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
这个冬天格外的冷,让人格外恋家,漂泊的人惦念着家乡结冰的溪流,思念着家里的老人许是又坐在门槛边的火桶里念叨着在外的亲人,回味着穿上母亲从火桶里烘暖的布鞋时的畅快。
南方的冬天湿冷,是空调治不好的病,唯有煨着盛满炭火的火桶,才能让人从脚心暖到四肢,复苏山里人寒风中冻僵的手脚,驱散山里人霜雪里积下的湿气。记得小时候,寒冬里,父亲从山中砍柴回来,眉毛上总带着冰花,小孩子稀罕这雪花一样的好物,总爱伸手去摸,却被打回手去,撵到火桶边上,只能老实的坐着,看着父亲眉上、睫上的冰花,在红红的炭火烘烤中慢慢的融化,亮晶晶的挂在山里汉子黝黑的脸庞上,难得的透出一点孩子气。现在父亲老了,孩子气倒像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多了不少。念叨着电暖不能驱寒,平添的,让冬天更冷了,话有话外带着时代倒退的愤懑,不满于电暖烘不热他的千层底布鞋还上火费电,颇有几分不讲理的意味,
在父亲的记忆里,在打个哈欠呼出一串白汽的寒冬,太奶奶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烧炭火。一点草木屑点燃入冬前就准备好的木炭,在炭火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响动里,数着九盼着年,把一家老小的布鞋都架在火桶里,仔细的放好,便完成了冬日里的头等大事。然后慢悠悠的一边做着日复一日的晨间琐事,一边招呼陆续起床的一家老小一个个换上烤暖的散发着麻布香的老布鞋。山里的冬天便这样暖洋洋的慢慢展开,一道道光线透过山间的雾气,缠进结实的水麻线,穿过一层层的棉布,透过一道道皱纹里的双眸,把冬日的温度藏进这其貌不扬的老布鞋里。邻里的女人们搬出火桶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晒着太阳,聊着家常,纳着鞋底,偶尔抬抬头看看日头爬过山头,不经意的,又从山脚坠了下去。
家里有个哑巴表姑,和父亲是一脉相承,流着山里人炭火温热的血气。表姑不能说话,有着一套自创的手语,30来岁的时候终于寻到了一户老实人家。一家人欢欢喜喜的筹备嫁妆,家人问表姑有什么想要的,表姑指着家里的原木火桶,指手画脚的说,要这个,再两手一环抱了个大圈,要大个的,又指了指火桶齿架,曲起两个指头在上面敲了敲后,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圈,指定了要粗实的精铁齿架。家里人哈哈大笑,说道表姑还没嫁人就知道贴婆家了。表姑羞红了脸,却还是指着脚上红色花面的布鞋,双手一张比了个十。那个冬天,家里的女人们窝在火桶里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看着表姑父用最结实的木头和钢筋,精心为女儿做着想为女儿驱一辈子寒的火桶。许是,足暖身畅,表姑虽天生残疾,生下的一对儿女健全壮硕,小家虽不富裕,却也和顺。
在大山里讨生活的人,耐久的脚力是必不可少的。砍树、采茶、挖笋,一走就是一天,腿上的劲儿是从小在山里漫山遍野采野果、追野兔的日子里练就的。对长期在山林中劳作的人来说,穿了一天的黄帆布劳力鞋,脚上早已长出了厚厚的茧,跋山涉河,一双脚下踩出了一家人的生活。忙忙碌碌一天,下山到院门口,家里的妇人闻声迎出来,带着一身的饭菜香,端出热乎乎的水盆,招呼着当家人洗脸、泡脚后,穿上称脚的布鞋,一天的辛劳就随着脱下的劳力鞋丢在了院子里。
布鞋养脚,火桶暖人,火桶配布鞋,似乎是山里人最认可的取暖方式。皮鞋再好,也不及布鞋,怎么炙烤都不变色不变形,大有“坚贞不屈”之德,却又透气传热,兼有开放包容之心。电暖再方便,烤惯了炭火的山里人,仍是嫌弃它干燥呆板。哪有木炭山气水土的滋养和红红的炭火上盖上厚厚一层草木灰的温润。
一年四季,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只有冬天,才是山里人能安心闲散一下的日子。山中的茶苗早已修剪好,留着主枝在霜雪里经受住寒冬的考验,来年的茶叶能格外清甜。山上的木竹也不急着伐,落叶自是储够了养分,不担心枯死,愿意长便长一些,无非是给那些个不愿冬眠的小家伙们提供个玩闹的秋千架。只需得对院门口的几垅菜地略加维护,让年夜饭上菜肴新鲜丰盛便好。在这悠闲的寒冬,质朴的山里人,用自己的方式,享受着大山的馈赠。草叶杆木,成线,成布,成炭,成灰,把寒冷隔在千层底之下,炭火之外,喜滋滋的看着门外的山雪,一边心念着瑞雪兆丰年,一边盘算明年的耕作。
一生只懂劳作,对物质无甚要求的父亲,对炭火的和布鞋的执着却随着年龄与日俱增,不觉辛劳的学着太奶奶的样子,执意要给一家老小他最中意的温暖,想着让炭火的木香透过鞋底,层层蓄积,薰进子孙的皮肉骨血,方能不忘了自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人,方能不忘了走到哪里都带着山里的牵挂,方能不忘了走的再远都足够暖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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