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琴
一
小舟是在放学路上看到布谷的。
布谷和一个妇人走在一起,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女孩。
小舟当时正在玩指尖陀螺。布谷从旁边走过,脸微侧向妇人,像正听她说什么。小舟吓得手一抖,陀螺掉在了地上。
一直目送他们拐过街角,小舟才缓过神。
回家后,他在窗边站了很久。妈妈问他在琢磨什么。
“在想老师讲的课。”他撒谎。
“如果觉得难,还是在家里学吧。”妈妈又讲。
不,才不要在家里学,小舟想。
虽然,很多人都选择在家上学,可他喜欢学校。那里可能会遇到真正的朋友嘛。
妈妈叹了口气,又说起她小时候每个小孩都得去学校。
“还得做作业、考试,大家你追我赶地往前跑,得考大学,考名校,如果哪天能睡会儿懒觉,都觉得幸福。哪像你们现在,可以选择喜欢的课程,可以选择在家或到学校学习,只要累积到一定分数,达到一定年龄,就可以申请某项喜欢的工作,早知道我就该晚生三十年,不,二十年也可以……”
唉,又来了,一提起上学,她就可以说上很久。小舟将她推出了房间,然后,重重地倒向床。
布谷。
布谷。
布谷。
刚才是看错了吧?不会是他的。
他已经死了。
淹死的。
小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夏天。
他、布谷、小帆,跟着大他们好几岁的两位哥哥,一起去河边玩。一开始,没说下河玩的。可是后来,大家都跳进了水里。布谷最来劲,说他会蛙泳、自由泳、蝶泳,还表演给大家看。
他像条鱼,灵活地在河里蹿上钻下。大家玩得累了,就坐在河边看他游。后来,有的跑去上厕所,有的跑去刨水坑,就没谁看了。等发现布谷还在河里时,才发现他不对劲。两个大哥哥慌张地将他拖上岸,可他的肚子已鼓胀得老高。
这些,小舟都记得清清楚楚,连那时的天空蓝得像玻璃都记得牢牢的,还有布谷妈妈接到消息,骑着自行车径直冲向河滩的情景,那张变得煞白的脸,空气中热浪混杂着的水腥味儿,嗡嗡拍翅飞过的一只蜜蜂——他永远不会忘掉那天,那一切。
他翻身,将脸埋进枕头。
不,布谷永远不会回来了。
吃饭时,小舟想向爸爸问点儿什么。可是,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再提会怪怪的吧。
爸爸和布谷爸爸曾经是同事。出事后,布谷的爸爸妈妈没和谁告别,就离开了。
“可惜了。”有几次,爸爸突然感叹。一开始,小舟还以为他在说布谷,后来才知道布谷爸爸是公司的技术骨干,他一走,一些科研项目就往后拖了。
第二天,小舟经过前一天遇到布谷的面包店时,忍不住往里看。店里飘着好闻的麦香,只有一位叫纳尼亚的机器人负责烘烤和售卖。
“機器人是通过芯片做事,不管做出的饭菜多可口,我都不可能接受。”奶奶非常执着地这么认为。
“没有灵魂的东西,无论做出什么,也是没有灵魂的。”她还振振有词地讲。
妈妈背地里说她是个老古板,可小舟觉得奶奶讲得挺有道理。所以,这就能解释当机器人老师授课时,他为什么会心不在焉了。
小舟是在三天后,又遇到布谷的。
他牵着那位戴蝴蝶结的小女孩,抱着面包,从店里出来。他们一人含着一根棒棒糖,夕阳落在面包店赤褐的墙面,又跌落在他们的脸上,碎金般闪闪发亮。小舟一时竟觉得不像是站在店前,而是站在一段梦里。
这次,他跟了过去。
五月的大街小巷,弥散着栀子花的香气。小女孩一路蹦蹦跳跳,一会儿踢着石子玩,一会儿唱起儿歌。布谷很安静。
拐过街角,经过两排都是枫树的街,就看到一栋门前开满蔷薇花的白色房屋。一位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妇人站在栅栏前,一瞧见他们,忙迎了出来。
小舟认出那妇人。没错,就是她从自行车上跌下,踉踉跄跄地走到没有呼吸的布谷面前。而那男孩无论高矮胖瘦、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偏起头的神情,分明就是从前的布谷。
布谷也讨厌在家上学。他鬼点子多,爬树、找知了、捉弄老师的机器人助手,什么都来。
二
小舟确信见到的就是布谷。
第二天一放学,他将学习芯往兜里一塞,就往外跑。
布谷和过去一样,穿着喜欢的牛仔裤和格纹衫。他和小女孩朝着面包店走了过来。
虽然在脑海中已演练多次,等在面包店外的小舟仍然很紧张。
“嗨。”他说。
布谷和小女孩都看向了他。
“嗨。”他们异口同声道。
“布谷。”当内心搁置了五百多个日夜的名字,终于从喉咙钻出来时,一阵难过如潮汐般朝小舟涌去。
“你认识我吗?”布谷困惑地问。
怎么会不认识呢?
“他叫你布谷啦。”小女孩踮起脚,眼睛边瞟着小舟,边低声讲。于是,布谷抿嘴,笑容阳光般从深井中缓缓升起。
招牌式的布谷笑容。他就是布谷!
你那天又活了过来,对不对?他们下葬的只是一块木头,是不是?你爸妈将你带走,是不想你再和我们一起玩了,是吗?这些问题全都一下子冲进小舟的脑海里,弄得他好混乱。
“你也来买面包吗?”布谷问。
“不,我不买面包。”小舟忙回答。
“我要去买面包了。”布谷说。
小舟下意识地让开了路。
他不认识我了?他失去了记忆?不——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布谷没长高。他仍是一年多前的个头。
那场溺水,令他患上某种疾病?问题一个接一个,硌得小舟好难受。他抓紧了肩上的书包。
他们从面包店走了出来。
看到他仍在,抱着面包的女孩忙将面包往身后藏去。布谷则朝小舟点点头。
“我们要回家了。”他微笑道。
“哦。”
布谷和小女孩走在前,小舟跟在后。和前一天一样,妇人站在栅栏前,等着。
那天后,小舟几乎每天都“邂逅”布谷。布谷见到他,总会像从前那样,抿嘴,微笑,但小舟感觉到他只是出于礼貌,那笑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
小舟想弄清是怎么回事。
他将课余时间几乎都用在等待、观察和琢磨布谷上。一次,他也试着将布谷的事告诉爸爸妈妈。
“眼花了吧?”妈妈并不相信。
“可能是长得像。”爸爸倒替他说了话。
“不是长得像,是根本就是!”小舟强调。
“别胡扯。对啦,微积分学得懂吗?我们公司正在研制一种学习芯片,以后可以将想学的东西直接植入大脑呢。”爸爸有些得意地讲。
“哎呀,那现在学了不是白学?”妈妈忙感兴趣地问。
“怎么会是白学,能锻炼他的思维能力呢,学习芯片虽然方便快捷,但内化为知识,还是需要时间的。”
布谷的话题就这样夭折了。
三
布谷一家看上去生活得很好。他常和妹妹、妈妈打理草坪,锄草、修枝、浇灌。有时,他们还坐在那儿,喝着下午茶。他爸爸不常在家,但周末时,会带上野餐篮,驾驶最新推出的喷气式飞车,带一家人出去玩。
看来看去,都是幸福的一家。小舟听爸爸妈妈私下议论过,说布谷的妈妈悲伤得割腕自杀,幸亏被人及时发现,布谷的爸爸也悲痛得一夜白头。是什么,让一切都似乎没发生过?
小舟想找机会和布谷单独说说话。可是,他不是和妹妹在一起,就是和妈妈在一起。他从未单独到过任何地方。
一天,突然天降大雨,小舟躲进了面包店。布谷母子仨也困在那儿。
“阿姨。”小舟鼓起勇气,喊着布谷妈妈。他曾以为他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她了呢。和布谷一样,她困惑地看着他。
“妈妈,这就是那位喜欢吃菠萝味面包的哥哥,上次他买了个面包,‘啊呜几口就吃掉,我给你讲过的。”
“哦。”布谷妈妈舒展眉头,笑起来,“布言提过你好几次。你在这附近上学吗?”
“嗯,我叫小舟,以前住湖城的。”
“湖城啊,湖城……雨可真大。”
“湖城比较偏,是个小城,但有好多科技公司,比如诺亚公司,就是那家制造出9型家政机器人的那家。”小舟忙说。
“哦。”布谷妈妈看着雨,漫不经心地应道。
“雨真大。”布谷也在一旁说道。
“嗯,夏天了,雨说来就来。布谷,你冷吗?”
布谷摇头。
“妈妈偏心,不问布言。”小女孩噘起嘴。
“布言,那你冷吗?”
“不——冷。”小女孩拖长声调,嘻嘻笑道。
小舟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我见过阿姨的,”过了会儿,小舟说,“一次下大雨,阿姨骑车给布谷送伞来,身上都淋湿了。我们都好羡慕布谷的。”
“可是,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布谷妈妈蹙起眉头,像要想起什么。小舟张张嘴,不敢再问下去。
那天后,见到他们,原本羞涩的小舟都会主动打招呼。他们和他逐渐熟络。有几次,他们还一起到街心公园玩。
渐渐地,小舟怀疑是自己弄错了。
面前的布谷,性格分明和以前不同,做什么之前,都会看看妈妈。每次玩什么,他都会问:
“妈妈,我可以玩这个吗?”
“妈妈,我可以玩多久呢?”
当妈妈的呢,总是耐心地听,总会笑眯眯地一一回答他。
“妈妈,你要看着我玩哦。”
“好。”
布言倒是更像从前的布谷,一会儿跑去荡秋千,一会儿不亦乐乎地玩着滑梯。而布谷玩的时候,妈妈总是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有任何闪失。
“從小,他就总是不小心弄伤自己呢。”她对小舟讲,“我想,男孩子嘛,顽皮点儿没关系的,可是……”她停了下来,又似要记起什么,眼神变得迷茫。
“不好意思,阿姨刚才讲什么来着?哦,我们一起去吃点心吧,今天买了抹茶味的面包。”她的眼睛重新变得清亮,亲热地对小舟说。
天空中,有几朵白云飘过,像鲸鱼,像海盗,像一个坐在门前削土豆的女孩。
四
虽然隐隐觉得不对劲,小舟还是想要和布谷重新成为朋友。他邀请布谷去家里玩。
“不,不行的,妈妈不同意。”布谷说。
“什么都要妈妈同意吗?”
布谷点头,然后,又抬头说:“不那样,妈妈会伤心的,爸爸怕妈妈伤心,他总是担心她。”
“爸爸很忙吗?”
“嗯,他让我好好照顾妈妈。”
“你照顾?”
“爸爸相信我会将她照顾得很好。”
小舟笑了,说:“你怎么照顾呀?”
“陪着妈妈,不让她担心,听她的话,不惹她伤心。”
“那……谁照顾你?”
“我啊,爸爸吧,他会照顾我,每周都会帮我检查身体。”
回家后,小舟装着是无意间想起了布谷的爸爸。
“爸爸,你讲过布谷的爸爸叫缪什么来着?曾经很厉害,对吧?”
“缪波博士——怎么,你对类脑科学也感兴趣啦?”
“嗯。”
爸爸滔滔不绝地讲起类脑科学史,说AI最大的技术壁垒就是无法让机器人拥有人类的思维能力,为此各国科学家都启动脑科学和类脑研究,想要探索出大脑的终极秘密,攻克大脑疾病,并发展和推动AI设计。
小舟找出了缪博士在网上发表的类脑研究论文,还查找出他是一家医院的首席科学家。
医院?他不是更该在AI公司吗?
妈妈和爸爸商量起更换机器人的事,说看到朋友家的10型家政机器人,不仅会各种家务,烹调各种美食,还会给孩子们唱歌、讲笑话,更重要的是看上去就像真人。
“我可再也不要整天面对一个金属的家伙。”妈妈也不管家里那位服务了3年的机器人是否有自尊心,当着它的面讲道。
“你没看新闻吗?”爸爸问。
“什么新闻?”
“10型家政机器人有可能会召回,因为有家庭开始嚷嚷太像人,让他们感到恐慌,还有就是怕发生一些伦理上不道德的事,而‘AI委员会也吵着没经过风险评估阶段,说要达到99%以上的满意度,才准再生产。”
……
小舟一边听着,一边继续查着有关那家医院的资料。那是家大医院,下设很多专科医院,还有科研机构。
他没想到会接到缪博士的电话。
五
虽是八月,却并不太热。小舟坐进了缪博士的飞车。他们停在一处山顶。
“我经常一个人来这儿。”缪博士帮小舟拉开车门时,说道。一路上,他们都没说话。
“我知道你叫小舟,在布谷留下的视频里,你出现过十三次,一次是和他拍球,一次是和他换鞋子穿,一次是在课堂上一起做鬼脸,一次是他将石块放进你的帽兜里……”他声音低沉,缓慢地一一说着这十三次。许多事,小舟都忘了。
然后,他抹了一把脸,看着连绵起伏的远山,说:
“有雷电的夜晚,闪电会从那些山后燃烧而起,像是给它们戴上的冠冕,又像要将它们全都摧毁。我有几次站在这儿,心惊胆战地看完后,就会变得很平静。”
“他们会担心你的。”小舟说。
“几个月前,我在察看布谷的脑芯时,看到了你。坦白地讲,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让一切顺其自然。”
“阿姨知道布谷不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帮她删除了那件事的记忆。”
一只蚂蚁正若无其事爬过小舟的球鞋。他低下头,想要说点儿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巨石般的东西堵住了。
“是她让我做的,她说她太痛苦了,想要继续活下去,想要继续做个妻子和母亲,如果带着那段记忆,她只能想到死亡。我只好在看了布谷离开前的所有音像资料后,设计出了他。”
“你改变了他。”
“她很自责,总觉得是自己的纵容让布谷太调皮,是自己的疏忽导致了他的罹难,我想让她拥有一个她想要的小孩,听她的话,不让她担心和害怕。”
山风卷着林木的清香,吹向缪博士满头花白的发。
“你是偷着设计出他的,对吗?”
“是的。”他顿了一下,“不是每个人都接受AI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在人类社会。”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因为你曾是布谷的好朋友,还因为你已发现他不对劲。我想告诉你真相,还想问你,你愿意再次和布谷成为朋友吗?布言很快将有自己的小世界,会拥有其他的朋友,我不想回家时,看到他孤单地坐在沙发等我、等妈妈,他也应该有朋友,不是嗎?”他又抹了一把脸,眼睛看向那些远山。
“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和一位AI成为朋友。”
“我会教你的。”
“他会讲笑话吗?布谷曾经说过要给我讲笑话的。”
“如果你想听,下次我会设计进去。”
“他能吃冰激凌吗?”
“只能吃少许的。”
“那我可以给他买一小杯蓝雪。”
……
落雨了。
“有一天,他也会拥有灵魂吗?”小舟问。
“如果我们赋予他爱,他也许就会有灵魂。”缪博士将小舟搂在他的风衣下。
准备上飞车时,小舟问了那天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选择一家医院呢?
“因为那里有许多失去亲人的人嘛。”缪博士轻描淡写地说道。
车在云层中拖出一条长长的线,小舟将脸贴向玻璃,望着渐远的群山,想着明天也许可以教布谷玩陀螺。
(文字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