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壮
一
一天早上,法图老汉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时间变宽了:“现在,他觉得一切都踏实了,地面上的一切好像被一个巨大透明的手掌捂住,不能动弹,不能旁枝斜出。时间也比从前更宽阔,一天之内他可以做很多事,似乎每天至少有三十六个小时。”
请原谅我使用了这样一个略显俗套、充满碰瓷儿精神的仿卡夫卡式开头。卡夫卡以其石破天惊的方式,打开了一扇现代体验书写的文学大门。多少年来太多太多的诠释者和追随者们都无法绕过这扇门和门框里臃肿疲惫的甲虫投影,以致这扇门常常处在无望的话语堵塞状态之中。然而问题在于,貌似过剩的言说,始终都无法摆脱这样一种要命的焦虑:当我们离开那扇门打开的具体时刻,离开那由层层叠叠的历史事件和语境材料筑成的逼仄门框及其后狭窄的过道门厅,而进入宽阔的(甚至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离开充满断裂能量的现实冲击下那种极富震惊感的形式表达,我们——这些漂流在以日常与通识形态呈现的现代经验海洋中的当下个体——如何在新的历史语境下表述自己的感受与困惑?
对文学而言,奇迹与灾变固然不易处理,但更大的难度或许出现在奇迹和灾变已成为习焉不察的常识的时候。因此,我时常觉得卡夫卡和他的同代人们是幸福的(尽管这是一种与卢卡奇笔下那些以星空为地图的总体性时代个体完全不同的、十足现代主义的幸福):一切都出了问题、一切都使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讶异,他因此可以让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就直接变成甲虫,可以让他的人物倒悬在天花板上打量变了形的世界和变了形的自己。而我们呢?我们这代人似乎已经失去了这样任性的权利,因为那个问题重重的世界从我们出生时就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仿佛可以天长地久似的),而我们自身“成问题”的部分,又恰恰是与这世界的“问题”同源同构的。
于是,当宋阿曼笔下的人物带着疑问、试图重新打量世界和自己的时候,就只能選择一种更加柔和、也更加微妙的方式。例如,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时间变宽了一点点;或者在昏睡之前,忽然想起地铁探出地面的瞬间。
一点感受性的变异、一次似是而非的象征启迪,成为了宋阿曼小说的“开门”方式。这种方式在当下小说写作中无疑是具有典型性的:面对当代生活厚重的、形体暧昧的经验脂肪,她和他们没有选择在天启般的冲动里持刀刺入,而是用一种平静的、或许带有一丁点儿神秘主义的直觉,去猜想和触摸脂肪之下那遥遥跳动的温度。
二
现在具体说说宋阿曼的这两篇小说,《堤岸之间》和《白噪音》。
小说本身的故事都很简单,甚至谈不上有什么统一完整的情节。《堤岸之间》讲小城里一对老夫妻的晚年生活片段,两位老人一个在外游荡、一个静坐家中,却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一些过去的东西”,感受到一些“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的遗憾”——有时还会做一个梦或出现一些幻觉,导致自己被“一种巨大莫测的情绪”卷裹,但最终也没有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来。《白噪音》同样写的一对男女,只不过“老年夫妻”换成了“年轻情侣”,地点也从小城换到了繁华忙碌的一线大都市。两个谙熟于数字时代前沿生活的年轻人,过着看起来衣食无忧、跟科技或艺术频频互动的“高质量人生”,却在“想象”与“习得”、“虚拟”与“真实”这类概念对子间陷入了某种难以言明的踌躇困惑。两篇小说都是开放式的,甚至是片段式、灵光式的——它们异常活跃的多解性不仅体现在未曾给出答案,更在于其抛出的问题都是若有似无、模棱两可的。
这样的方式,让这两篇万字以内的短篇小说看起来充满了诗歌的质感。一种氤氲流淌的情绪、一种并不激烈的直觉,勾勒出小说人物看似无心的怀疑主义及其恬淡随性却又不失严肃的自我审视。具体到叙事层面,小说里此种质感的出现,是通过对时间体验的变形重塑而得以最终完成。比如,《堤岸之间》里,时间被拉伸和摊大了——就像一团面,或者一块布。曾经本分的农民夫妇,在晚年忽然得以合理合法地无所事事起来,这实际上造成了一阵小小的不适乃至眩晕。原因在于,时间在他们的生命里忽然铺平了,它剔除了自身的褶皱(那些与秋收冬藏攒钱过日子相关的具体任务),并且展示出超现实的平整与洁白,就像水面结成了冰面,就像皇甫山麓一夜之间覆上了大雪。与此相对应,宋阿曼的叙事方式也是平整、开阔、边界虚化的——她几乎在叙事中剔除了“速度”而只着意于“宽度”,以此适配于那种充分空间化了的时间。
这一切,在小说人物身上激发出细微却饶有深意的化合反应。“他开始能看清很远很远处的事物了。这和以前大不相同,在此之前他只能看清手头的东西,眼里只有那些近身的、与一时一地相关的东西”,那些消失的人、那个消失的自己,都沿着平整辽远的时间表面缓缓走来,随之走来的还有那些原本被挤压吞没在时间褶皱里的感受和念头,例如一个人竟然“就是这样‘咔嚓一声老了”,例如“好像她总有机会可以纵身一跃,但又往往选择举起盐瓶”,又例如“绣花的女人一辈子是绣不完一本花样集的”。在宋阿曼松弛而缓慢的平静语调中,酝酿着莫名其妙的虚幻感,仿佛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仿佛人生的消逝和可能性的关闭原本是一种充满沉浸感的假设——只有时间本身才是永恒和确凿的,它就如同宋阿曼在小说里选取的叙述方式一般,从容、平静、无所谓方向也不设计出口,仿佛可以这么一直一直讲下去。
三
相比较而言,时间在《白噪音》里则更像是被切碎、铺平了。这同样是一种变宽的时间,但《白噪音》的“宽”似乎不是“平面化”而是“原子化”的:一个话题连着另一个话题,一件事接上另一件事,而这种“连”与“接”看上去都是具有一定的随机性质。整篇小说呈现出类似瓷釉开片的质感,留下了大量的意义缝隙,这使它看上去就像是当代大都市青年生活的某种化合提取物——小说呈现出的那种真切与缥缈、具体与抽象相互混融的质感,就像是占星师与炼金术士跨界合作的产物,而对它们的解读触碰,却又需要量子物理一类充满现代精神的微观视野。总而言之,这不是一个属于经典牛顿物理世界的故事,我们从中感受到的是一大片细碎、跳跃、彼此游离、方向模糊的时间碎片,不同的拼组方式将指向不同的隐喻和天堂。因此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词是“沉浸”,这个词既指向男主人公的具体工作(VR产品设计),同时也对应着两位主人公整体的生活状态、精神状态,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个词里蛰伏着作者对当代生活的一种总体感受判断。随“沉浸”而来的,则是对“想象”和“习得”的思索(“我们逐渐被现实所见和获得的信息攻占了……我们已经习惯在虚拟世界审美。这可能就是习得的副作用”),进而引出一种现代语境下对“真实”(“真实”的生活与“真实”的自我)的怀疑。当然,这种怀疑并不暴烈,细品之下几乎还有几分浪漫温暖——它只是引导我们见证了时间碎片的宽阔沉积带上,意义的隐秘游移状态。
事实上,《白噪音》里这种从叙述形式到精神气质的游移和不确定感,以及由之而来对所谓“真实”的反思诘问,在《堤岸之间》中同样存在,甚至在宋阿曼此前发表的《李垂青,2001》和《西皮流水》中都有非常精彩的表达。令我颇感吃惊的是,面对这些相当重要却又极难把握的东西,宋阿曼常能够拿捏得轻巧、精确。我想其中的秘诀之一,便是她把时间打造成了可触摸和铭写的表面,这种触摸与铭写,恰又与生活世界对我们的铭写——以及我们对此的怀疑——形成了隐喻性的同构。
好吧,请原谅我在结尾处又进行了一次仿用,这次仿用的对象是福柯。在福柯眼中,现代文明里的“人”,乃是一个被建构的对象、一件“可供铭写的物体表面”。宋阿曼的小说,也正是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关注着充满疑问的个体生命与意义不稳定的世界间的关系——以一种直觉的、非对抗性的、更加平静冲淡的方式。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