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民 余存哲
五四新文学革命以其决裂传统、追慕西方的态度对中国文学影响深远。具体到乡土小说创作层面,大多数作家以启蒙思想来观照乡村,书写凋敝、荒凉的乡村,塑造麻木不仁的乡村人形象。不过,一些具有恬淡田园诗风的乡土抒情小说则构成了中国乡土小说的另外一个传统。废名、沈从文等小说家无不彰显乡村的古朴宁静与人性之美。此后,萧红、孙犁等小说家也延续着“抒情诗的小说”①的光辉。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被称之为回归五四文学传统,小说创作再次出现了膜拜西方小说的潮流。不过,同样有例外,汪曾祺、林斤澜、阿城等人对诗化小说的接续与对传统小说文体的复兴形成了新时期文学中又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在这两股回归传统文学的小说创作潮流中,废名具有重要意义。废名和鲁迅一起开启了现代抒情小说的先河,他的文学遗产先后被沈从文、汪曾祺等继承。废名终其一生所书写的是家乡黄梅。黄梅属于鄂東,文化底蕴深厚,自古人文荟萃,当代也有许多学者出生于黄梅。於可训教授亦是黄梅人。在一般人眼里,於可训先生是著名学者。然而,於可训先生也是一位卓有抱负的小说家。只不过他小说家的身份一直被学者的光环所遮蔽。实际上,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於可训先生就有小说作品问世,尤其是新世纪,於可训先生的小说更是频频问世,广泛引起关注。
阅读於可训的小说时,不由自主地会把它和废名小说联系起来。这种联系基于以下两个方面的因素:第一,废名和於可训同为鄂东黄梅人,二人有着相似的地域文化背景;第二,正如上文所说,二人所处的文学时代有着相似的文化遭遇,他们都处在以向西方文学学习为圭臬的文化潮流中。当把两位小说家的创作摆在一起时,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虽然他们有着相同的地域文化背景、有着相似的文化遭际,然而两人的文学实践却也呈现出不同的审美追求。
一
不同于五四时期的小说多以西方为范本,以废名为代表的现代诗化小说则延续了中国文学传统。他曾直言不讳地说:“我分明地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绝句二十个字或二十八个字,成功一首诗。我的小说篇幅当然长得多,实是用写绝句的方法写的,不肯浪费语言。”②废名对传统的态度可见一斑。
於可训与废名所面临的文学背景是相似的,面对反传统文学创作大潮,他们都试图以一种更加理智的眼光来进行纠偏。於可训认为“重建本土文化的自信,拯救本土文化的危机,使本土的文化资源,通过创造性转化,成为具有现代性的一种精神文化形式,就成了一种选择的必然”③。当“文学边缘化趋势的加剧,作家价值立场的混乱,文学文体的泛化”等当代文学困境暴露时,於可训早已开出了一剂良药——“向民间文化、文史典籍、传统诗文和方言土语寻求艺术创新的文体资源和语言资源”④。与废名的诗化小说相对应,於可训倡导笔记体小说。在他看来:“笔记本身就是一种‘跨文体的文类,它的写法几乎涵盖除正统诗文和经史之外的所有写作领域,可资转化利用的资源,也远较其他文体为多。”⑤
纵观於可训的小说探索,在不同的创作阶段,他的笔记体小说有着不同的侧重点。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小说主要采用的是杂记式的书写。於可训的“浮生杂记”系列小说书写了知青、艺人与灾年等内容。《敲诈》与《唐·孙》以知青的视角书写了“文革”时期的人事浮沉,《赵家姑娘》与《书场春秋》对乡村艺人生存环境的书写,《决堤》讲述了水灾来袭前后发生的故事,《老春》则叙述了一名退休院长的生活琐事。到2015年,於可训又创作了多篇笔记体小说,他的“幻乡笔记”系列以及“乡野异闻”系列小说书写了乡村环境、乡村生活、乡村人物以及乡村见闻。而2016年发表的三则短篇小说《腊戏》《元宵》与《猖日》,虽然没有像以前那样明确地阐明小说的文体,但从其叙述内容以及叙述方式上来看,这三则短篇小说“词典”意味十足,於可训在对“腊戏”“元宵”“放猖”等“词条”细化叙述中穿插着注解式的故事。在《腊戏》中,於可训对传统乡村的“腊戏”习俗甚至作出了详尽地叙述,在小说中“腊戏”被定义为“腊月里请戏班子唱戏”,这一习俗是“本乡的老规矩”,它首先由村长出面到各家各户凑份子钱,进而是请戏班,随后桂家班桂三元的故事便浮出水面,并以桂三元的腊戏为样本讲述了腊戏这一传统习俗历经了半世纪左右的兴衰。《元宵》的叙述与《腊戏》相似,小说开篇同样词典式地介绍了元宵的各种闹法——“狮子、龙灯、高跷、旱船、秧歌、连厢”以及“比武”,小说重点介绍了不被人所熟知的元霄“抖狠”习俗,它是一种由本村后生穿着武生装束打出旌旗、敲打响器、游走田埂后在社戏台上的比武,小说也详尽地描述了“抖狠”的流程、规则、训练等内容,后而以树槐夫妇前后历经三十年的家庭故事来展现“抖狠”习俗的消失。《猖日》亦然,小说在对“猖日”习俗进行详细介绍的同时以元贞六哥的故事注解着猖日的狂欢。从杂记体到异闻体再到词典式,於可训在叙述中逐渐将传统习俗与传统艺人故事更加炉火纯青地交融在一起,他的笔记体文体实验不言而喻。
任何思想观念的表达必须借助特定语言的形式与内容才能得以舒展,因而几乎所有的文学变革都从语言变革发轫。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试图通过语言的欧化来建构“现代白话”的合法性地位,80年代中后期的先锋文学则尝试“通过语言主观化、构建隐喻系统等方面的写作实践”来“建构了一个全新的小说话语空间和意义世界”⑥。然而无论是语言的欧化倾向还是语言的先锋实验,它们都忽视了汉语文学与印欧语系在逻辑特征与组织形式上的差异性,“而是把西方语法‘套在中国本土语言的句子上去衡量,难免造成削足适履的一份尴尬和局限。这也就使汉语文学与西方文学的巨大差异与裂痕受到忽视和压抑,也就淡化了汉语文学表达本土语言/生存的能力”⑦。为了重申汉语审美神韵,废名选择从传统古典诗词中汲取营养,而於可训则在全球化挤压本土经验的文化语境下透过方言的使用来重拾汉语的表意功能与审美神韵。於可训的小说中出现了较多的方言使得文本汉味十足,在《唐·孙》中,孙德民的诨名叫作“孙苕”,而“苕”这一方言恰恰是鄂东本地土语中“没办法、不可救药”的代名词,此后的文本便详细生发了孙德民“苕”在何处;在《说聱声话的北方佬》的开头,本土方言的差异性被明确提及,此后的故事也主要是因为普通话与本土方言之间的差异性而发展。《敲诈》《老春》《精古》《生人》等小说中都或多或少出现了方言,虽然相对零散,但仍然能够从文本中读出本土方言的言说习惯。20世纪90年代以来,全球化浪潮日益加剧,本土文化逐渐被淹没在以消费主义和感官享乐为中心的西方大众文化中,在这样的文化境遇与时代背景下,於可训试图借用方言口语来凸显本土独特的地域文化,方言口语的运用看似是形式化的,实则蕴含着作家对于复兴本土文化的精神旨归,於可训小说中方言使用的意义便由此凸显。
笔记体的叙事形式既汲取了传统笔记小说的自由形式,又突破了传统笔记小说对于题材、性质以及价值功用上的规定性;方言的运用祛除了语言的哲学神话,使得小说富于幽默感的同时让个体在乡土乡村中的价值得以凸显。与废名一样,於可训也对传统小说的有益成分保持着留念。废名透过对古典诗词的移植与内化警示着彼时一窝蜂式的“崇洋媚外”。於可训则借助极具包容性与时代内涵的笔记体小说和方言来重建本土文化自信。看似不同的文学路径却不约而同地以一种回看的方式眺望未来,究其根本,源于他们对于文学本体的坚守以及时代内涵的思考。
二
鄂东黄梅县,河流构成水网,水系丰富发达。河流是乡土中国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众多西方海洋文明国家不同,中华文明的生成往往是由河流所孕育的。尽管中国的国家版图拥有绵长的海岸线,但作为以农耕文化为主导的乡土中国,内陆河流从古至今便孕育了一系列的大河文明。五帝时代传承至今的黄河文明依然焕发生机,长江文明则孕育了吴越文化、荆楚文化等江南文明。水源或河流对众多小说家都有过深远的影响。周作人生于江南水乡,“以水墨画般淡雅拙朴的笔调忆写故家水乡田园诗般的恬淡意境”⑧,沈从文来自沅湘水域,他在“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一文中直陈“小小的河流,汪洋万顷的大海,莫不对于我有过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⑨。苏童在谈及自己的长篇小说《河岸》时,也曾说过“我祖辈生活在长江中的一个岛上,而我自己是在河边长大的,现在也住在长江边,我认为河流就是我的乡土,至少是乡土的重要部分,写河流就是写我的乡土。在我看来,河与岸不是一个对峙的存在,河流其实就是乡土的一部分,是流动的乡土”⑩。河流之所以在乡土小说中担任着重要的元素,既因为河流本身是乡土中国地理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因为流动的河流在作家的书写下会使得乡土氤氲着灵性与诗性,更是因为河流书写的生成能够为作者向叙事空间维度拓展提供可能性。
同为黄梅人的废名与於可训都曾生活在位于长江中下游的“鄂东门户”黄梅,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们都对河流情有独钟。有人曾说,“废名的创作既有乡土的,也有非乡土的;既有抒情的,也有非抒情的;既有写实的,也有梦幻的;既像小说,又像散文”11。的确如此,但若要论最能真实地体现废名艺术个性及其创作理念的小说,可能莫过于废名小说中“乡土的”“抒情的”“梦幻的”诗化小说,诸如《柚子》《浣衣母》《竹林的故事》《河上柳》《菱荡》《桥》等小说无一不是诗化小说与乡土小说的经典之作。细细品来,不难发现,这些被视为经典的乡土抒情小说篇篇都与河流相关:《柚子》中“外祖母的村庄,后面被一条小河抱住”,《浣衣母》中李妈的故事几乎处处与她茅屋前的小河相关,《竹林的故事》的起承转合均在书写河水的过程中完成,如此等等均已说明河流书写对于废名小说风格的形成意义非凡。
於可训也擅长利用娴熟的笔法描绘荆楚大地的长江文明。於可训将他的众多小说背景设定在荆楚大地或者“水”“江”“河”“湖”附近,他也擅长在长江或者湖水等发生水灾的背景下展开叙述。《决堤》中房东大爷对金顶大鱼的膜拜,长篇小说《地老天荒》中宛戢两大家族对禹王湖的敬畏与珍惜,《金鲤》中细女和水伢对金鲤的喜爱与对湖滩的敬畏等,无不发生在“水”“江”“河”“湖”之中。除此之外,亦有很多篇章并未明确提及故事的发生地是在长江边,如《小白鱼的嘴》《归渔》《精古》《生人》《追鱼》《国旗》《鞠保》及《金鲤》等,但“水”“江”“河”“湖”、抢滩、决堤、打鱼等书写仍然与荆楚水系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对荆楚大地湖水、河流、江水的书写以及以此相关的自然景物的描写,於可训构建出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而又对自然充满敬畏的湖区美景。
相似的地理生活背景使废名与於可训都热衷于水源或河流书写,但他们所呈现出的叙事形态却是截然不同的,笔者更倾向于将两者的叙事特征分为水源叙事或者“江”“湖”叙事。“水源”一词带有多重含义:它既指河流的发源地或源头,又指水自身的存在形式。它是静态的,而非动态的;是细腻的,而非恢宏的;是自然纯净的,而非肮脏污浊的。“江湖”一词则意指河流与湖泊。它是动静结合的,而非单一形态的;是相对恢宏的,而非极度细腻的;也同样是自然纯净的,而非肮脏污浊的。由此看来,我们能够较为清晰地将废名与於可训的小说区别开来:废名的乡土小说呈现出的是水源叙事,而於可训的乡土小说称之为“江”“湖”叙事则更加妥当。
从故事发生的地理空间上来看,废名和於可训乡土小说中置于城镇与乡村之间的水源与河流都代表着一种阻隔。这种阻隔使他们的小说都宣扬着传统社会的自然纯净,远离着城镇的喧嚣污浊。《柚子》中的村庄被小河环绕,村庄在此时沉浸在宁静与祥和中,“我”与柚子也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时光,当“姨夫”败光家产后“这柚子完全不是我记忆里的柚子了”,走出了被小河环绕的村庄后一切都物是人非,世界只剩下暗淡、惆怅与哀伤。《浣衣母》里的河流分割了县城与乡郊,孩子送到城里做学徒后成了“酒鬼父亲的模型”,一直生活在乡郊的驼背姑娘保持着美丽与活泼却最终迎来了死亡,废名的字里行间无不流露着对过去的怀念。河流对城乡的阻隔在於可训的小说中亦有体现。《地老天荒》中,当禹王区正热烈地放卫星时,早已出家的费小姐“清心寡欲,虚怀静虑”,“湖那边尘世的喧嚣,絲毫也没有影响渚牛山上两个出家人的清静”。湖泊在此时承担了对历史与个人、喧嚣与清净的阻隔。《我因何而死》中,“我”和平哥是一个村里的人,他们所住的村庄与镇上恰好隔着一条小河,从乡村逃离前,平哥甚至能在洪水暴涨时勇敢地保护“我”,当他们到达城镇后,纯真的“我”成为平哥的赚钱工具,卖淫让“我”变得肮脏麻木,而勇敢善良的平哥亦成为犯罪的帮凶。废名笔下的河流阻隔更多倾注的是饱含个人色彩的怀念,甚至有些乌托邦式的幻想,而於可训笔下的河流阻隔则试图从历史的大背景出发,力求重估传统社会的有益价值。
从审美特征上来看,废名小说中的水更多是静态的、细腻的,而於可训小说中的水更多是动态的、相对恢宏的。在《柚子》中,废名这样描绘村庄边的小河:“外祖母的村庄,后面被一条小河抱住,河东约半里,横着起伏不定的山坡。清明时节,满山杜鹃,从河坝上望去,疑心是唱神戏的台篷——青松上扎着鲜红的纸彩”,前半部分的白描俨然呈现出一幅山村水墨画,而后半部分的比拟则形象而又鲜明地展现乡村的清净与纯美,油然而生的是静谧之感。在《浣衣母》中,李妈的茅屋“建筑在沙滩上一个土坡,背后是城墙,左是沙滩,右是通道城门的一条大路,前面流着包围县城的小河,河的两岸连着一座石桥”,这样一方净土而后也成为孩子们的乐园,以至于沉溺在这里的小孩“几乎不知道回家”,寥寥数笔便将小河边李妈怡然的茅屋展现在了读者面前。最为人称道的莫过于《竹林的故事》的开篇:“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一条河、一簇竹林、一重茅屋、两边菜园,淡淡一笔,不须点染,就把一幅田园风景画写出来了。河水如何清澈,竹林如何翠绿,茅屋如何古朴,菜园如何新鲜,是不用写的,因为它们组合在一起,自然便是清澈、翠绿、古朴、新鲜”12。
同样是写鄂东水乡,於可训的书写却大为不同。《决堤》的开篇便是“一九五四年,本县大水。内圩湖堤就在我家门前豁开一个大口子”。同样给人以画面感,於可训小说中的水动态十足,场面相对恢宏,呈现出一种迅急摇曳感。实质上,於可训对这种洪水决堤的描写是苦心经营、动静结合的。洪水暴发前夕,於可训写道:“这天深夜,雨突然停了,一阵风过,密密层层的阴云罅开了道道裂缝,露出了星月的微弱光亮。渐渐地,大块的云团向东南方向缓缓移动,不一会儿,就让出于片片的蓝天,星光皎洁,闪烁其上,让人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和快意。只是月亮还泛着隐隐约约的红晕,像刚刚哭过了似的,满眼的血丝还未完全消退。”透过这些文字,不由得让人想起废名式的静谧安详,然而这种“舒畅和快意”并未像废名那样停滞于此,而是在片刻的宁静后迎来了长江干堤的决口。
从叙述功能上来看,废名和於可训乡土小说都试图借助水与人的关系来探讨自然与人的关系,对比来看,废名更多凸显的是人与自然的天人合一,而於可训则在此基础上力求重申自然的神秘圣洁、重建人对自然的敬畏之心。废名乡土小说中的河流“生生不息,不仅与人们浣衣淘米洗菜撑船等日常生活须臾不可分开,更与人们恩怨福祸的命运息息相关,同人生忧乐与共,充满着永恒的生命律动与天人合一的神韵”13。具体来看,在废名的小说中,人们的日常生活都与河流密不可分。《柚子》中这样描绘河水对村民的供养,“抱村的小河,下流通道县境内仅有的胡泽;滨湖的居民,封着冬季水浅的时候,把长在湖底的水草,用竹篙子卷起,堆在陆地上面,等待次年三四月间,用木筏运载上来,卖给上乡人做肥料”,描绘出摆脱外界纷扰的宗法制乡村下的滨湖居民如何自给自足。《竹林的故事》中也对三姑娘一家在河流边的幸福生活做过描述,“老程除了种菜,也还打鱼卖。四五月间,淫雨之后,河里满山河水,他照例拿着摇网走到河边的一个草墩上,——这草墩也就是老程家的洗衣裳的地方,因为太阳射不到这来,一边一棵树交荫着成一座天然的凉棚”。这河流即是三姑娘一家收入的来源,也同样是他们日常生活的栖居地。《浣衣母》中洗衣裳的姑娘们更是将洗衣服视为一种游戏性的生活方式,“洗衣在她们是一种游戏,好像久在樊笼,突然飞进树林的鹊子”。除此之外,河流在废名笔下更蕴含着洗涤人类灵魂的功效,《桥》中的程小林在经受精神与肉体双重折磨时,他这样表露河水对自己的影响,“我就在这里过河,我们书上说得有,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我在一个沙漠地方住了好几年,想这样的河流想得很,说出来很平常,但我实在思想得深,我的心简直受了伤,只有我自己懂得”,在程小林的眼中,河水能够治愈伤痛和靈魂,这就赋予了河流某种天人合一的交融感。
於可训小说中也书写了生活在河流边的村民生活,小说中“江”“湖”的变化也同样与人物的命运交融着同构性的隐喻。在此基础上,於可训更在动态中展现对自然的敬畏,透过水灾展示着人们的智慧与果敢,彰显着自然的秩序与神秘。在《地老天荒》中,生活在宛戢圩的“宛戢两姓守着禹王湖这个咽喉,世代以湖为生。吃的是湖,喝的是湖,生在湖上,长在湖上,在湖上行善,在湖上作恶。禹王湖是他们的天堂地狱,衣食父母”,“大凡山里的出产,大多是通过这条水道出禹王湖到达长江码头的。同样,山外的食盐布匹日用杂货,稀罕物件,也大多是经这条水道运往山里的”。宛戢两大姓的生活来源与生活补给都通过水道实现,因而这水道在宛戢两大姓眼中历来是必争之地。《归渔》中,打鱼回来后的渔家“驰鱼”时“一边唠着家常,一边开膛破肚”,而孩子们则“在鱼堆间穿出穿进,拿鱼当武器互相打闹”,河边滋养了渔民也让渔家充满生活气息与生趣。《金鲤》中生活在湖边两岸的细女家和水伢家都靠打鱼为生,他们在湖中“划溜子”“吃莲蓬”,在水边的生活显得怡然自得。相比较废名赋予河流的天人合一,於可训小说中的河流为人们所敬畏。《决堤》中面对行将到来的大水决堤,房东大爷对“那条龙”“恭恭敬敬”,用磕头的方式向“龙王”祈求保佑他儿子平安归来;《地老天荒》中的“禹王湖人都是水族,他们不怕水神爷。所谓躲水神,不过是和水神爷闹着玩儿,捉迷藏罢啦”,大水将至,禹王湖人却只认为是和“水神”“捉迷藏”,祖上所制定的“滩随水走”等都体现了人们与自然相处的和谐与对“水神”的尊敬。20世纪末至今,为了更好地实现现代文明,人类曾无节制地消费自然,生态环境问题已经成为人类共同面对的话题,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於可训告诉我们,自然是充满灵性与神性的,我们应当对自然充满敬畏,实现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这无疑是一种理智的现代性反思。
如果说废名与於可训对于河流与水乡村民的书写彰显的是他们对传统纯净社会的留恋,那么他们将河流视为城镇与乡村、历史与个人、喧嚣与宁静的阻隔,他们与自然和谐相处、对自然充满敬畏则彰显着他们对现代文明冲击的反思。他们留恋传统社会的方式或许有差异,他们反思现代文明的路径可能不相同,但他们都探讨着乡土文明的价值、思索着最为本真的人性。
三
废名与於可训对于传统的留恋并非仅停留在对传统文体的思考与对河流书写的探索上,他们留恋传统的内容是更加多元化的,他们书写传统的方式是更加复合化的。废名与於可训的乡土小说都孜孜于书写古老乡镇的民风民俗,并对民风民俗的式微展露出淡淡的哀愁;同时,他们的小说中也都氤氲着一定的道禅意味。尽管如此,他们的乡土书写所凸显出的意义仍然是有所差异的。
民俗是传统社会的文化与积淀,也是乡土社会与人们的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文化事象。废名的小说中除了安详静谧的乡村风光,还书写了故乡里古朴淳厚的人际关系,这种关系的维系并非是在某种乡规民约的规制下才实现的,而是在民风民俗的传承下自觉实现的,长篇小说《桥》便充分体现了废名的这种民俗文化观。三月三“望鬼火”、夜里挑灯赏桃花、隔岸观火“送路灯”、河岸边“打杨柳”、端午包粽子、清明节上坟等无一不展现着鄂东乡村的民风民俗。孔范今曾说过,“对于民俗,尤其是作为其基本内容的各种仪式,在唯‘新派看来可能是陈旧的,在唯‘实利派看来可能是虚饰,在唯‘科学派看来可能是愚妄,但其作为人文之维、审美之维的价值,是绝对不能忽视的”14。的确,“望鬼火”“送路灯”“打杨柳”等以“实利”和“科学”的眼光去审视可能是“虚饰”的、“愚妄”的,然而立足于文学审美维度的民俗便显现出其应有的文化意蕴。废名正是通过人文与审美维度去审视民风民俗,因而当民风民俗行将没落时,他总会表现出淡淡的哀伤。《河上柳》中的陈老爹靠木头戏生活,然而衙门的禁令打破了陈老爹的规律生活,百无聊赖的陈老爹典当了彩衣与铜锣依然无济于事,最终选择砍掉了自己珍爱的柳树,这柳树也是村人清明折柳之树,柳树被砍之后,陈老爹望向天空,只感到“仿佛向来没有见过这样宽敞的青空”,这种“青空”实质上是传统的乡土秩序被打破后的空虚,废名透过这种空虚表达出自己暗淡的哀伤。
相较而言,於可训小说中的民间民俗显得更加开放多元,他汲取了方言、戏班、说书、民风民俗、神话故事等在内的民间人文资源,使得於可训小说的乡土意味十足。《赵家姑娘》的故事主要围绕戏班展开,《书场春秋》则主要围绕民间说书艺术来讲述两位说书人的故事,《腊戏》《元宵》《猖日》则更加明显地对民风民俗展开了词典式的叙述,少儿文学《晶晶和月亮》中则以儿童视角生动地解读了“嫦娥奔月”。於可训的小说中也透露着与废名相似的哀伤,他借助独具匠心的结局设计既使得前文极尽民间传统之美与人事变迁之殇,更通过故事结尾简短的破灭再一次彰显其现代性的反思。《赵家姑娘》前文极尽戏班之红火、桂三元的精彩表演,行文最后却是老戏才早已“被人们忘却了”;《书场春秋》前文写猪娘嘴与老赵的独具特色的说书艺术,小说最后却是猪娘嘴死在堤边藕塘、老赵“不知所终”;《腊戏》的前文极尽受欢迎的天然戏班,终了却因为县剧团的考察而发生了变异;《元宵》中的“抖狠”民俗成就了树槐夫妇,小说最后却说“提到元宵“抖狠”的民俗,竟无人知晓”。民间传统中优秀的民风民俗因为外来影响而几近泯灭,於可训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本土民间传统几近消失的惋惜。
对比来看,同样是书写民风民俗,同样表露着淡淡的哀伤,废名与於可训由于所处时代背景的不同,所彰显出的反思意义是有所差异的。尽管废名的小说也写到了封建观念对人的异化(如《张先生与张太太》中谈及的“裹小脚”,《浣衣母》中提到的“童养媳”),然而废名的部分小说中却也过度地诗化了某些传统社会的不良因素,例如《河上柳》中的陈老爹面对禁令一方面极度空虚、食不果腹,却又甘心自食其果、出卖自我,呈现出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妥协,这种妥协在《浣衣母》的李妈、《桥》中的三哑叔等人身上亦有体现。废名只敢“哀其不幸”,却不敢“怒其不争”,当社会尚未完全觉醒,这种哀伤实质上也只能是知识分子个人的哀伤。而於可训小说中所表现的哀伤却是有所指的。被遗忘的戏班、不知所终的说书人、传统戏班的变异等的确蕴含着於可训的哀愁,而他表达这种哀愁的话语指向是为了让人们记起传统戏班、找寻说书艺人、还原民间艺术的本真,而这正是全球化背景下,消费主义与大众文化浪潮下“重建本土文化的自信,拯救本土文化的危机”的正确选择。
黄梅是中国禅文化的发源地,废名与於可训在各自的小说创作中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道禅思想的影响。废名小说所营造的宁静水乡、所塑造的静柔人物实质上已厘清道禅思想的影响印记;於可训小说中所传达的对自然的敬畏、对本真的追求亦可说明道禅思想的贯穿路径。废名和於可训的小说中都出现了不少意象,笔者试图选取废名与於可训小说中的两个主要意象以期清晰地对比两人的道禅思想:废名的“桥”与於可训的“鱼”。
“桥”是废名小说中最为常见、也是最为经典的意象,他赋予了“桥”以三重意义:一是城乡勾连的渠道,二是命运交织的线索,三是哲学思考的载体15。首先,正如前文所说,在废名的小说中,河流在地理位置上总是阻隔分离着城镇与乡村,而“桥”则意味着城乡的相互勾连,《桥》里的“后街”与“史家庄”、《菱荡》中的“石家井”与“陶家村”等无不是以桥作为勾连。《竹林的故事》中,每当正二月间城里赛龙灯,各邻村的女人都会过桥进城“像一阵旋风一样大大小小牽成一串从这街冲到那街”;《浣衣母》中男孩子送到城里做艺徒、城里的孩子出城游玩等无不是通过架在河流上的桥实现的。其次,“桥”的存在也使得人物命运相互交织,《桥》故事的开端写道程小林放学就过桥跑到城外去游玩,他因此偶遇了放牛的琴子及其奶奶,随后他们便共同成长与生活,两人的命运由此自然而然地被捆绑在了一起。最后,“桥”还夹杂着废名的哲理化思考,《桥》中洗完衣服的琴子偶遇了刚从史家奶奶那里化了缘的紫云阁尼姑,尼姑向琴子讲述了自己动人的爱情故事,随后老尼姑“拄着棍,背着袋,一步一探地走过了桥”,尼姑过的桥既实指通往王家湾的具象桥,又虚指因为嫌弃妻子丑陋而逃走了的“老汉”在七十多岁后跋山涉水到庵里陪同他曾经的“真心”——老道姑一同修行,渡过了心理防线上的“体面”之桥。其实,废名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对“桥”做了自己的定义——“桥者过渡之意,凡由这边渡到那边去都叫做桥”。而这三重意义无不彰显着道禅思想中的和谐与返璞归真。废名深得庄子《齐物论》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因而在他的笔下人与自然是相互依存、共生共存的;他的小说中也交融着“农禅”与“文禅”,“桥”所饱含着的“平俗、朴实的农业意味”与日常生活之美是其“农禅”精华,而“桥”所体现的“雅致、抽象的文人情趣”则孕育着废名的“文禅”结晶16。因此可以说,废名小说中的“桥”意象彰显了他小说创作中的道禅思想。
在於可训的小说中,“鱼”是最为常见的意象。《决堤》中房东大爷与房东大娘对王角鱼毕恭毕敬;《追鱼》中的“绝户”细火誓要对所见之鱼赶尽杀绝最终受到了自然的惩罚;《金鲤》中细女和水伢则救助了一尾神秘的金鲤,而这金鲤充满灵性屡屡回探感恩,当水伢死后,这条金鲤带回一群“同样是金黄颜色的鲤鱼”,“这群鲤鱼跟着细女来到湖滩上,就开始围着先前的那条鲤鱼转圈。圈子越转越小,越转越小,最后把先前的那条鲤鱼围成了一个簸箕大小的圆圈”。随后,被救的那条鲤鱼仪式性地领导群鱼悼念逝去的水伢,不得不令人感到黯然神伤;在《地老天荒》中,卵生“从小练就了一身捕鱼技艺”,然而他的捕鱼原则却是“什么时候都要赶尽杀绝,不给鱼类留个活路,像西头的老绝户”,而这个老绝户正是因为不给脚鱼一丝侥幸逃脱的希望而最终被炸雷打死,随后的卵生也一直认为捕鱼“捕得越多越好”“越快越有能耐”,或许正因为卵生对自然规则的漠视导致了他的船队遭遇暴风雪。过度消费自然终将会受到自然的惩罚,由此可见於可训的小说意在表明一种生态观:保持对自然的敬畏。而这也与禅道思想中的修善修真、与自然和谐相处紧密契合。
废名与於可训身处不同时代,却都留恋着传统的光辉,反思着作为本体的文学。从古典文学中汲取语言营养的废名选择以“诗化”及“散文化”的方式来模糊小说与诗歌散文之间的界限,进而营造出自己乌托邦式的世外桃源,他对于现代诗化小说及散文化小说有着开拓之功,他更借由水源叙事挖掘并引领了恬淡田园诗风的乡土抒情小说;出于语言自觉祛除语言政治与哲学神话的於可训,创造性地继承了笔记体的小说传统,更以一种别出心裁的“江”“湖”叙事试图探寻乡土人性的本真、重建本土文化的自信。废名与於可训的留恋与反思既是包含着对传统文化的重新审视,又囊括着对文学本体的审美思考,都为自身所处的文学场域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废名的小说应当重读,而於可训的小说则应当“重”读。
【注释】
①周作人:《晚间的来客》,《新青年》1920年第7卷第5期。
②废名:《废名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③⑤於可训:《长篇小说:立足本土面向传统》,《光明日报》2017年9月17日第7版。
④於可训:《新世纪文学的困境与蜕变》,《江汉论坛》2009年第9期。
⑥王永兵:《论中国当代先锋小说的语言嬗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2期。
⑦陈思和:《“五四”文学:在先锋性与大众化之间》,《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志》2006年第2期。
⑧陈方竞:《水的情致诗的意趣——读废名〈竹林的故事〉》,《名作欣赏》1990年第6期。
⑨沈从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载《废邮存底》,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第38页。
⑩蒋林欣:《河流:独特的现代文学乡土空间》,《社会科学家》2016年第6期。
11张柠:《废名的小说及其观念世界》,《文艺争鸣》2015年第7期。
12杨义:《废名小说的田园风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年第1期。
13逄增玉:《废名乡土小说隐含的反现代性主题及其叙事策略》,《东北师大学报》1999年第3期。
14孔范今:《论中国现代人文主义视域中的文学生成与发展》,《文学评论》2006年第4期。
15石明圆:《论废名小说中的“桥”与“坟”意象》,《文艺争鸣》2007年第1期。
16席建彬:《禅意的“反刍”》,《文学评论》2017年第6期。
(周新民,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余存哲,湖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