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走廊

艾蔻

雕 塑

鲜亮的藤蔓布满战争遗址

雕塑立在林荫道尽头

她站直身子

如少女时代的长发垂悬

鸟鸣中夹杂着轻微的枪响

这当然不是考证历史的方式

人们永远无法获知

年轻的战士最后一次倒下的姿势

几乎散架的战地担架

躺在上面的人，想要活着回到家乡

她替他堵住了伤口

捧出煮熟的粮食

他吃了几口，胃疼了很久

曾经，他是她的小男孩

眼睛明澈，嘴巴倔强

下葬时，他好像睡着了

沉重的头颅

倚靠在柔软的肩膀上

夜 训

卧姿装子弹，恢复射击

最基本的步枪科目

已困扰了她半个多月

太难了，一整套动作下来

需要调动全身的肌肉

需要忍住骨头与金属的撞击

还要通过声音去控制力度

再凭空造出无形的标尺

死死卡住——

那个唯一正确的位置

她心想，女兵与步枪

本是一场狭路相逢

而黑暗，无疑加大了所有难度

从站姿到卧姿

一个简单的转换动作

她也不得要领

仿佛某种庞然大物

用最笨拙的方式爬坡、喘息

指导员说：夜训

就是在微光环境下

把战士的手练成鹰的眼睛

她偷偷伸展双臂

想象鹰的飞行

它们会盘旋、会俯冲

见识过一整片草原的绿

下雨的走廊

五月的华北，雷阵雨

提前捎来了夏天

即便如此，也要等到暑气褪尽

身后的田野

才能陷入耀眼的金黄

那些刚刚吐穗的麦子

和她一样着迷

雨露、阳光和生命力

万物间有着多么神秘的联系

时间嘎吱作响

打在凹凸不平的墙上

当兵第二年，不那么想家了

她独自穿过走廊

空旷的训练场

像一个巨大的怀抱

严肃又熟悉

她惊讶于自己

不再留恋乐曲中伤感的片段

而手上那些倒刺、皲裂

骨头挣扎带来的剧痛

是那么的令人振奋

正如这场大雨带来的气息

宛若新生

对面山顶有个凉棚

她想去那里躲雨

如果就这样一路走过去

战靴踏进泥坑

将会发出怎样的声响

这种好奇鼓舞着她

心中的金黄

一定要搬到目光所及之处

午 安

沿着午饭解散的小路

走向蔷薇花丛

她偷偷出逃，独自享受

这短暂的发呆时光

淡黄色的花瓣上

蚂蚁接受了同伴的触角

枯枝扎进池塘

结识了鹅卵石与淤泥

她一直想收集

虎皮兰花纹的蝴蝶

和一种无名野草

它们都有银白色的绒毛

没有云，太阳照着大地

香甜的气息

一只蜜蜂四处瞎转

也像是偷跑出来的

已经抵达花园尽头了

她只好转过身来

阳光下的宿舍楼光影绚烂

仿佛一颗巨型水晶

战友们排着队

正依次坠入梦境

午安，她轻轻地说

要开始往回走了

鸟鸣稀疏

消失在斑驳的树影间

柳 莺

停在墓碑上的柳莺

就是那个孩子

为了掩护大部队

妈妈让他变成了鸟

现在，摇篮曲哼完了

花环也编好了

支撑她的

是绝不可提及的那一秒

她看到一个女人

熟悉的身影，抱着孩子

心脏传来一阵刺痛

那个晚上，敌军近在咫尺

婴儿无法抑制的啼哭

成了最危险的声音

黑暗中，妈妈用尽全身力气

将小小的嘴巴捂紧，再捂紧

直到彻底安静

柳莺在林间低飞

它的叫声婉转又深情

南迁的雁群提醒它

冬天就要来了

沒有人知道，它是如何

从那具小小的、渐渐僵硬的身体里

飞出来的

下着小雪的午夜

大地隐去了它灰白的毛

（选自《人民文学》2019 年8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