动作场面就算用35毫米的宽银幕胶卷播放,都会因为动作太过迅猛,以致连刀锋划过的痕迹都拍不出来。光撑住武戏还不够,三船用许多微妙的设计重构了日本观众眼中的时代剧武士。他发明了许多非语言表演的线索,这些挠痒、吐舌的戏剧动作,并不是对日本歌舞伎或能剧的简单模仿。
为了琢磨《七武士》里兼容流氓农民和勇敢武士的菊千代,三船用怪诞的跳跃和无拘无束的叫喊去释放出角色既愚蠢又敏感,既傲慢又勇敢的矛盾面。很多日本观众都觉得《罗生门》里的三船是以往日本电影里从未见过的粗鲁,被五花大绑起来的强盗来回摆动、汗水闪烁,活生生像一个未进化的动物,把情绪蕴含在所有小动作里的三船确实仔仔细细观察并模仿着动物园的狮子,他知道黑泽明需要的就是这种困兽咆哮的力量。
“耸肩和抓挠是我自己的想法,我用这些习性来刻画失业的武士,他们身无分文,穿着肮脏的和服。他们会感到孤独,而这种习性是孤独的特征。”分析《用心棒》的浪人武士时,每一个被他发明的小动作都能得到精准实在的解释。
电影《宫本武藏》剧照
电影《幕府将军》剧照
普通观众喜欢用感受到的情绪来评价演员的演技,而在演员那端,表演时最不必刻意关注的就是情绪,因为在视听影像的语境下,情绪层次的多样化首先是角色行为和反应的衍生品。单个场景里主角色的行为所指,以及反应角色的微妙互动,才是演员表演时真正需要发力的节点。
以手的小动作为例,三船为自己设计的肢体语言是一套流畅的动作-感知-动情影像,这也让他即使是场景里的反应角色,也能立刻吸引观众目光。《静夜的决斗》里,藤崎向父亲坦白自己的病情时,藤崎潜意识地摸着音乐烟盒缓解自己的紧张。《底下层》里,三船同样给自己设计了抓挠和服以躲避寒冷的习惯动作。
在《活人的记录》里,35岁的三船扮演了比自己年长两倍的老人喜一郎。体验过核弹威胁的喜一郎听说美苏的氢弹实验后执意要把整个家族迁到巴西,被恐惧和愤怒支配的他,一时霸道专横,下一秒却又对子孙友善慈祥。从前的武士刀道具变成了发胶、拐杖和眼镜,特效化妆技术已经将三船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一次,戴着面具表演的三船不能用外放的粗鲁吸引关注,他需要在内化的自我收紧里诠释那个饱受生理和精神折磨的僵硬的老年身体:他的身体弯曲,步态蹒跚,破碎的精神状态最终让他走向自我毁灭。
合作过16部电影的三船敏郎和黑泽明拍完《红胡子》后就分道扬镳,二人从此不再交流,就连最后三船的葬礼,黑泽明也没有到场。人们曾猜测过二人决裂的种种原因,有人说,黑泽明一意孤行的强硬终于让三船无法忍受。黑泽明要求三船必须戏里戏外留着长胡造型,而这也意味着近2年的拍摄周期,三船无法进行其他的电影计划。
这一猜测的真实性有待考证,毕竟胡须的造型完全可以用特效化妆解决,更关键的是,三船和黑泽的每一次合作都是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基础上。在拍摄由莎翁戏剧《麦克白》改编的《蜘蛛巢城》时,站在城楼上的三船惊心动魄地为观众表演了一段人肉箭靶,没有替身、没买保险,三船就这样信任黑泽明请来的大学弓箭社射手,黑泽明也放心让三船去诠释什么叫作惊弓之鸟。
与三船和黑泽明惺惺相惜的马丁·斯科塞斯倒是完全理解这段完美关系的“破裂”,“曾有合作关系的人,将会在某个特定时刻把彼此消耗殆尽,他们能够给予对方的只剩下尊重和爱。”《红胡子》是黑泽明电影的转折点,在此之前,黑泽明与三船合作的无赖武士、底层平民等形象大都是侠而不武的孤狼,而红胡子则是个弃武从文的医生。全片克制冷静的运镜和剧情不再有《椿三十郎》《用心棒》那种大快人心的激昂感,里面每种疾病背后,都是社会积弊的隐喻,黑泽明希望自己寄托的红胡子医生能够承载自己的人文理想。
显然,商业的制片方并不领情。影片的出品方东宝公司担心三船饰演的谦逊老人对观众来说太过陌生,特意给老医生红胡子硬加了一段以一敌十的武戏。可以想象,当三船和黑泽明在片场“被迫”排演这个附加要求时,他们大概都暗中知晓,时代竟容不下黑泽明和三船的转变。
离开黑泽明后,三船把视野转向国际,他在《龙虎群英》和《幕府将军》等美国制作里再次打造起自己的日本武士形象,东方的武士道精神和美国西部的牛仔文化在三船的“科普”下,被世界影坛所兼容并收。有时为了确保日本武士形象的正面输出,三船甚至还放弃了乔治·卢卡斯《星球大战》里黑武士角色的邀约。
除了拓展国际合作,三船还成立了自己的制片公司,管理着250多个员工和明星。公司制作的大多是程式化电影,不甚经营的三船经常自己在摄影棚支灯架、倒烟灰、打扫停车场。三船显然更适合当一名超级巨星,而不是电影商人。管理公司的压力让三船不堪重负,晚年患上阿兹海默症的三船承受着巨星陨落的落差。
在三船最后的演出—葬礼上,没有到场的黑泽明给老伙计送来了一份悼词:“当我一部部回顾这些作品时,怎么看都觉得,无论在哪一部,三船君都不可或缺,你做得非常好,三船君,非常感谢你,我想再一次与你围炉把酒,把这些话说给你听。三船敏郎,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