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心龙
天空飘着鹅毛大雪,雪花像翻滚的数不清的蝗虫一样。我挎着爸爸的胳膊,走进南丁格尔公园,踏着覆盖着曲径的厚雪。爸爸需要散心。爸爸不时抬头望望迷茫的雪雾。爸爸平时也不止一次地说过喜欢下雪天。没料到爸爸这么喜爱下雪。好在我们生活在中国的北方,大雪几乎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我们的大袄上很快覆盖了一层白雪。爸爸不让打伞。爸爸说打伞看雪景就没意思了。
突然,爸爸很兴奋,非要回医院见护士。爸爸脚下的厚雪,好像给了他莫名的灵感。这些天,爸爸心里装的尽是妈妈感染的病毒,还有她两叶肺上的炎症。迷茫的爸爸六神无主,气得连口罩也不想戴了。
爸爸望着护士,爸爸只能看见护士的俩黑眼珠在护目镜后转动。爸爸恳切地说:“不讲啥情况,我这几句话您都要提醒她。”
护士点点头。每个护士都理解病人家属的心理。南丁格尔公园就是纪念最美护士的。
作为儿子的我有幸旁听了。还有我新婚的妻子。从爸爸的眼神里(其实是有点儿绝望),我感到纷飞的大雪里必然有故事,妈妈和爸爸的故事,或许是雪花一样洁白美好的故事。
任他说吧,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又最亲近的人,就是他的爱人。
果不其然,大雪里真有故事——
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爸爸去妈妈家。爸爸不是去走亲戚,是找妈妈。那时还没有结婚,正谈情说爱吧。那天的天色出奇地灰暗,要下雪的样子。妈妈不在家。那时不像现在人人有手机。妈妈还没有放寒假。妈妈还在学校里组织期终考试。姥姥见了爸爸,让他进屋喝茶。没有妈妈在,爸爸不好意思进屋。姥姥抬头看看天,找把伞,递给爸爸。爸爸顿悟姥姥的用意,是让他去学校接妈妈呢。爸爸喜不自禁地夺门而出。姥姥肯定久久望着爸爸欢快的后背,直到了无踪影。
姥姥是一个有眼光的人。那天傍黑,飘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越来越密,随风翻飞。姥姥望着妈妈学校的方向,第一次没有了往日的担忧。
爸爸手持雨伞,望着天空,期盼着老天快快下雪。拿着伞,爸爸有了底气。姥姥给了爸爸信心。后来爸爸一直都很孝顺姥姥,大概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吧。
妈妈学校的办公室,那时条件还很差,没有空调,取暖全靠桶式煤火炉子。学校办公室里空荡荡的,校园也是空荡荡的,因为学生在考试,老师在监考。爸爸大模大样地坐在火炉旁取暖。
天快落黑时,钟声响起。这时,雪花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可爱的雪花催促着学生和老师们各自离去,校园很快一片寂静,唯有呼啸的北风。
妈妈推开办公室的门,愣了。爸爸似雪花一样从天而降,着实意外。妈妈发现爸爸身边熟悉的雨伞,似乎明白了什么,微笑着坐在了炉子旁。二人围着红彤彤的小煤火炉子,一时却没了言语。突然,爸爸发现火炉上的手跟透明的一样,就说:“人的手,难道是透明的?”
“手是肉,咋透明呢?”妈妈说。
“不信你看,我的手下面是红火光。”爸爸认真地说,“你看手上边,是不是红色的?”妈妈好奇地发现手上边真是红色的。妈妈不由乐了。
“来看看你的手透明不透明。”爸爸接过妈妈的手,发现这只手纤细匀称,柔弱无骨,质滑似绸,温润可人。妈妈把另一只手也伸到了火炉上。妈妈察觉到爸爸的手雄浑遒劲,厚重如山,激情似火。四只手在炉火的映照下,像四个泥娃娃,翻滚交织在一起。
咔嚓一声脆响,枯树枝被压断的声音,妈妈吓得站了起来。
“哇,好大的雪呀!”妈妈不禁喊道。
爸爸扭头望去,黑暗的天空下,早白茫茫一片了。
爸爸站起身。猛然,一股带哨音的猛风把妈妈吹歪在了爸爸的怀抱。
天黑路白,两人咯吱咯吱踩着积雪。妈妈随手团起一个雪球,递给爸爸。爸爸索性合了雨伞,接过鸭蛋一样的雪球,奋力投向远方。妈妈继续团雪球,团着团着, 妈妈突然说:“咋感觉雪球很温暖呢?”
爸爸笑了,笑得很响亮。
妈妈毫不客气地把那个很温暖的雪球砸向爸爸。
不觉到了妈妈家门口。
昏黄的路灯下,妈妈发现姥姥倚在门框上瞅着他们呢……
听完爸爸隔着口罩把想说的说完,护士望着我说:“爸爸妈妈年轻时挺浪漫的呀!”
“哦,对了,”爸爸急切地又说,“那把伞,我双手递给姥姥了呢!”
“值得记忆的一场爱情,”护士激动地说,“弥足珍贵!”“谢谢您,护士!”爸爸弓腰送护士离开。“放心,”护士微笑着说,“会适时提醒老妈妈的。”
“你看这个护士多好!”爸爸又说。爸爸无限感激。我也无限感激。
妻子突然盯住爸爸说:“爸,明年我请您和妈妈去哈尔滨,好好过过雪瘾,让妈妈多团几个雪球。”
不久,护士对我们说:“病人免疫力持续提升,即将痊愈,很快就能出院了。”
爸爸的眼睛煤火炉子一样亮堂了起来。爸爸仿佛又看見自己的手变透明了。
护士看着我爸爸,说:“老人家,您知道吗,听了你们的爱情故事,我决定报名去武汉。武汉那么多人感染肺炎,那么多人背后该有多少美好的故事啊!我想让美好的故事延续。”顿了一下,护士伸出手打了个“V”字手势,“出征!”
纷纷扬扬的大雪,在爸爸眼里再次恣意纷飞。
爸爸对护士讲的爱情故事,其实很简短。我记得这么细,是因为妈妈出院后,我们一家四口在一起又说起了那场爱情。
疫情过后,人们会更加珍惜那些美好的往事吧。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