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秋

2020-04-07 03:38郭正伟
躬耕 2020年3期
关键词:未婚夫野鸡柿树

郭正伟

翻梁越坎,我们赶黑去山那边的野鸡坡去偷秋。

所谓的偷秋,并不是去偷摘苞谷或红薯,而是一株青里透红、红里透软、既熟却未完全熟透的山灯笼柿树!

它就长在梁那边一处山坳里。孤零零地站在野鸡坡一饷田埂上。

不要以为柿树在山里非常普遍,恰恰相反,在我们那个叫猫疙瘩的稀人村庄,不缺果,不缺田,唯独就缺柿,如果没有记错,方圆十几里也就那么一株,所以也就显得特别的稀贵!

它的主人原是一个大户人家,在当地也算有点势力,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远走他乡,留下这棵柿树便再没有新主,自然也就归了集体,但又没有明确谁去管,身份也就显得不明不白。说是不明不白,但大家也很护着,不到季节一般都不会轻易碰它,尽管都在心里惦记着。

我们之所以要动它的心思,也是在忽然之间涌起的念想。那时候,乡间的温饱问题已经解决,基本达到了不想怎么猛吃猛喝水准,甚至说有些奢侈也不为过。可不知咋的,偷尝柿子却成了非常非常渴望的夙愿,就像是吃腻了大鱼大肉就想尝尝野菜、喝惯了名贵御酒就想品品苞谷粗酿一样,总是惦记着那株柿树,那种莫名的感觉与约会久违了的情人没啥两样!

更何况与我同行“苟且之事”的还有两个堂妻姐妹——一说起她们,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疼。自然是疼因爱生,爱因情萌,情萌爱生,疼即愈痛——这是后话!

幺妹,是我妻的堂妹,在家族姊妹中排行最末,却最讨人喜欢,当然皆是因为漂亮,那种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是一种素净中蕴含着心动的纯净之美。这么说吧,她的眼睛眨上几眨,就会有秋霜露珠挂上睫毛,她的嘴唇撇上一撇,夏日的山泉便会注入薄薄唇舌,一旦害羞了呢,春日的浪漫情愫便全部漾在脸上,粉嘟嘟的招花飞扬!不瞒你说,当初我进山去岳母家相亲时,第一眼看上的就是她,文静、素雅又不失纯美,活脱脱就是一枚晶莹透亮的山楂果!

只不过那时幺妹还小,十六岁不到,常常窝在山坳里念着不好不坏的书,自是没有多大的前程。

幺妹对我这个山外姐夫亦有感觉,或说暗生情缘也不算过,期间琐事可不赘述,单就四年后让我再次进山送她外出打工就可证明我们的关系。

那时,妻已离我而去,仅撇下三岁的女儿艰难度日,生活比较孤单。但与幺妹还时常往来,并逐渐加深感情,无时不令我对生活充满希望。但毕竟是山里,传统的习俗观念让我们还不敢去触及敏感领域,实话说我也没有那个胆子!只能偷偷摸摸、心虚地私下接触,跟做贼没啥两样。

那天骑车送她出坳下山是个凌晨,山路模糊,崎岖不平,时不时都会被牛车辙印绊个踉跄,只能骑一阵走一阵,磕磕绊绊,纠纠结结,临近山垭口时天之方亮,这才停下脚步相对而视,也有了几句酸溜溜的对话。

我说:你咋非要出去做工啊?

幺妹说:不出去又咋样,得生活。

留在……一起不好吗?

怎么留?幺妹笑吟吟的,两眼含情:你说?

想着这一别不知今后会是啥样,朦胧中,我壮大胆子用手去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已经过肩,柔软顺溜,光滑无比,让人不忍缭乱,只能抚着肩发妄自叹息道:等你回来时,也许,我又找媳妇了。

幺妹两眼幽亮,漆黑的眼珠满含哀怨,盯着我脸轻声细语:那又咋办?要不,让我们……

我心里充滿悲苦,顺势去牵她的手,她一个趔趄歪在一边。我去扶,却把自行车弄倒在地,挂在车把上的行李顺着山梁骨碌碌滚下坡去,我连忙撵下去追,再转回上坡时,借着微弱透亮的晨曦,但见伫立在山梁上的幺妹袅袅娜娜,亭亭玉立,一头秀发在晨风中飘飘洒洒,好不动人,那场景就像一幅不用任何修饰就能摄人心魄的春姑美人画!

幺妹在外打工仅一年就回到了猫疙瘩不再外出,是惦记家乡亲人呢还是别的原因,其中缘由不得而知。

幺妹虽说出去一年,且是在二线城市打工,但纯洁漂亮又朴素的外表却依然没有变化,还是一头秀发简单束着,一脸嫩红纯净,唯有点滴变化的是女孩们渐成气候的机智和灵气,还有一丝让人轻易察觉不到的少许猴气,这种猴气在别人看来是泼皮,只有我能从她的言行举止中捕捉得到与众不同,也正因为如此,偷秋的重要环节——爬柿树任务也就当仁不让被幺妹揽下了。

尽管大她两岁的姐姐哑妹也很伶俐。

可是很不妙。那天我们从猫疙瘩动身时,灰蒙蒙的天空突然冒起了细雨,沥沥淅淅的雨水把本就粘脚的黄土岗淋得更加泥泞不堪,我们只有一步一蹭鞋地往前挪,哑妹刚刚定亲不久的未婚夫章蜢娃拄着长长竹竿走前面,哑妹幺妹俩走中间,我摇摆着身子殿后,场景很像外出逃难的人那样艰难,意志却又坚强无比。

翻过山梁,临近黄昏时才接近野鸡坡,远远地就看见那株柿树形影孤单地站在雨地里,绿叶飘零中依稀可见点点柿红。我们欢呼雀跃,全忘了疲劳,争相拖着泥腿往前跑,本以为欲望得逞,可歌可泣庆祝一番,却不料比泥泞中跋涉更加难堪的是,就在附近,那户人家逃走后遗留下,原本无人居住的两所残垣断院中的其中一所,不知什么时候住进一位放牧的老头,正警惕性很高地守护着自己的活物,见突然冒出几个年轻人,老头自然就联想到了自己的财产,时不时走过来看贼般对我们几个进行盘问,搞得我们既不敢轻易动手,又心有不甘抱憾离去,只能熬。

天完全黑了下来,外面的雨水却没有丝毫消停的意思,加之气候渐凉,秋风伴着秋雨也就更加显得肆无忌惮,带着刺儿上头上脸。我们几个只能窝在隔墙一所破院里,一边捡些枯枝烂叶烤火取暖,一边等着机会伺机下手。

现在想想甚是可悲,为了几枚极不值钱的秋柿解馋,居然在荒郊野外的寒风苦雨中与毫不相干的人死熬硬抗,到底图的啥?情趣,杂耍,抑或是为了刺激,探险?

呆的时间久了,肠胃开始有了反应,火堆边已经明显听得到谁的肚子在咕噜噜响,映衬着身边窜动的火苗,堂妹的未婚夫章蜢娃显出几分急躁,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哑妹看着晃动的身影默不作声,也许在想着心事,一旁蹲着的幺妹却忍不住了,说蜢娃子哥,要不你出去弄点吃的?

章蜢娃停下脚步,拿手挠挠头看着哑妹,然后再去看屋外漆黑的雨夜,讪笑着没吭声。

幺妹见状,冷笑一声说,你怕啊?大男人,怕有狼吃了你不成?!

哑妹惊一下,火光中冷着脸对幺妹轻喝:幺妹,你个狼食,瞎说啥?!

章蜢娃倒没计较,只扭扭身子往外瞅几眼,然后转过脸迟疑着说:要不,咱回去吧?

幺妹呼地站起来,喷着香气轻嚷一声:就知道你是有贼心没贼胆,还大男人?窝囊不?!

幺妹拉开吱呀乱响的破门出去了。

我一惊,扭头看一眼尚在愣怔的哑妹和她的未婚夫,也跟着冲出了屋子。

外面的秋雨还在下,淋在脸上软绵绵的,微寒中带有几分甘甜。摸黑往外走,根本分不清南北西东,只能凭脚步声捕捉动响。她大概也察觉到了跟在身后的是我,幺妹在院落外站住,待我靠近便轻声发问:你出来干吗?

我一时语塞,停一会儿才说,怕你害怕,陪你壮胆啊。

漆黑中,幺妹说:我怕?你小看幺妹了!死都没怕过,还怕黑?!

可是,这荒山野地的……

没事啊,哥。幺妹的声音忽然柔和了八度,說,幺妹已经习惯了。

我心里一热,全忘了是在荒凉野地里,上前一把搂住了幺妹,口里喃喃着:幺妹,我……

幺妹居然出奇的温顺,趁势靠在我身上,轻语道:哥,你要真心想娶俺,就名正言顺地上门提亲啊。

我把她搂得更紧,不失时机地吮吸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兰香,口语结巴地说:可我怕,婶婶嫌弃咱们是……

幺妹拿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一双眼透着亮光,说:没嫌弃的,有俺在,啥都别怕!

我们紧紧扯在了一起,全然不顾身上脸上雨水淋淋,相互拥抱着身子,荡漾在彼此心中的温情足以驱散周围的习习冷气。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附近传出,把我和幺妹徒然惊醒,松开拥抱细听,幺妹“嘘”一声说,有兔子,你蹲下别出声,俺来!说着弓腰旋进另一所院内,摸出一把镰爪勾,循着声音蹑手蹑脚走过去。才一会儿,就听一阵叽叽咕咕的惨叫,幺妹拎着一只踢跳着四腿的伤兔走了过来。

哑妹和她的未婚夫显然没有料到我们会逮住活物,一见提进去的野兔,哑妹和她的未婚夫先是吃惊,少倾便充满喜悦地上来欲接猎物,却被幺妹厌恶地闪开了,说:滚!到外边守门去!

章蜢娃无比尴尬地讪笑着退到了门后。

那一晚,我们一并喊来隔壁牧羊老人,借着火堆将野兔宰杀剥皮,再就着老人拿出的苞谷酒烤着肉美美吃了。

当然,我更美,不仅在嘴上,也美在心里,就因了幺妹刚才许诺的话。

吃一阵,幺妹忽然抬起脸盯着我说:哥,灵儿是不是要照顾?

这一说,我才想起,三岁的女儿还撂在岳母家,也就是幺妹二婶家炕上,等着我回去接呢,后半晌我们过来偷秋时,她还嚷着要来,被我哄回去了。

要不,你先回吧。幺妹说。

那咋成?要回一起回。我看着她说。

不行!幺妹丢下手中的兔腿,玩笑中不失倔强,说,俺认准的事就非要做成,柿子摘不到手俺才不丢手!

牧羊老人呵呵笑,连说怨俺怨俺,等天亮吧,天亮了安全,反正也没人要,烂掉了可惜。

那一夜,我是被牧羊老人打着手电筒送回到猫疙瘩梁上的。临分手,老人说,娃子放心,今晚就让几个崽住俺屋,虽说破点,但保暖和。

秋雨秋风秋缠绵,秋高气爽人团圆。

在猫疙瘩那晚,我搂着女儿做了个甜梦,梦中,我骑着三年前送幺妹出村时那辆自行车前往幺妹家娶亲,幺妹穿着大红棉袄,粉嫩嫩的脸蛋水灵鲜亮,洋娃娃似的,长长的秀发盘在头上,在后脑处结成一束花,花瓣上插着点点黄菊,芬香爽目,一闻既醉。但更醉人的仍是那句话:咱俩重新开始。

第二天一早,我顾不上吃早饭,就背着女儿翻山去野鸡坡。

秋雨已停,凉风未滞,碧空瓦蓝澄净,空气清新怡人。因了昨晚的梦和事,心情自然有说不出的好,忍不住就想多笑几声,不时也逗逗女儿,逗得女儿都感到了稀奇,时不时拿好奇的眼睛看着我打问号。

接近野鸡坡,但见晨光里,那株伫立在田埂上的柿树,经过一夜秋雨洗刷,显得分外爽净、挺拔,树叶飘零下,挂在枝头上的柿子也显得格外透亮、饱满,像一树火红的灯笼摇摇曳曳,抢着秋色,凭埂眺望,就是一幅静默的油画。我抱住女儿加快脚步冲下山梁,全然没察觉出异样。

两所院落格外寂静,走近去听,除了几声羊咩,却没有半点人语。疑惑间,我放下女儿向牧羊屋内靠近,不料,已从身边溜开的女儿却蹦跳着跑向另一所院落,随即就是一声凄厉的哭叫,在寂静的清晨里像针刺扎着狂跳的心!

就在昨夜烤吃野兔的小屋,那位上了年纪的牧羊老人和哑妹一东一西倒在燃尽的火堆边,满头满脸都是早已凝固了的血,再看靠里墙壁角处,是已经变了形的幺妹,头发凌乱,衣服破损,嘴角扭曲,双目圆睁,手上还紧紧攥着一根黑乎乎的柴棍!

这起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奸杀案历时多年悬而未破,直到近日才有结果,想必大家都已从近期的新闻媒体上看到这起陈年旧案的来龙去脉!只可惜老天爷也有打瞌睡的时候,让那个人渣漏网在外多活几十年,最终在法网张开之时受到严惩!

这种结局并不意外,困顿的老天爷终会睁眼。意外的是,已经读博的女儿这次回来居然要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记录下来!

我很诧异,亦很纠结。

但女儿回答更让我诧异,女儿说,我很怀念二姨和小姨,尤其是小姨,那么漂亮,那么淳净,就像山中小溪旁一朵耀眼的花蕾让人难忘!

可再漂亮的花蕾还是过早地凋零了。我伤感道。

可她在您心里却永远盛开着。

见我吃惊,女儿遂上前搂着我轻声喃语:爸爸,我早就看出来啦,仅凭您这么多年一直独身不娶,就能想象得到小姨在您心里的位置!

我心塞无语,亦泪奔。泪眼婆娑中,恍惚又看见了遥远的野鸡坡那株孤苦伶仃的柿树,经过霜雨寒露,满枝的灯笼红火透亮,摇摇曳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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