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茈
1
黄昏,太阳渲染了花树下的整片天空,金灿灿的云霞在天边铺展开来。据说:上古时代,男人爱打仗。战乱中,北边的天柱折断了,天空破了个大洞,导致民不聊生。于是女娲就想办法补天,她采集了各种颜色的石头,用大火熬炼,煮成液体状,再将这种色彩斑斓的岩浆糊在天的那一边。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西北边的天空上,那灿烂的晚霞是女娲补天的彩色石头……
打小我就喜欢这个故事,也喜欢天边的晚霞。
在晚霞染红的天空下,我曾在这里扎稻草人、辨识昆虫鸟叫、叫着每一棵植物的名字。那飞满水蜻蜓的初溪,长满了青草,岸边还有竹林和蒲公英。
二十年了,我又回到花树下的黄昏深处。
“傻丫头……”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唤我,声音如此急切,让我突然有些紧张。我冲进阳光里、冲向初溪,这是云哥哥呼唤我的声音。我越过草地,绕开无争树和布荆丛,走进“风流挝”,看见了云哥哥的坟墓,像一个沙丘,被小山谷怀抱着。从前,只要有人去世,都会葬在这里。活着苦,死了才是解脱;是真的快活,所以大家都把这个乱葬岗叫做“风流挝”。此时此刻,云哥哥就像个光里的人,站在那儿对着我点头微笑。
我激动的哭了出来,向我最渴望的人跑去。可是那个站在光里的人又飘走了,脸上是温柔的笑,不停地朝着我挥挥手。我看见他变成金色的蝴蝶,翩翩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2
花树下,是个具有欺骗性的地名;其实呢,没有花树。但是山好,水好。一座座圍龙屋铺陈在山脚下,山上的松树一排排将山坡衬托得曲折起伏。小路上落满了黄褐色的松针,不时会有村民踩在松软的松针上。几座大山的山涧水汇成一条小河在村里奔流着,叫初溪;初溪哗啦啦的流水声唱着欢乐的歌。
花树下的北面有一座高山,这是整个村最高的山。每年冬天,山上就会挂满冰条,再冷一点还会下冰雹。一条从山上直下的河流,穿过水稻田,汇入初溪。这座山脚下有一座五进七开的围龙屋,雕龙画凤,檐牙高啄,坐北向南,依山傍水。听说曾经是地主屋,后来分给了贫下中农。
我们,都住在围龙屋。
我们,是指爹和娘,是指云哥哥一家;还有其他二十来户人家。
曾听说,我娘长得可好看了,是邻村最好看的一个女孩子。柳叶眉,眼睛像熟透了的水杏,鹅蛋脸,鲫鱼嘴,说话轻轻巧巧,走路娉娉婷婷,笑容温温柔柔。他们觉得就算有天大的烦恼,只要看见她温和的脸都会忘得干干净净。
那时,她还是个八月开始泛红的苹果一般青涩的少女。邻近几个村的小伙子闲着总喜欢在娘附近转悠,喜欢聚在一起等着娘经过;一边等一边吹着口哨,彼此说着不咸不淡的玩笑话。可等娘真的经过时,全都哑巴了,想着说点什么打声招呼,脑子却短路一般想不起来要说啥,只好静悄悄地、无所适从地看着她走过。过后又开始懊恼,开始品头论足。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姑娘像个果子,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知道能吃到谁的嘴里。”“还能吃到谁嘴里?落冬生嘴里了呗!”说着说着,不免心灰意懒的,只好散去。爹也在这群小伙子当中,大老远来为看娘一眼。听见“冬生”二字,妒忌得心里像有火在烧。
冬生和娘是青门竹马,他比娘大两岁,他们一起长大、他们一起玩游戏、一起打猪草、一起放牛……她跟在他后面“哥哥、哥哥”地叫得可甜腻了。他漫山遍野给她摘野果,说长大了要娶她。她一脸甜笑地看他,他从她的眼里能看见蜜来。真的长大了,大人们时不时玩笑几句,喊她冬生媳妇,她反而害羞了,再不好意思跟屁虫一样跟着他。
那时候的娘是看不上爹的。不管他怎么死缠烂打、信誓旦旦、捶足顿胸……娘只是温柔笑笑,不吭气。
爹说娘这种女子,要全心全意非常投入地去追求。结果越追求越投入,越投入越放不下;而她却不为所动。说她就是个坑,喜欢她的人都得遭罪。可是为什么冬生那小子是个例外呢,凭什么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和她嬉笑怒骂?爹气不过。某天黄昏,娘干完农活匆匆忙忙地从田埂走来。走过初溪下游,准备痛痛快快洗个手时,爹从木荆丛中跳了出来,将她拖到草坪……星星出来了,月亮出来了,小河的水哗啦啦地流着,可是娘却有了想死的心。
娘没有死,肚子却一天一天鼓了起来。孕吐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连黄胆水都吐了出来。她浑身瘫软地坐在门墩上,脸色苍白,伸手抚摸拱起的肚子,泪水涟涟。爹死乞白赖地上门求亲,娘心疼肚子里的孩子,唯有答应。
娘是大白菜是鲜花是天鹅,爹是猪是牛粪是癞蛤蟆……又怎样?她还是嫁给他了,爹在小伙子们咬牙切齿的骂咧声中高高兴兴地娶了娘。娘不哭不闹也不笑,爹从娘冷若冰霜、面如死灰的表情中看到了恨,绝望的恨。婚后,她吃斋念佛求观音娘娘保佑孩子平安无事。爹是一天一天盼着孩子出生,他一厢情愿地觉得孩子出来了,那个花一样好看的女人就可以套牢了。
微雨燕双飞,梨花一树一树盛开,单薄、轻巧,淋了雨,如似泣非泣的少女,颤颤巍巍,楚楚动人。娘坐在花下织毛衣,冬生痴定定地看着她,眼睛着了火。她看见这个昔日朝思暮想的人,有些难为情,惭惭然,转身离开。他拽着她的手:“我都知道了,跟我走吧。”
她的目光落在坚挺的肚子上,泫然欲泣。
“哥哥你走吧,被人看见说不清楚。”她抽出手,他却握得更紧了。想起从前,她在山岗上给他唱山歌:“阿哥你往回走,阿妹我有心难留……”心里一阵接一阵酸楚。
爹瞪着眼看着他俩,一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难舍难分的模样。吐口唾沫,大骂一声:“狗男女,贱女人”一个巴掌狠狠落在娘脸上。两个男人就扭打在一起,都恨不得将对方打死。娘眼看着要出人命,跑向初溪:“你们要是不撒手我就跳河里去,我早就不想活了的。”他们停了下来,她踉踉跄跄走回家,坐在床上拿起棉被蒙住头大声嚎哭起来。
爹拿起墙角的酒瓶向门狠狠砸去,瓶颈是完整的,其余部分全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明晃晃的刺得他眼睛生疼。终于明白,他苦苦追求的、费尽心机得到的不过是一个空壳;人是空的,婚姻也是。
娘那张令许多男子心仪的脸,再没有过笑容。爹整日对着一张苦瓜脸,终于失去了耐心,再也喜欢不起来;日子久了,甚至有些厌倦。他常常想起冬生,不可自控地怒火中烧。烧迷糊了就破口大骂,骂娘是个贱女人。将婚姻的不幸全部归咎给冬生,可恶的家伙想连人带心一起拐走!娘有时候也会发狠:“如果不是你,我本来就是他的。”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爹甚至怀疑我可能不是他的孩子;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如果我不是他的孩子,娘怎么可能委曲求全嫁给他?可是爹就是神经质地忍不住去猜忌,变成一个不可理喻脾气暴躁的人。
冬生愤然离开再没出现过,他们村的人说他到城里打拼去了。
3
娘应该是很爱我的吧?不然就不会咬咬牙嫁给一个糟蹋了自己的人。我常常暗自忖度娘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迎接我的呢,是期待吗,期待一个小孩子承载她那无处安放的心事?
“娘,我愿意的,你什么都可以和我说,我会安慰你,我会抱抱你的……”多少个夜晚,我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流着泪,喃喃自语。
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安慰娘了。我出生时,娘大出血,接生婆和老婆子们手忙脚乱用棉花堵了半天也没有堵住。她的遗言只有一句,是对爹说的:“我不恨你了,请你好好待孩子……”
爹当时哭得像个泪人儿:“你恨你恨,你好好的、长久地恨我……”只是,娘已经听不见了。
娘咽气没多久,爹就一手拎起襁褓中的我打算丢到墙角,被接生婆拦住了。
我想,爹那时应该是爱着娘的。虽然手段令人不齿,毕竟是情深义重地哭过一场……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种爱衍生出来的不是更多的爱,而是无际无边的恨。他恨我,恨我一出生就夺走了他妻子性命,我是带着他空落落的愿望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甚至恶毒地希望死的人是我而不是娘。他就这样长长久久地恨着我,恨得牙痒痒。
虽然爹不疼、没娘爱,我还是小草一样磕磕碰碰中活了下来,而且长得还挺好。他们说是遗传了娘的基因,清清秀秀、白白净净,看起来软绵绵的,像个棉花糖。
云哥哥的娘李婶是个漂亮的女人,东北人,是他爹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认识的,也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北妹”。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个女人太漂亮了,穿着长裙丝袜小皮鞋,怎么下田插秧施肥?她将来是肯定要走的,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甘心在这个山旮旯天长日久地生活下去?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北妹”不仅在这里生活下去了,还学会了花树下的方言,孝顺公婆、勤俭节约,把家操持得有板有眼。出嫁时穿的那一袭漂亮的长裙早不知道被她收藏在哪个角落了,现在终日穿着的是和其他村妇一样的碎花衣服。
记忆中,她就一直住在围龙屋,照顾孩子、做家务、干农活。那时候出去城里打工的人特别少,云哥哥家算是全村最有钱的,他们家有电视机。
每到晚上,云哥哥的房间就挤满了小伙伴。虽然是黑白电视,发射器挂在竹竿上,风一吹,走了位置,就会是满屏的雪花。这时候就要有小伙伴去转竹竿,固定位置。
我怯生生地站在最角落,默默地看着电视;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总是很容易进入角色。那是一九九七年,云哥哥十三岁,我七岁;電视热播的是《还珠格格》。
小燕子说:“我只想过过有爹的瘾。”我就哭了,我也想过过有娘的瘾。如果有一个像皇阿玛疼小燕子那样疼我的娘,该多好?
皇后娘娘老是欺负小燕子,我将头埋在长长的发丝上,小声饮泣,最后是泣不成声。我想到我自己,爹已经再娶了媳妇,有了他们的儿女。继母对我很不好,有什么吃的喝的都留给弟弟妹妹,总是让我照看弟弟妹妹。只要他们哭闹,就打我。我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不可能疼我。农村重男轻女,就是亲生的,也未必会有多少疼爱,比如我爹。再说我娘是众所周知的美人,继母妒忌我娘,她看到我的样子就莫名其妙地生气。
我饥肠辘辘,总到河岸的菜园拔萝卜,白白的萝卜圆滚滚的,到河里冲洗下就往嘴里塞。不一会就可以听见邻居的叫骂声:“哪个斩千刀的拔了我家的萝卜?肯定是那些早死阿娘冇教召(没教养)的人……”那个时候我才真正的意识到自己的娘是死了;娘死了,就没人疼了!
我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事,生怕有人骂我,顺便再骂我那个早死的娘。“早死阿娘冇教召”就像一句魔咒,无处不在地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想起那个傍晚,我来到厨房,在炉子里倒些水,用松针生火。再放一些松木柴;我很喜欢这种松香的味道,还有松脂从没有燃烧的这一头滴落,像泪珠,也像蜡烛边缘滑落的蜡。
淘米,放在小炉子蒸饭,再放几根红薯在上面一起蒸。我总是可以从米饭和红薯中闻到淡淡松香。
看一眼大炉子里的火,将木炭用火钳夹在瓦罐里存着。再用一个破碗盖好,不让空气流通,火红的炭一会就黑乎乎了。每天都这样存一些,等到冬天来的时候,烧火“摘暖”就不用愁没炭。
将洗好的芥菜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将鸡蛋打在碗里搅拌;将一小块姜切成丝,放在盛咸鱼的碗里。然后在小炉子里烧菜。先倒花生油,再放盐和葱花爆香,然后倒入鸡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能非常熟练地做好这一切;时间总是不知不觉地让一个人成长。
饭好以后,天就彻底黑了。
还没来得及吃饭,就听见门外一阵骂咧咧的声:“那个有娘养没娘教的死丫头,把我家阿兵头上砸了三个包,你们必须给个说法……”
我在河里捡白色的鹅卵石,满满一口袋,遇见阿兵过来和我抢,我不肯。于是过来推我一把,我跌坐在地上。听见他不怀好意地骂:“不是好东西,像你娘一样,狐狸精似的。”我想我娘,我害怕别人提起我娘,我更怕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骂她。我咬了咬牙,猛地抓起口袋里小石子,一把一把地砸向他。
“让你骂,让你骂个够。”
阿兵头破血流地跑回家。
他娘骂咧咧地过来讨说法了。
继母过来拧我的耳朵:“你这死丫头,我替你死去的娘教训你。”
“我娘才不舍得这样打骂我。”我嘟起嘴反驳。
爹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抡起靠在墙根上做篱笆用的竹子就往我身上盖。我拔腿就跑,爹追到我后拿绳子把我绑在柱子上。竹子一下一下落在我的身上,尖锐的疼痛铺满我的全身。
“爹,你使劲打哦……我是我娘用命换来的,我们的命都贱;可是,我娘在天上看着呢……”我哭,似是求饶,更像控诉,我甚至能看到一朵细小的笑,绽开在嘴角。只要我一提起我娘,爹就会非常暴躁。我觉得他之所以那么恨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个提醒;提醒他曾经有过那么无可奈何的感情、提醒他自己曾经多么失败、提醒他在初溪岸边那不光彩的旧事。
爹愣了半晌,下意识地抬头看天。一朵乌云黑魆魆地压了过来,遮住了月亮。他骇得手心冒汗,继而恼羞成怒,打得更狠了。
我咬住牙,不吭声;但还是疼,真疼啊,我在心里喊:“娘,娘,你快救救我啊……”
黑暗里,我听见风在狂乱地吹向围龙屋,也听见竹子生生撕裂的疼痛声响。
云哥哥拉来他娘,救了我。
“你是要打死她吗?这孩子你不要就送给我好了!”婶婶心疼得大叫。
“白送给你了,不要再送回来。”爹气急败坏地扔下打断了的竹子。
那天夜里,婶婶一边流泪一边给我抹草药:“我苦命的孩子,以后你就跟婶婶吧。”
我不敢说话,怕一开口,泪就冲出来。这世间的温暖,我受不了。
“你也可以跟云哥哥一起喊我娘。”婶婶没有说话,抱了抱我。
云哥哥给了我一个黄梨,说:“傻丫头,别哭,以后我就是你哥哥,我娘就是你娘。”
那天夜里,我睡在婶婶的右边,云哥哥睡在左边;我们非常近。婶婶的房子在下厅,靠西侧,小木窗向西,傍晚有阳光进来,照在被窝里。我在被子里闻到阳光的味道,暖融融的。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个木箱。桌子上都是云哥哥的课本。婶婶将被子一卷,卷到我的左侧,让我压着被子。
“丫头,卷点太阳给你,不要着凉了。”我听见婶婶呢喃。
4
我还是回到了有爹的家,因为不能总麻烦婶婶。
多少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天空中闪亮着星星,大人们搬着小竹椅坐在晒谷场上乘凉。老人手上总是有一把旧旧的小蒲扇,摇啊摇,摇出来好多故事。就是在那样的夜晚,我知道了月亮上住着张果老、知道了牛郎织女之间隔着银河、知道了“今晚满天星,明天会天晴”……
水边的草丛中和布荆丛间飞舞着许许多多的萤火虫,亮着屁股,高高低低、起起落落、远远近近地飞舞着。
孩子们双手总是在空中很容易就抓到它们,一抓一只,一抓一只,放进衣服的口袋里——他们比赛着谁抓得多;毫无戒备之心的萤火虫完全觉察不出孩子们的恶意。等他们抓到足够多的时候,就会站在月亮找不到的角落,像表演节目一般将萤火虫扔在地上,用脚踩住然后用力滑动;地上就会出现一道绿绿的亮光,在地上转瞬即逝。孩子们不停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地面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萤火虫的躯壳散落一地,这个孩子们的天堂成了萤火虫的墓园,无数的萤火虫深深地坠入无底的黑暗中。
像一场场惊心动魄的“谋杀”,老人看见了痛切心扉,生气地骂道:“萤火虫是星星的孩子,夜深了是要回家的;这样伤害星星的孩子是罪过,是会遭报应的。你们赶紧住手。”
孩子们一开始不以为然,但听见星星的孩子,还是吓住了。人类的孩子是如此残忍地伤害着星星的孩子。孩子们将衣服口袋里的萤火虫一个个掏出来,将它们全部送回在月光里。继而沉默着哀悼地上这些被自己无情伤害的小精灵,默默地对着天空中的星星说抱歉。
我坐在门墩上看着萤火虫发呆,它们无声地飞舞着,也无声地坠落。我甚至可以听见萤火虫近乎绝望的哀嚎,也跟着无声地掉眼泪,一颗一颗眼泪;那样多的悲哀喷涌开来,像决堤的河水。我替这些人类的孩子和星星说抱歉,请求星星的原諒。
从此以后,无论夜空中飞舞着多少萤火虫,都没有孩子去伤害。最后,村里的孩子们大呼小叫跟着萤火虫追跑,大声唱着童谣:
“萤火虫,萤火虫,下来吃饭。”
“吃什么菜?”
“苦瓜和猪肉。”
萤火虫听得见吗?这些星星的孩子愿意和这些伤害过自己的人类的孩子握手言和吗?
萤火虫尽情地飞舞着,无忧无虑,带着亮光和喜悦心无旁骛地飞舞着。
“傻丫头,过来。”云哥哥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拉着我的手跑到天井旁。他在那插了三炷香,要我跪下来。我顺从地跪下,听见他认真地对我说:“听说,每一个没有娘的孤儿都是月亮的孩子,她每天都会照看着她的孩子们、保护他们平安长大。你快拜拜月光娘娘。”
我听话地双手合十,磕头。
“月光娘娘,以后丫头就是你的孩子了,你要照看好她。”云哥哥对着月亮说话。
我抬头望他,一眼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自此之后,每一个有月亮的夜里,我喜欢在晒谷场上追着月亮跑。可是我越追它就越跑,月亮娘娘在躲着我呢。我呆立原地,看着天空皎洁的月,跺了跺脚,生气地走开。一回头,看见月亮娘娘追着我跑;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真的,月亮娘娘在守护着我呢!踩着一地的月光,我喜极而泣。
《还珠格格》大结局的时候,我做了云哥哥的“新娘”。躲在屋后披着红色的头巾,笑得满脸通红。他附在我耳边轻语:“傻丫头,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子们玩过家家的时候,最爱扮演的就是结婚。我们躲在屋后,同年龄的小伙伴总是要凑成一对;大姐轮到妹,按照年龄顺序一直拜堂拜到天黑。
我想,如果我是小燕子,那么云哥哥就是五阿哥。
那时年纪小,缺着牙说话漏着风还在大声笑。
和云哥哥每天都见面,洗衣服的时候、挑水的时候、割猪草的时候……说一会悄悄话,玩一会游戏。明明刚刚见面,回到家又意识到几百米的路就是距离、就是分离。云哥哥偷闲又忍不住跑到我家里,看我喂猪或者烧火帮个小忙就往回跑。
空闲时候,手牵着手一路小跑,跑到围龙屋后面的小山丘,小径杂草丛生。山丘上云哥哥开垦了一片荒地,生长着一株葡萄。这株葡萄是婶婶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的,当年只是一截干巴巴的藤枝枝。开始的时候只是缠绕着临边的两棵水杉树而顺其自然地生长着。后来越长越茂盛,云哥哥就搭了个四四方方的竹架子;葡萄的藤蔓就顺着葡萄架攀爬,将架子围得结结实实。我们钻进葡萄架,摘下一些青色的葡萄,阳光和葡萄叶的影子在地上跳跃。我快要睡着了,云哥哥说,我给你唱首歌吧。过了很多年,我还记得:
敞开你的一扇门哪
世界离你还那样远吗
钟儿嘀嗒流浪飞沙
真的把颗童心带走了吗
无止浪迹海角天涯
不忍断的根不忍忘的家
时光如梭路而蹉跎
回首旷野又铺上繁花
一声呼唤儿时的伙伴
梦已离开一切又回来
一声呼唤儿时的伙伴
云儿散开笑容又回来
我的伙伴呀
你还是那么的可爱……
我睡着了,云哥哥还在唱童谣,那梦一样的声音:
月光光,照四方。
四方矮,钓老蟹。
老蟹黄,跌落塘。
塘中心,有根针。
针有眼,背张凳。
凳又高,拿把刀。
刀有口,砍死狗。
狗有牙,咬死蛇。
蛇有尾,嚇到两妯娌……
5
我生病了。
婶婶给我抓回半个月的中药。
每次熬药,弟弟妹妹闻到苦味,总要哭。这时候继母的脸就黑得像暴风雨之前的云,继而是疾风骤雨般的咒骂声。
云哥哥把中药全部带回他家。
含着露水的牵牛花在篱笆上迎接第一缕阳光的时候,他就起床了,到厨房给我熬药。四碗水熬成一碗水,就可以了;这是大人教的。汤药倒进碗里,用小蒲扇轻轻地扇着风,等汤温了的时候,再倒入矿泉水瓶,然后一路狂奔到我家,在小窗子下唤我。
日复一日,持续了两个月,我好转了。我后来常常想,是我偷走了他的好运气吗,云哥哥的人生才会遭遇那样的叵测?
我想不清。
只记得,病好以后,我们去水库玩;天很蓝,云很白。我们向水库的方向飞跑,灿烂的阳光明亮温暖,山稔花圆朵朵地开着,粉红色的花上飞舞着蜜蜂和蝴蝶。风扬起我的发丝,刮过脸颊,轻轻柔柔的。
前方是一片野湖,湖水澄澈,波平如镜,湖水下到底藏在怎样的奇幻世界,那里住着美人鱼吗?我们两人拿起小石子开始打水漂,石头有时候跳三下,有时候跳五下;最高纪录是八下,我打的。当石头跳到第八下的时候,云哥哥侧脸看着我,不停地看着,看到我脸一红,低头害羞。他就笑了,哈哈大笑,像湖面吹来的风,湿润且温厚。
“你说我们将来长大了,会互相忘吗?”云哥哥问。
“不会的,只要足够好,分开多久都不会忘记对方。”我说。
“我们足够好吗?”云哥哥又问。
“足够我们记一辈子了。”我又说。
嘻嘻……不知道谁先笑出声。这种十分笃定的语气,真让人欢欣雀跃。
云哥哥上学后,我就在河边呆坐。一会看看天,一会看看水;一会儿想想这,一会儿想想那。有时候什么都不看,眼睛空空地望着前方。这样的日子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过。我多想有一天可以骑在连接天空和河流的彩虹上,去看看天堂和水底。
围龙屋,婶婶新编制了一对箩筐,手上拿着镰刀在削编箩筐耳的竹篾。白花花的竹子丝和粉末掉落,纷纷扬扬的,像雪花,最后剩下竹子绿色的皮。
家里,爹正在搬着一捆柴往厨房走,准备生火煮饭。我挑着两个水桶到河边挑水,看见继母提着一只刚刚编织好的鸡笼走来,不禁有些战栗。继母没有说话,只是剜了我一眼。我顿觉浑身冰冷,吓得不敢动,等继母走远了才走出去。
我在河边看见自己的倒影,有些孤单。风一吹,影子就扭曲了。我将水桶扔到河里时,影子就碎了。不愿意看自己破碎的影子,我赶忙将水桶拉回来,再用勺子舀几勺补充填满,急忙往家里赶。
爹和继母吵架了,继母嫌我是个累赘。我低头坐在门墩上,无所适从,索性数起了自己手上的伤疤。爹看见了立马火冒三丈:“作死啊?不去干活,数什么,是记下来等以后报仇吗?”
那些伤疤不全是打的,也有稻叶划破的。就在几个钟之前,我还在稻田里拾稻穗,一串一串、一粒一粒地捡拾着。田间里散发着泥土的气息、稻草的气息……我凝视着手中的稻谷,仿佛凝视着的是三月的料峭、七月的流火。似乎看见了禾束在萌动、放叶、拔节、抽穗、扬花,然后成熟。可我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我叹了一口气。
爹听见更生气了,轮起棍子,要揍我。我真不知道他的气是从哪里来的,我吓得拔腿就跑,对着天空喊:“月光娘娘……救我……”
爹最后把门重重地合上,我在收割了的稻田漫无目的地游荡。万籁寂静,清风拂面,星空明亮,云彩遮住月亮,有青蛙的叫声,还有蟋蟀……我大口吸气,一只老鼠从稻草堆跑了出来。我居然不害怕,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爹才是可怕的。夜深了,爹还真不怕我一个人死在外面,一夜都没有来找我。我躺在稻田里的稻秆上,听初溪唱歌、看星星满天、看细小的月亮钻出云层。看见月光娘娘,我就笑了。
天亮以后,身边站满了小伙伴。
“昨天我们藏起来的松果是不是全部被你偷回家了?”兴师问罪。
“我没有。”
“你离松树林最近,我们刚刚去找的时候就不见了。你一大早就出现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吗?”他们咄咄逼人。
“我一直在这个稻秆堆里……”我申辩,这个理由似乎有点匪夷所思。
一个大孩子越问越生气,最后给了我一巴掌,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其他小孩子,也跟着走开了。我觉得耻辱,眼泪不停歇。我经过初溪,走到了桥中间。突然独木桥晃动起来了,我张开双手试图保持平衡,但是摇摇晃晃坚持不到一会,就掉进了河水中;扑腾了好久,才爬到岸边。当我湿漉漉地站起来时,看到了那几个孩子不怀好意地大笑,一定是他们做了手脚。我像个怀揣着赃物的窃贼,仓皇而逃……结果又摔了一跤。
不久,我就被城里来的一对教师夫妇带走了。
因为摔伤了,不能帮忙做家务,还要花钱看医生。继母不失任何时机地骂我,讽刺我。
有一天,来了一对夫妇,他们是老师,有个儿子在读大学,一直想要个女儿,问我愿意不愿意跟他们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有个很好的朋友叫冬生。
妇人问:“丫头,跟我们走好吗?”
“你们家有弟弟妹妹吗?”我怯怯地问。
“没有,有个哥哥,读大学了。”
“他会打人吗?”
“不会。”
“我可以读书吗?”
“当然啊,我们可以供你读大学。”
于是我就答应了。爹在门口抽着旱烟,我们都很清楚地知道,我离开了就不会回来了。我哭了,不是难过,是终于可以逃离这个家了,我也没有那么恨的,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恨他们……
离开的那天,电闪雷鸣,天空乌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顷刻之间,下起大雨,哗啦啦的雨声回荡在花树下。
透过车窗,云哥哥仿佛躲在村口的老柿子樹下,看着那辆白色轿车带着我驶出花树下。接着转弯,拐过我们无数次走过的地方,然后消失不见。
我闭上眼睛,甚至可以看见他的眼泪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十分悲伤。风雨中,他对我喊:“丫头是凤凰,凤凰是要飞走的。”
我还会见到云哥哥吗?
6
两个月前的傍晚,我正在生火做饭,却听见婶婶大哭。传言,云哥哥的爹在城里有了相好,还生了个女儿。
接着是激烈的争吵,水壶碎落的声音、酒瓶摔落的声音、电视机摔落的声音……全是破碎的声音。接着是小狗不安的吠叫声。
我和云哥哥一起,各自立在紧闭的木门两边,垂下头,觳觫着,盯着彼此的鞋尖。
门外还站在许许多多的大伯大婶叔叔阿娘……隔着木门劝说,回应的依旧是破碎的声音。
突然,他爹摔门,扬长而去。
“你走了就不要回来。”婶婶撕心裂肺。
“老子不回了。”声音越走越远。
“你明天就要后悔。”歇斯底里到绝望。
“我才不会后悔。”斩钉截铁。
曾经,婶婶是大家羡慕的女子。可是现在,丈夫的爱情,像一株空粒的禾苗,失去了水分,叶子和颗粒都挺拔着,却已经干瘪泛白。
……云哥哥跑开了。试图追上他爹,被叔叔一把推开。
云哥哥跟着跑出去,我也只好跟着。云哥哥站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满脸通红,看见我掉头又跑开了。他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沿着初溪的岸边毫无目的地奔跑。
他路过柿子树、路过菜园、路过狗尾巴草、路过稻田……风在耳边呼啦啦地吹着。云哥哥最后被一根草绳绊倒了,跌坐在泥沙地里,泪水爬满了他的脸。
我陪着他就在泥沙地里坐着,沉默地坐着;直到太阳落到山的那一边去了。
回到家,满地狼藉已经被收拾停妥。我溜到屋后的刺桐花树下,对着月亮,烧了三炷香,双手合十,泪流满面。我希望月亮会听得见我的祈祷,会给予我们庇佑,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像从前一样。
第二天早晨,天还蒙蒙亮,我在初溪岸边洗衣服,心事重重。
一桶衣服洗完了,天也大亮,我脱了脚上的拖鞋,准备刷干净了回去。迎面走来几个挑着衣服的婶娘过来,面色凝重。
忽见婶娘落下泪来:“你云哥哥中毒了,他们昨天吃的晚饭有‘乐果,他和你婶婶现在镇上的医院抢救……”
我扔下衣服就跑。跑了一小段路,又回来提着衣服继续跑。
想起昨天婶婶咬牙切齿地说“你明天就要后悔”,内心一片绝望和荒凉,这是怎么了,这会是真的吗?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犯错误的是大人,而遭受到惩罚的却是孩子?那个口口声声说永远不会后悔的人如今后悔了吗?
一个星期以后,婶婶回来了,云哥哥回来了,他爹也回来了。看似风平浪静,每个人却被文火煎熬着。
刚回来的云哥哥,一天没过就开始头痛,上吐下泻,呼吸困难;听说是“反跳”(治疗后好转,没多久又恶化)了。
他开始一天一天消瘦下去,眼神涣散,每天都很疲惫的样子。
我每天早晨起来干农活之前,总是要将婶婶熬好的南瓜粥端到云哥哥床前。一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就要起来,靠在枕头上歪头看我。我喂给他喝,他就笑,很轻,却持久地笑。“丫头这个样子真像个小媳妇呢。”
可是我一走,他就吐了,苍白地倒在床上。我忍着不回头,我知道他不想我看见他这个样子。扛着小锄头奔向田野,衣襟上沾满了黑色的针草,草头干枯了,坚硬的梗刺破我的脚板;我一受疼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流眼泪。
天黑时,向围龙屋走去。还没有进大门就听见有人哭,屋子里挤满了人。我跑了进去,扔了锄头,不顾一切地钻进人群,在侧门的中央,我终于看到了那个苍白少年。我叫了一声:“云哥哥……”
没有回应。
他早就没气了,脸上乌紫。伸手去摇晃他,竟然有最后一串眼泪,从他微闭的睫毛下,潸潸流下。
7
无限漫长的时间过去了,我什么也没有等到,只有无争树的叶子落在初溪上,又飘走。
夜里,我又梦见云哥哥了,对着我笑,告诉我其实自己没有死,第二天就复活了。只是对很多人和事很失望,所以改名换姓假装不在了。我骂他狠心,连我都不要了。云哥哥依旧笑着,稚嫩的脸,大大的眼睛。他站在门槛的另外一端等我,脚下全部是泥泞,我顺着小石子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他。好不容易走到他身边,云哥哥跨过门槛叫我等一会。他说要走我走过的路,于是把我刚刚走过的地方重走一遍,说了句:“丫头,你的路很难走,来,让我牵着你。”
他伸出手来就要牵我,我痛哭。
醒来,夜色茫茫。而梦如此清晰,以至于我常常分不清是梦是醒。
道路很远,脚步更长。而你再也到不了我们一起期待过的远方。
在另外一个世界,有没有人千里迢迢来看你,只为了给你带一本书?有没有路过一棵树,叶子飘落在你的手心,像一只蝴蝶蹁跹而至?有没有人在春天为你种一棵梧桐?
我现在多么怀念过去的那些日子,怀念天边的彩虹、怀念那时候阳光的味道、怀念云哥哥的拥抱、怀念那涂着红色油漆的木窗,甚至怀念那时候飘进来的雨;虽然凉凉的,但是那时候的心多么温热。
我给云哥哥的坟茔烧了些纸钱,然后坐在风里和他说话:“我的养父母对我挺好的,他们一直供我到大学毕业;现在我在一家中学教语文。”
“我看过我爹了,他就坐在门口抽旱烟。像我离开时候那样,只是老了;他终于和我说了声对不起。”
“我也看过婶婶了。你爹回来了,后来又生了个小男孩。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回来了,婶婶对她挺好,还取了个和我一样的名字,婶婶说想我。他们都挺好,一家四口平静、祥和;只是会,很想你。”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我相信我们足够好……”
“我不知道一直在路上的人,灵魂深处还有多少深邃与明净。但是我会一直在路上,迎着风奔跑。”
“吃了好多苦,也装下好多甜。我开始明白了自己该往哪个方向成长,开始学会包容自己的命运。谢谢你曾经给予我许多的爱与希望。”
一阵风吹来,烟灰被吹得纷纷扬扬。那个金色的蝴蝶又翩翩飞了回来,变成云哥哥,对着我笑、对我说:“丫头,飞出大山不要回来了。”
泪眼朦胧中,想起很多年前的清明。我扎着马尾辫、穿着格子衬衫、光着脚丫跟在云哥哥身后,去放风筝。
老辈人有清明放风筝的传统,这时候天朗气清,放风筝锻炼眼力,有明目之效。也有说这天把风筝放得高而远,然后将风筝线割断,让风筝随风飘去,意思是把一年来积下的郁闷之气彻底放了出去;可在一年中不生病,称之为“放晦气”或者是“放郁”。云哥哥告诉我风筝是可以盛很多很多的愿望,然后送到天上去,神仙姐姐看见了就会帮助我们实现。
我们手上的风筝是云哥哥亲手画的一只大燕子。我在后面举着风筝,云哥哥在前面拉扯着线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燕子飞到了天上……
“风筝上天了,云哥哥有什么愿望?”我双手做喇叭状对着云哥哥大喊。
“上高中,考大学,去北京爬长城当好汉……”
“神仙姐姐会听见的。”
“丫头呢,有什么愿望?”
“我长大了要给云哥哥当媳妇……”
那天的风漫不经心的,将我的愿望吹散到四面八方。
云哥哥“扑哧”一声笑了:“小丫头,不知羞。”
我蹲在地上大声而委屈地哭着。
云哥哥将风筝收回来,伸出胳膊过来抱我。将我放到树丫上,燕子风筝也挂在树丫上。他爬上树,我们相对而坐,小脚晃来晃去。阳光透过叶子照在他好看的脸上,熠熠生辉。
“丫头是凤凰,凤凰是要飞走的。”
“不是,我是燕子,线在你手上,你一拽我就回来。”
“是凤凰,飞出大山不要回了。”
“不,我要回来……”我又要哭,云哥哥一遍又一遍地哄我。
站在花树下,时光汩汩流淌。而我,已经回来,那个迎着风奔跑的少年,你在哪里呢?
責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