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茂全
驻村扶贫四年之后,才算是与村民打成一片。一个秋日的午后,村民小张神神秘秘地来到我的住处,并问:“队长,忙吗?不忙的话,请跟我来,我请你看一件稀罕的宝物”,我随即跟在小张的身后,来到他家屋后的一个去处。只见屋后的阶沿下,摆着一溜铁笼子。其中一个笼子里养着几只兔子,另一笼子里,养着一个似鹰似兔的动物。
“这是什么动物?”我指着那只似鹰似兔的动物问道。小张笑着看着我,挤了挤眼晴,才慢吞吞地吐出四个字,荆山飞狐!以前金庸小说中有雪山飞狐,没想到这里还有“荆山飞狐”。我赶紧蹲下去,凑在笼子跟前,想仔细地看一看。小张赶紧把我往后拉了一把,“别太靠近了,它的爪子很锋利。我刚把它捉回来的时候,它用爪子拼命地抓钢筋,抓得血流不止呢。”
我往后靠了靠,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尤物。身量似鹰像狐,体长二十公分的样子,头部毛发纯白,后半部通体褐色,纯白与褐色之间是火焰般的红色。小家伙长着“鹰眼”“鹰爪”,我观察它的时候,它正双爪捧着半个苹果,津津有味地进食。它并不惧人,也不攻击人。“这是三岁以上的飞狐。三岁以前,它并不是这样子。像老鼠,麻憷憷的。所以也有老辈人说,这不是狐狸,是野生山老鼠。三岁以后,成精了,才变成现在这般彩色的样子。”小张在旁边介绍道。
“那为什么又叫飞狐呢?”我问,小张回答“它会飞啊!”“会飞?这动物会飞?”看我不太相信的样子,小张又说,“真的会飞呀,要不怎么叫它荆山飞狐啊!我们这里海拔一千二三百米、几百米的懸崖多的是,它遇到危险时,一口气可以从崖顶飞到谷底。”小张一边感叹,一边捡起一根木棍,轻轻拨了一下飞狐。飞狐在笼中上下蹦蹿起来。“你看,它的尾巴,有二十多公分长,几乎跟它的身个儿一样长。你再看,它腹部的膜或蹼,像蝙蝠一样,所以他能飞啊!”
小张又回忆了一件往事,“以前在我舅舅家附近见过它飞,逮它的时候也见过啊!它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像飞一样。村里的几个毛孩子,在树林里追逐它,用弹弓打伤了它的腿,才把它逮住。想想也是一年前的事了。”听到小张这样说,我问“为什么到了你手里?”小张挺起胸膛说:“它可是国家Ⅱ级保护动物,我要保护它!”“保护它,把它关在笼子里保护?”看到我询问的眼神,小张望着我,红了红脸,说道:“这正是我今天请你来的原因!”
小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大概是十几年前,有一天,我舅舅到崖上去挖崖柏、采石斛。你知道的,我们这里离神农架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周边九里(我扶贫的王家淌村的老名字)、九路寨、马鹿岩、简槽等十一个村,都是天坑地缝、悬崖峭壁,野生动植物资源非常丰富。这些年,崖柏、石斛突然紧俏起来。一株崖柏能卖几千、几万块。一株石斛,小的一两千块,大的能卖到四五千块钱。而这些东西都生长在悬崖上,荆山飞狐也生存在悬崖上。而且,荆山飞狐的食物主要是野生猕猴桃、橡果,尤其喜食石斛。近几年,野生动物的食物资源渐渐稀少,就经常爬到悬崖之上,偷食人家的瓜果。这样就形成了人类与荆山飞狐争资源的矛盾。
那一天,我舅舅正用绳子吊在悬崖上,找崖柏、采石斛,突然蹿出几只荆山飞狐,去咬我舅舅的绳子。尽管我舅舅大声呼叫、喝止,但是哪里止得住。飞狐的牙和爪子很厉害的,三下五除二,就把绳子咬断了。我们村的悬崖,都是几百米高的悬崖绝壁,摔下去肯定粉身碎骨。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舅舅一边胡喊乱叫,一边手脚并用乱抓救命稻草,还真的被一丛灌木挡住了。命虽然保住了,但一只腿落下残疾。
腿伤痊愈之后,我舅舅就开始了疯狂的报复行动。他在荆山飞狐经常出没的地方,布下了很多夹子和陷阱。那家伙很聪明。也许知道它差点要了人命,人类要报复他,所以,原来几乎每天天黑都上崖偷食物的它们,竟然几个月都没有出现。就在舅舅怨恨消解大半,复仇无望的时候,一天早上,舅舅到悬崖边的坡上干农活,听到崖边的一处灌木丛,有吱吱吱吱的叫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飞狐被夹着了。而且,还是那种五颜六色“成精”了的飞狐。
舅舅喜出望外,五花大绑把飞狐“请”进家门。舅舅没有当场对飞狐处于极刑,一者是要跟家人和左邻右舍展示成果,二者对差点儿丢命怀恨在心,想慢慢地折磨它。
开始几天,舅舅与飞狐隔笼相对,怒目相视。舅舅怕飞狐一时死掉,偶尔丢点橡籽与红薯给飞狐吃。但发现飞狐只吃橡籽、不吃红薯。又试着给它吃猕猴桃和苹果,它甘之如饴。可能是看到舅舅并没有马上伤害它的意思,而且还给它喂食物,飞狐的眼神,也逐渐由愤怒、敌意,转换成乞怜、哀伤。
也许是飞狐的哪个眼神触动了舅舅,也许是家人和左邻右舍的规劝触动了舅舅,舅舅突然起了怜悯之心,不报仇了。舅舅采来一堆中草药,按照给人治伤的方子,天天给飞狐敷药,过了一段时间,竟然把飞狐夹伤的腿治好了。
后来舅舅上了心,一样一样地试着喂它东西,发现它最喜欢吃的还是野生猕猴桃和苹果,没有这两样的时候,橡籽也吃。你要知道,在我们农村,人也舍不得天天吃苹果。要不,舅舅也不会舍命到悬崖上挖崖柏、采石斛。但是为了飞狐,舅舅出奇地大方,一买就是一麻袋苹果。当然,是便宜的那种。
伤好以后,舅舅就把飞狐放生了。时间一长,也慢慢把这事淡忘了。
有一天,舅舅在悬崖边的坡上耕地,突然发现,有几只像是飞狐的动物,在灌木丛中探头探脑。稍顷,又现出身来,向自己这边走过来。领头的,正是和他有过恩怨的那只飞狐。
足足有五六只飞狐来找舅舅。开始,它们只是试探靠近。发现没有危险之后,就跃上牛背、犁靶上,上蹿下跳地玩耍。有几只不知深浅的小飞狐,还爬到舅舅的肩膀上、头上玩耍。我不止一次看到过,十里八乡的人也都知道。以后好多年,只要舅舅在坡上干活,这群飞狐都会爬上悬崖,陪伴在舅舅周围。只是可惜,几年前,领头的这只飞狐老死了,这种景象就不再有了。是舅舅亲自埋葬的它。埋葬的那天,舅舅还哭了好半天。以后提起它,也哭过几回。”
看到我半天没反应,小张也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我哪里是没反应,我是已经进入了小张的故事之中。大家想想,一只肉身的动物,可以长上飞翔的翅膀。人类个体不能实现的梦想,它们却实现了。在心情愉悦的时候,可以一飞冲天,向着安全、美丽、梦幻的谷底,自由飞翔。在遭遇危险的时候,可以魔幻般展露飞翔的技能,与天敌搏斗,保全自己的性命。在与人类发生冲突的时候,又可以缝合人兽冲突的创痛,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
“农民是天生的环保主义者!”我突然对小张冒出这样一句话。小张摇摇头,苦笑着看着我:“也不全是。你知道现在飞狐为什么越来越少了吗?有人买卖飞狐,还把它当野味享用。”小张气愤地说“派出所还抓过人呢,一只卖四五百块钱。其实,飞狐肉并不好吃,一是没什么肉,二是肉色红惺惺的,看着瘆人。但总是有一些暴发户和特权人士,认为能吃到这个,才是上等的招待。”小张叹了一口气,“另外,飞狐又叫催生子,它拉的屎叫五灵脂,听说可以治妇科病,所以好多人都买它。我家这只飞狐拉的屎,都被人要去了。前几天还有一个修路的工人,知道我家养有飞狐后,要了一些药用。”
我有些气愤“这可是国家Ⅱ级保护动物,买卖和食用都是犯法的呀!”小张也很无奈“可不是嘛,可总是有人铤而走险啊!”
我问,那你的这只怎么办,这也是违法的呀?小张憋红了脸,半晌才向我道出了心中的秘密。他从舅舅那里,承继了对飞狐感情。他不从孩子手里买过来,飞狐就会变成他人的盘中餐。他像舅舅一样,治愈飞狐的伤,也与飞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救助是可以的,伤痊愈了再养就有可能违法。现在依法依情,都应该放生,却又舍不得。
小张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又是惶恐,又充满希冀,仿佛我这里有现成的答案。
当天晚上,我就把荆山飞狐的照片发给了两个人。一位是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科学考察委员会副秘书长于凤琴女士,她对动物和鸟类都有很深的研究。她见到照片,马上纠正我说,这不是飞狐,是中华鼯鼠,属鼠类,狐狸则是犬类。是会飞,从上往下滑翔那种飞。叫“飞鼠”还可以,叫“飞狐”就不对了。这东西江浙云贵和四川盆地多,没听说湖北有,有的话,说明你们那里的自然环境好,很难得。
我向她介绍了一下荆山深处的自然环境,发现飞狐的过程,并重点讲了飞狐与小张舅舅的故事。当然也讲了对买卖、食用飞狐的担忧,并讨教眼前说服小张、放生飞狐的办法。更邀请她来村里做一次科普教育,不仅仅是为飞狐放生,而且为了更深层面、更广泛的动物保护、生态环境保护。于凤琴女士欣然答应。只是她当时刚刚拍完滇金丝猴,正准备转战秦岭南麓拍早已计划中的川金丝猴,所以要寻找时间窗口。
另一位是镇党委书记宋炳祥。他一见照片马上就叫道,“飞狐,这是飞狐!前些年还多,现在很难见到了,你们村发现了吗?”我把我知道的情况向他做了介绍,并谈了我的一些想法。他高度赞扬邀请专家进村科普的想法,并谈了镇里依托生态环境、发展生态旅游、带动精准扶贫的设想,同时也表态将责成林业、公安、工商部门,加大打击买卖、食用飞狐的力度。
之后,扶贫工作队又与村干部进行了多轮沟通,从三个方面统一了思想:一是全体村干部都必须认识到,捕猎、养殖、买卖、食用国家Ⅱ级保护动物中华鼯鼠的行为,都是违法行为。二是中华鼯鼠对生存环境要求极高,我们拥有它,是我们的福分,说明我们的生态环境好。镇村都有依托良好的生态环境,发展生态旅游业、助力脱贫致富的愿望,所以我们更要保护好生态环境。三是以这次放生、科普为契机,宣传、推动野生动物保护。
2019年4月28日,于凤琴女士自北京飞来,她的另一位动物保护组织的同伴冯江自武汉驱车赶来,在村里开展了一次科普行动。两位动物保护专家来到村周边一看,对襄阳最大的自然风景区九路寨景区的自然环境贊不绝口,说难怪中华鼯鼠能够在这里生存。对镇村打算依托自然环境、发展生态旅游业、助力脱贫的想法也大加赞赏。
他们亲自鉴别了小张的荆山飞狐,确认是中华鼯鼠。对小家伙的美丽、机灵与人前的现场表演都大加赞赏。并对小张一家打算放生的想法大加肯定。专家们说,这种动物是天然病毒的宿主,是不能食用的。食之无肉,食之无味。并介绍说,前些年西北某地发生了一起惨案:一群旅游爱好者来到一个村庄,无意中接触到一家农户门前刚刚晾晒的旱獭肉及毛皮,不久那家农户及其周边居民、以及部分旅游者,都莫名其妙死掉了。后经有关部门鉴定,才知是旱獭身上携带的登革热病毒,导致了这起灾祸,费尽周章才控制住。这个故事,对村民们、尤其对村干部和小张一家触动都很大。大家一致决定,尽快放生这只中华鼯鼠。
4月29日,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在来自北京、武汉的两位动物保护专家,襄阳巿委宣传部一位退休副部长,襄阳日报社一位老报人,村干部,扶贫队员和部分村民的见证下,小张和家人举办了一个庄重的放生仪式。
在一个乱石嶙峋的山坡上,小张和父亲缓缓打开铁笼,那只被他们称为荆山飞狐的中华鼯鼠,在笼中迟疑了半晌,似不相信主人会放生它回归大自然,又似是熟悉周边的环境,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出囚笼,并轻松地跃上一片岩石。它先是向周围的人群,做了一圈类似作揖的动作,像是向主人、向人类表示感谢;然后一跃而起,飞身上了旁边的一棵楸树三下两下地蹿到了树巅。
周边的人们纷纷惊叹,小家伙的美貌和机敏,只有小张一家三口主人,默默地站在岩石上,眼里噙着泪水,依依不舍地望着树上的鼯鼠。专家和摄影爱好者们纷纷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一幕。后来听小张说,飞狐在附近徘徊了一个多星期,才消失在后崖——鼯鼠经常出没的地方。
5月1日,新华社向全国发出通稿,报道了湖北省保康县王家淌村开展野生动物保护科普活动、村民放生中华鼯鼠的消息,不久之后又补充向全国发了一遍通稿。
春节期间疫情爆发以后,我一直关注着村里的情况。我在“家在王家淌”群里看到,村民们在讨论SARS和新冠肺炎爆发原因时,一致谴责吃野味的恶习。有人提到村里的野生动物保护科普,提到不久前的那次放生行動,都为本村能有这样前瞻性的行为感到自豪。
疫情爆发以来,扶贫工作队一直与村里保持着密切联系。据村干部介绍,全村一百多人从外地归来,其中有十八人从武汉归来,但是到目前为止,全村无一例疑似和确诊病例。经此一疫,王家淌村民对野生动物保护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祝福这个村庄,祝福这些提前觉醒的村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