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进山谷的风

2020-04-09 04:51柳华东
参花(上) 2020年4期
关键词:樱桃园舅舅樱桃

当舅舅喊憨子的时候,憨子正蹲在一棵碗口粗的赤松树下发呆。

憨子他们钻探作业所在的赤松林,正是两座山的鞍部,由此放眼望去,远远近近满眼都是无边无际、粗壮高大的赤松。风儿吹过,整个大山仿佛活了一般,从山谷的松林深处传来深沉的呼吸声!来福曾经卖弄地说出“松涛阵阵”的文明词,可在憨子的耳朵里,分明就是大山睡着了的鼾声。

只是自从勘探队来到这里,钻探机械整天震天响,憨子就很少听到大山的鼾声了,大山一定失眠了吧……

舅舅扯着嗓子的喊声终于让憨子回过神来,他讷讷地回过头,大声回应着:“嗯,在这呢……”舅舅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吃了一惊,走到跟前问:“憨子,你没病吧?咋这么久才回过神来?”来福眨着眼睛嬉皮笑脸地说:“反应不迟钝那还叫憨子?”

憨子很是不满地看了来福一眼,却一言不发。来福得意地跑到轰隆隆的钻机跟前,对振兴挤眉弄眼地坏笑着。振兴一直站在机械旁忙着钻井作业,根本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却明白他一定是在取笑憨子。舅舅像没听见来福的挑逗似的,只是大声吩咐了一句:“憨子,你把这几根岩芯抱到库里,注意编号啊。”看着憨子捧着一根岩芯没精打采地走进帐篷里去了,舅舅就对着振兴和来福他们说:“这个憨子,有了心事了!”

“班长,你说啥?”振兴支棱着耳朵大声问。“我说憨子有心事了!”舅舅又大点声说了一遍。来福不屑地一撇嘴:“憨子就知道吃饭、睡觉、干活,他能有什么心事啊?”振兴望着忧心忡忡的憨子舅舅——他们的老班长,不无安慰地说:“憨子只是嘴懒不说话,其实心里明白着呢!”

憨子的心事其实全是因为山腰大樱桃园的女人给闹腾的。说起来那还是今年春夏之交的事呢。春末夏初,正是大樱桃成熟的时节。红彤彤的大樱桃挂在树上,要怎么惹人就怎么惹人!摘下一颗,塞进嘴里,呵呵,那真是甜进心底啊!

那一天,正好钻井作业告一段落,公司正派工程师检验岩芯、查看矿物成分比,他们这个班组所在的钻塔就难得放了几天假。来福立刻进城闲逛去了。振兴则忙不迭地跑到公路上搭车,急着和三百多里外的老婆孩子相会去了。倒是剩下了憨子和舅舅这么一老一少的两个人。春末夏初时节,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憨子只穿一件单衣也热得出了汗。

舅舅望着憨子百无聊赖的样子,就有些心疼。憨子小时候父亲没有了,母亲辛苦拉扯他。不想他十四岁那年,母亲也因病走了。成为孤儿的憨子,没有什么特别近的亲人,就被舅舅带走了。舅舅原本送他去读书,可惜,憨子不是读书的材料,别说重点高中,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所以憨子读完初中就跟舅舅在勘探队四海为家了。

一直在大山里勘探矿藏的舅舅因为姑娘们嫌他是个不着家的汉子,到老了愣是没有相中一个女人。确切点说,应该是没有一个女人能相中他。憨子从此就跟舅舅相依为命,成天跟在舅舅的屁股后头,给舅舅打下手。这个孩子心事重,总是不言不语,特别得木讷。

憨子本来大号叫赵国庆,很响亮的一个名字。可是,因为这孩子寡言少语,脾气特别好,和大家在一起,就是仔细地听,很少发言,基本反应也就是笑笑而已。大家都觉得这孩子憨厚得可爱,于是也不知是谁开了头,就喊他憨子。憨子并没有什么意见,谁叫他憨子,他都答应。舅舅起初十分不情愿,说,我这外甥聪明着呢,小时候玩扑克,我都玩不赢他!这样一个娃娃,哪里就憨了?可时间长了,憨子的名字终于被大家喊热乎了,舅舅也就不再计较,反而觉得叫憨子也不错啊,看吧,多好的一个娃儿,憨得本分,憨得厚道!时间再一长,憨子的大号被人遗忘了,憨子这个名字倒是被所有人都熟悉了,都记在心里了。

憨子干活很卖力,不会耍滑,很快就成为钻井的能手,而且几乎没出过差错。所以,一向缺人的矿物资源勘探大队很快就在舅舅的反复恳请下,同意了吸收憨子为鲁东矿物资源勘探大队第十六中队八号班组正式成员。憨子从此每个月都能有四五千元的工资进账,舅舅的一颗心也放下了:这孩子总算有了一份吃饭的正经营生。

看着憨子在帐篷外一丛灌木边蹲着数蚂蚁,舅舅就招呼憨子说:“我说憨子,他们都走了,咱爷儿俩也下山去,吃鲜果去!”“吃‘仙果?……”憨子一时之间没明白怎么回事。

“咱去吃樱桃,樱桃可是最好吃的果子了,北方最早上市的果子就是它了。”“可是,我们要买吗?”“不用买。要买,一斤好樱桃七八块钱,五十块钱还不够你一人解馋的!”舅舅很是自信地一边说,一边向山下走了。憨子紧赶着脚步撵上去。

憨子從山上放眼过去,只见山路两边满是松树、麻栎,风儿过处,松涛阵阵,怎么听都像极了人打鼾的声音!而到了山腰以下,就变成了大片的樱桃园、苹果园。憨子他们是去年冬才从三十里堡转过来的,这年春天就让憨子开了眼界:只见天地之间满山满坡的樱桃花、桃花、苹果花……一种花儿快落了,另一种花儿立刻接上,真个是繁花如潮!好一片诱人的花的世界啊!

憨子被这无边无际的樱桃花、桃花、苹果花震撼了!人们都称这里是中国的果都,其实叫花都才更合适呢。憨子在心里这样傻傻地想着,却抿着嘴从没有说出来。这些果树中,最神奇的当属樱桃。花儿一落立刻钻出一簇簇小小的青果,而且这果子立刻疯长起来。花落之后也就一个月光景,樱桃仿佛是被风儿吹大的,喘口气的工夫就红了脸儿——熟透了,而且又那么甜!从山上走下来,到了山腰处,只见一大片樱桃园沿着缓坡直铺向山脚,墨绿的樱桃叶子间,红红的樱桃犹如红色的宝石缀满枝头,让人看着就垂涎欲滴。

舅舅四处打量着,终于在一片樱桃园前停下了脚步。樱桃园里头发斑白的夫妻两个人正树上树下地来回忙活着。舅舅像是自言自语:“这真是一片好园子!结的樱桃真多啊!”

“哎哟,大哥,你是哪来的客呀?”穿着红色上衣的女人打量着两个不速之客,疑惑地问,“你们是来收樱桃的……”在一边忙活的男人听婆娘说是收樱桃的,立刻从树上爬下来,走到跟前殷勤地递上一支卷烟:“老板,您想收什么品种?”

“哈哈,打扰啦,我可不是收樱桃的老板。”舅舅哈哈笑着,摆着手解释,“我是山里钻探队的。闲着没事来看看你们摘樱桃。”男人一听是闲逛的,差点没把烟从舅舅嘴上拔出来!他不无讽刺地说:“老哥好雅兴,俺们可是不得闲啊!”女人却眨着眼睛说:“大哥不是本地人呀,你们那里有樱桃?你尝尝我们的樱桃,可甜着呢,能甜掉牙呢!”女人伸手从篮子里挑了几颗大大的但已经裂口的樱桃递过去,舅舅赶紧接过来,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递给憨子两颗。呵呵,这红得发了黑的樱桃可真是甜啊!舅舅和憨子都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感觉,说它能甜掉牙还真不是吹的!“大妹子,你们就这么一颗一颗地摘,啥时能摘完呀?”“那可不是?樱桃好吃熟难摘嘛!”女人不无夸张地说,“这么一大簇,总是不能一块儿熟,就只能一颗颗先挑着熟的摘。如果摘错了,价格可差大发了呢!”

“你教教我们爷俩,我们帮你们摘吧。”舅舅笑着说。“真的?!大哥,你们可真是救急的菩萨呢!……”女人高兴地叫起来。“可是你们不会啊,而且肯定摘得慢,工钱怎么算?”男人并没有半点感激的意思。“还什么工钱,我们就是闲着没事,帮把手。不用给钱,就是让我们吃个够就行啊。”舅舅这样说,站在一边的憨子佩服地看着舅舅,一言不发。“大哥,你可真是爽快人!以后,你要想吃樱桃就到我们园里来,边上的小樱桃都熟透了,也卖不上价钱,落了可惜,你只管摘着吃。园里的大樱桃,只要是裂口的,发黑的,都是熟透了,也最甜,可就是卖不上价格,你们只管摘着吃!”

简单地传授一下采摘技巧,憨子就和舅舅一人挎一个铺了软和里衬的篮子上了树。一会儿工夫,两个人就摘了一篮子,交给男人验一下成果。男人轻轻把篮子里的樱桃倒进一个也加了里衬的大筐里,仔细翻看着,终于露出笑脸:“你们可真是能干呢,摘得好啊!”憨子只是咧着嘴笑了笑,就赶紧又上树摘去了。舅舅接着男人又一次递上来的纸烟点上,这才上了树。人手多了,女人就在一边选级装筐,准备下午装车去卖。女人的嘴到底是闲不住,就打量着这爷儿俩说舅舅好福气,有这么个能干的好儿子。舅舅这才说出憨子的身世。女人唏嘘着,得知憨子都二十六岁了还没定亲,就一拍大腿:“哎呀,大哥,许是咱们该有的缘分呢!”

“咋说,大妹子?”舅舅纳闷地瞅着女人。“我有个外甥女在外边打工,也二十好几了。正月的时候,还托我做媒呢,让我搜摸着有没有条件好的本分的后生呢!憨子有个正经营生,挣钱也不孬,而且是很厚道的一个好后生啊!”舅舅听了眼睛一亮,他如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憨子的婚事。“就怕女孩子看不上咱娃啊。在外边打工的女孩子,见多识广的,心都大着呢。”

“这你就不明白了,我姐家那可是实在人家,就喜欢憨子这样的本分娃子。而且他就你一个舅舅,我姐姐就這么一个女儿,孩子可作上门女婿呢。让我看,这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姻缘!”

“那就拜托了,大妹子!”“一准儿行,等我找机会问一下啊!”

女人这样说了还不过瘾,居然掏出手机,翻出一帧女娃子的图片来。女娃子穿着件大红的风衣,站在一座假山前,伸出两个手指甜甜地笑着。舅舅一见就觉得真是个漂亮的女娃子:高挑的身子,眉眼都笑盈盈的,整个人都那么水灵可爱!女人把憨子喊下树来,递过手机让他看。憨子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看了一眼立刻被女孩子甜甜的笑容吸引住了!碍于有人在场,憨子竟不敢再多看几眼,倒是羞得差点就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好孩子,你放心,我一准儿给你找个好媳妇儿!这么好的娃子,哪儿去找啊!”女人夸张地大笑着说。憨子和舅舅两个人干起活来,都格外地卖力。舅舅感觉如果真能定亲,那可真是天作之合啊。此时憨子的心里,姑娘那甜甜的笑比这樱桃可是甜多了!

临近中午了,居然摘了六大筐樱桃!女人和男人都高兴地合不拢嘴。“老哥,让你们忙活了一上午,要不是中午急着去卖樱桃,真该请你们吃一顿呢!”男人似乎有些过意不去。

女人笑起来:“咱们可能真是亲家呢,哪用那些礼道?赶紧把那些拣出来的樱桃给大哥和孩子拿上!”回过头,女人又热情地跟舅舅说:“老哥,这些虽然卖不上价格,可是好吃着呢!尤其是这些发乌的,都熟透了,可甜呢!不够吃,你们只管来摘好了!”帮着这两口子装好车,两个人各提着十来斤的樱桃回到工地上,吃着甜甜的樱桃,真是心满意足。

傍晚擦黑的光景,来福才回来,满身酒气。来福采买了一些猪耳朵、凉皮、油炸花生米、啤酒之类的吃食拿回来,晚饭也就不用做了。吃完饭,来福吃着甜甜的大樱桃,听舅舅讲今天的巧遇,立马红了眼,说明天也要去樱桃园。舅舅就虎着脸说:“来福,你可不能坏了憨子的好事!”

第二天,舅舅和憨子又去帮着干了一天。中午就在樱桃园树下铺张塑料纸吃饭。女人早做了准备,有红烧肉、卤鸡爪,也有酱萝卜、酱黄瓜、炸花生米等,凑了七八样荤素搭配的小菜,还带了几瓶啤酒,都是在村里小店买好的现成吃食,也算丰盛。四个人有说有笑地吃着,喝着,亲亲热热俨然一家人了。

下午忙完活计临走,那女人一个劲夸憨子厚道,打了保票一般说,这亲事只要她看中了,就八九不离十了。可惜,第三天钻井工作又开始了,舅舅很遗憾不能继续去帮忙了。憨子也失魂落魄地不自在。一向不会做梦的憨子开始做梦了,总梦见樱桃园里见过的照片里的女娃子!那大红的风衣,那一脸甜甜的笑意,让憨子总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是的,憨子这十几年来基本就没有接触过几个女性啊,冷不丁地让这样一个照片里的漂亮女娃子钻进了心里,那就再也放不下了。憨子对女人第一次有了心惊肉跳的感觉,还是去年夏天。

那个夏天,他们一队人马还在五十里外的三十里堡勘探呢。结婚几年的振兴婆娘居然找到了他们的野外工地!原来,女人结婚三年了一直没怀上娃子。就有人出主意说,夫妻老是梦里相会,怎么会生出娃子呢?所以,想怀上就赶紧找男人去,陪他一个周,或者一个月,准保有信!振兴好不尴尬,这山里要吃没得吃,要住没得住,真是愁煞人。

还是舅舅有办法。工地上原本由振兴和来福负责到村里采买米面肉菜,再由四个人轮换做大厨,一人一天做好大家的伙食。如今多了个女人,舅舅就让她帮着做个饭啥的,伙食费还是他们四个人平摊。晚上,女人就在放着给养的帐篷里和振兴一块住。而原本住在这里的舅舅和憨子,如今就只好搬出来挤在原来振兴的床上,和来福一个帐篷。

自从振兴的婆娘来了山里,来福也来了精神,格外地兴奋,总是没话找话和嫂子说长道短的。山里有一个好处,就是野兔和野鸡这样的野味特别多。来福长年在野外工作,跟着山野猎人掌握了一套给兔子、野鸡下套的手艺,俨然就是一个猎手。如今山里多了个女人,来福的手气也跟着好起来,居然一连几天都能套着猎物,一时间大家像过年一样快乐。

山里的夏夜蚊子多,而且在密不透风的赤松林子里热得如蒸笼。舅舅整天摇着一把芭蕉扇,嘴里唠叨着:“风儿什么时候能吹进这山谷里就好喽!”来福他们本来白天黑夜就穿个裤衩,几近裸着身子,在这少有人来的大山里作业。如今,多了个女人,大家都碍着面子,虽然还光着膀子,却都穿上了马裤。以前一转身就敢褪下裤子撒泡尿,如今也都不得不跑到林子深处去放水了。

一天忙下来,大家往往热得马裤就像被雨淋透了一般能拧出水来。晚上饭后,大家往往都要到山谷的小溪里洗个澡,凉快一下,再回来海聊,打发夏夜时光。振兴的婆娘来了以后,大家自觉形成了一个规矩:振兴每天晚上都和自己的婆娘到山下小溪的上游洗澡;舅舅和来福、憨子他们三个则都到小溪下游洗澡,互不干扰。

这天晚上,振兴两口子前脚走了,来福后脚也要走。来福喊舅舅和憨子,舅舅却说懒得去了,只有憨子跟了去。来福却并不急着往小溪下游走,倒是追踪着振兴两口子的影子去了。憨子有些奇怪,就问他:“走错了吧,来福哥?”来福拍了憨子的头一下,说:“憨子,只要你别出声,哥哥带你看电影去!”在半坡上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后,憨子清清楚楚地看到振兴正给婆娘洗脊背呢!两个人都光着身子,在月亮地里白花花的眩目!

来福立刻看直了眼睛!

憨子更是傻了!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见一个裸着的女人,全身热燥燥的,下身也一下子起了反应!那一刻,山谷里满耳的蛙鸣一下子消失了,整个山谷一下子静谧了;还有那燥热的天气,也仿佛一股凉风吹来,一下子凉快了……憨子甚至感觉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

等振兴两口子说说笑笑地走远了,他们两个才走出来,在振兴他们刚刚洗过澡的潭里胡乱洗几下。来福一边洗一边盯着憨子说:“憨子,今晚的事可不敢对别人说,就是舅舅也不能说,你明白吗?”憨子使劲地点点头,他想,打死也不敢说啊,这不是耍流氓吗!这样见不得人的勾当,以后就是打死也不敢再来看了!来福洗了一会儿,又打趣地说:“憨子把你的小鸡仔好好洗洗,否则非爆炸了不可!”憨子看着来福那副色眯眯的样子只是憨憨地笑着,心里却想:来福哥想媳妇真是想疯了吧?

来福想当年找了个对象都快成亲了,结果还是黄了,人家说不愿意过老是两地分居的生活。如今来福都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来福曾经说:“要不是看着这份工作工资好,我他妈的非到大城市去混混!大城市不说别的,美女多呀,满大街都是,总有能和咱看对眼的,还怕打一辈子光棍?”听着来福的牢骚,憨子似懂非懂的。舅舅常常说:“憨子,什么时候你能找上一个媳妇,舅舅就能闭上眼喽!”

那个晚上以后,憨子再见了振兴女人就不自在起来,常常就红了脸。如果说以前,对女人还是懵懂状态,可自打看了女人洗澡,憨子对女人就有些心动了。而樱桃园女人给他看的女娃子照片,更让他对女人有了无限的憧憬!钻井机的轰隆声,总是震耳欲聋。可是憨子常常望着一处发呆,连这轰隆巨响也都渐渐远去——那个女娃子的身影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

等憨子他们再闲下来,舅舅又到樱桃园去了一趟,可惜没有遇上人。摘完了樱桃的园子里,郁郁葱葱,风儿过处,叶子唰唰地响个不停。憨子和舅舅被这声音闹得心烦意乱的,可就是找不到人!

返回工地,振兴和來福都表示这事有些悬了。“在大城市里打工的女娃子都眼界高着呢,他们能看得上咱这样一年到头在野外乱钻的人?我的初恋情人是我的高中同学,一看我进了勘探队,立马甩了老子。他娘的,感情这东西哪经得起半点考验啊!”来福有自己的经验,第一个表达意见,而且碍于面子他话没说完呢,心里还有下文:就憨子这样的憨脾气,更是难让人喜欢!

“别说得那么绝对啊,”振兴也开始发表意见了,“你们的嫂子就是看上了俺,她爸她妈要死要活的,就是不同意这门亲事。怎么样?你嫂子硬是嫁给了俺……”

“得了吧哥,嫂子上次来就说,这辈子瞎了眼找上你呢,你忘啦?咱那大侄子,还是嫂子亲自到这野外跟你住了七八天才结的果呢!你说,还有这样操蛋的活计吗?!”来福很是不服气地提醒振兴。

“我不是没考虑呢。只是,人家说了家里就一个女娃儿,就喜欢憨子这样无牵无挂的,可以招个上门女婿。而且咱工资又高又稳定……”舅舅不紧不慢地说。

“得了吧,要说工资高,可不敢在这吹!人家这地盘称作全国的果都,产苹果全国第一!家家都有苹果、樱桃啥的,一年不整个十万八万的,那就叫不挣钱!老舅说的那个樱桃园,少说也产个十万八万的樱桃!”来福不无嫉妒地说起来,“摘樱桃的时候,我听人说,这里光是雇一个人工,一天都要一百六十元,还要管吃管住呢!”

“这么说,老舅和憨子是白给人家打了两天工?”振兴若有所思地说。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憨子只是在一边瞪大了眼睛听,一言不发,而且抿紧了厚嘴唇,像是在一边听一边思考问题。

当天晚上,一丝风儿也没有,闷热得很。舅舅和憨子在帐篷里长吁短叹的,就是睡不着。床头桌子上点着的蚊香,一闪一闪的,像是要窥探暗夜里的秘密似的,让人好不心烦。舅舅就索性坐起来,一边抽烟,一边给憨子说:“别人说什么不要放在心上,说不定人家姑娘还就喜欢你这样靠得住的人!再说,有几个工作能像咱们这样一个月领几千元的大票子?舅舅当年就是舍不得这份工资,才在这野外跑了半辈子……”憨子只是嗯了一声,并不多言语。

舅舅最满意的就是憨子这点。这个孩子一点也不张狂,从来不会惹祸,这样一个待人本分、做事踏实的好后生,如今可真是不多了呀!看憨子睡不着,舅舅就心疼得了不得,于是就又宽慰他说:“明天我一定到樱桃园去一趟,再没人,就进村打听一下,找到那个婆娘,要个准信。若不成,舅舅一定托老家的人给你说上个媳妇!”

舅舅不知道,一言不发的憨子其实内心里早有了主见:憨子第一次有了要离开大山、离开钻探队、离开舅舅的想法!这个想法,仿佛一股清风吹进了山谷,立刻就引起了一阵隆隆的似鼾似鼓的回应,让他内心深处涌起了无限的遐想与力量!而且,这股力量是这样地让人按捺不住,这样地充满了诱惑!

来福每次套着野兔或者野鸡时总是说,又有野味吃啦,这样的日子真是赛神仙啊!憨子曾经也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惬意,很畅快,很满足。舅舅也曾吓唬他说:“外边的世界太疯狂,骗子多了去了!憨子,你这样不谙世事的后生,如果到城里打工,非被人骗了、宰了不可!而且,说不定你被人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可是,照片上女娃身上穿着的红色风衣,像火焰一样点燃了憨子平静的生活。十几年来,憨子第一次怀疑起他跟舅舅干了十几年的工作!

如今,憨子宁愿真的被当兔子野鸡宰了,也不愿意再过这所谓的神仙日子。如果再在这个不透风的山谷里待下去,说不准哪天就会被闷死!是的,他愿意到女娃们都愿意去的、那个花花绿绿的大城市里闯荡去!他的心上人,那个不曾谋面的穿着火红风衣的女孩子,就生活在大城市啊!

第二天,舅舅和憨子果真又到了樱桃园。园里还是无人。可喜边上的苹果园里有人在喷药。舅舅就少不得跟人家打听这家樱桃园的主人。喷药的果农很吃惊,问啥事啊。舅舅讲完事由,人家就笑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留个电话呀?”“嗨,要不说是我糊涂。我还以为在这总能碰上呢,再加上当时都忙活得很,顾不上,竟然连个电话也没有问。”舅舅不无遗憾地说。

这果农倒是热情,笑着告诉他们,这樱桃园一旦摘完了果子,一年的营生就算干完了,主人是很少再来的。巧的是,这樱桃园的主人正是他房后的邻居,女人的那个外甥女他还见过几次呢。这个热情的果农答应回村给他们问问,并且说明天他还要到钻井工地下边不远处的那片果园喷药呢,他一准儿给他们捎个回话。

第二天,太阳一出来,憨子就和舅舅眼巴巴地期待着那个果农的到来。在钻井架下坡不远处的果园里,他们果然遇上了昨天的那个果农。果农见到这爷儿俩,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说了你们可不要恼啊……”憨子和舅舅面面相觑,心里没了底了。舅舅盯着人家说:“你只管说,这种事哪能恼呢。”果农干咳了一声:“我昨个真的给你们问了,人家说确实有这么个事。只是打电话问了外甥女,人家女娃子说不想回农村生活,所以不愿在农村找对象,更不想找个搞地质勘探的……”

舅舅和憨子听到此,心一下子凉了,尽管之前还有心理准备,可真的有了准信,还是有些接受不了。果农还解释说:“因为事情黄了,所以人家就再没联系你们,不好意思嘛……”

辞别了果农,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回了工地。来福看他们一老一少都蔫头耷脑的,就知道事情黄了。本来,憨子和舅舅下去打听的时候,来福还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这事还用打听?一准儿黄了!”如今真黄了,他也不由地叹了一口气,一起陪着难受起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来福炖了一只早上套的野兔,而且开了一瓶烧酒,说大家都喝点,去去晦气。几杯酒下肚,舅舅就盯着憨子说:“好娃,你别太用心了。舅舅说什么也要给你找一门好亲……”“还有我呢,老舅啊……”来福也醉醺醺地凑趣说道。

“呵呵,好小子……你……说得对,还有你!”舅舅说完竟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打起鼾来。这个晚上,不管来福怎么劝,憨子都没有沾一滴酒,吃得也很少。振兴担心地说:“憨子,可不敢太认真啊!”

晚上,憨子扶不省人事的舅舅到床上睡下,一个人躺在帐篷里,透过帐篷上的小窗默默地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在這山顶的赤松林上空是那样的圆,那样的亮,憨子好像从没有看到过今晚这样圆、这样亮的月亮。

一股清凉的风在山谷里吹起,松林立刻轰隆隆地吼起来!憨子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这松涛真的不像打鼾,反而像极了敲响的隆隆的战鼓声!风儿吹得帐篷的小窗子来回晃动着,仿佛帐篷也摇摇欲坠!憨子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鞋子往外走。刚走出帐篷,一股劲风竟扑面而来!憨子就在这风里打个冷战,乱哄哄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一觉醒来,舅舅口渴得难受,翻身爬起来找水喝,竟然感觉有些头疼。舅舅有些后悔,昨晚真不该喝这么多的酒。抓起桌子上的杯子,居然没有水!

哎,这个憨子,怎么这回就忘了给我倒一杯水准备着……舅舅这样埋怨着,就一眼扫过憨子的床,他一下子惊呆了:憨子的床上没人!憨子的床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头搭在被子上面,一方蓝色的枕巾盖住了枕头……这个臭小子,居然能把被子叠得这样整齐,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舅舅这样想着,突然就疑惑起来:“这孩子怎么起来得这样早啊?”抬头看窗外,天色灰蒙蒙的,还早着呢!侧耳一听,好像起风了,林子里刷啦啦地响个不停。

舅舅揣摩着,猛然间看到了憨子床头的桌子上压了一张纸,他心里一沉!可还是不相信地赶紧走过去,并顺手打开手电。桌子上是一张记录工程作业进度的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

舅舅:我到大城市打工去了,你和振兴哥他们不用找我。以后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你口袋里的六百元钱我拿走了,坐车要用。这个月的工资你替我领了吧。

汗(憨)子

舅舅看着这别扭的字迹,老长时间没有回过味来:他不相信这个老实得如同一截木头的憨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城府,竟敢瞒着他出走!好容易,舅舅才大喊一声:“憨子,憨子!”来福迷迷糊糊地问:“老爷子喊什么呢?”振兴早爬起来,几步跨出去。等来福不情愿地坐起来,振兴已经返回来了。“憨子被蝎子蜇了吧?”来福回想着舅舅声嘶力竭的喊声,忍不住这样打趣地问道。振兴抓起床头的手电喊道:“快起来,憨子跑了!”

“憨子跑了?!他能往哪跑啊?”来福吃惊地问,一脸的迷茫。“跑到大城市里去了……”振兴有些急急地说。“呵呵,我还没跑,他倒跑了!”来福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来福几年前就吹牛说要辞职到大城市打工去,可他至今也没有走,一时间对憨子的出走有些难以置信。

来福抓起手电走出帐篷。朦朦胧胧的山谷里正听到松涛阵阵!一股大风迎面扑来,来福猝不及防,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山谷里好长时间没起这样大的风了!

“憨子,你这个憨子!你怎么敢一个人就走了啊……”舅舅在振兴和来福面前又喊了起来,居然老泪纵横!

作者简介:柳华东,山东省栖霞市人,长期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工作,现为山东省散文学会烟台创作基地副秘书长,烟台市作协会员,《长春湖》杂志副主编,《2018年胶东散文年选》副主编。先后有百余篇文学作品散见于《中国乡土文学》《中国教育报》《中国建设报》《幽默与讽刺》《三月三》《青海湖》《前卫文学》《当代散文》《齐鲁晚报》《烟台日报》《烟台晚报》等各类报刊。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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