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范阳阳
第一次读这本书是在书店,看题目是关于鲁迅,便随手拿起来翻看,读了若干页之后逐渐被其吸引,于是就一直站着将这本书看完。粗略的印象,是作者对鲁迅并非单纯仰视,而能采取“评判的态度”来进行论述;敢于对学界现有观点亮出自己的看法,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新的见解,一些观点颇有切中腠理的痛快之感。
该书注重对鲁迅思想内部矛盾及其发展演变过程的揭示,这一研究路向在新时期的展开,应该说是随着20世纪80年代以后研究视角的转换而出现的。王得后、王富仁、徐麟、吴俊、王晓明等,都着力于揭示一个复杂矛盾的鲁迅,甚至是带有现代主义颓废色彩的鲁迅。随着对其内部研究的深入,不断有新的观点出现。鲁迅复杂、立体、多重面向,也逐渐成为学界对鲁迅形象的主流预设。钟诚此书使人联想起钱理群《心灵的探寻》,该书也大量设定了一组组二元对立式的范畴,搭建起一个立体的鲁迅投影,尤其注重突出其矛盾纠葛之处。“鲁迅是谁”这个问题,不再是一两个概念、词语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了。在这个意义上,此书可以说是对这一研究路向的延续。
研究鲁迅思想者,在展开论述或提出自己的观点时,或许会更容易觉察到可借用的思想资源之有限,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对鲁迅思想的深度阐释。这也在提醒我们,如何在前人止步的地方继续开掘,“接着讲”而非“照着讲”,实际上对研究者提出了越来越高的要求。鲁迅研究界的很多观点难以通约,难以被其他学科所接受,乃至引起关注,与此有一定的关系。一个典型的例证是:鲁迅研究界不断深入阐释鲁迅“立人”等思想的深刻乃至超前,但对近代思想史研究者而言,在“新民”“立人”的思想谱系中会为严复、梁启超、孙中山留有一席之地,而论及鲁迅者寥寥。因此,适当跨出自身学科,拓宽研究视阈,借助其他学科的思想资源或理论框架,对当下日益失去活力、阐释力度的鲁迅思想研究确有其价值,也有助于推动鲁迅思想研究的深入。
近年来,出现了从政治学角度来解读鲁迅的研究成果,研究者有意摒弃之前单纯从左翼、革命等视角来定位鲁迅的做法,甚至有意搁置价值评判。他们或做义理阐发,或做“知识考古”,或返回民国历史现场,或从更大的视野来反观鲁迅(如东亚史、世界史),出现了一些新的研究观点,渐渐形成新的研究格局,这一点在一些“70后”研究者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钟诚则注意到目前对于“政治鲁迅”的研究基于文化政治视野所带来的局限性,有意识地从政治哲学的视角展开论述。他依凭自身的专业学养,深入鲁迅思想内部进行探究,并有意识地搭建起新的研究框架。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兼顾了新的内在视野与外在的学理分析”(钟诚:《进化、革命与复仇》,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1—12页。以下引文皆出自该著,只列出页码),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有意识地将鲁迅与休谟、卢梭、斯特劳斯等思想家的观点进行比较,辨析其异同。笔者对此无从评判,但应该说这种比较是有益的尝试。
在考察鲁迅思想的发展历程时,钟诚以鲁迅对文学、政治的态度和认知的变化为主线,来探究其思想在不同时期的发展。在他看来,鲁迅从早期到十年沉默时期,“文学鲁迅”与“政治鲁迅”由二而一的状态走向分裂,他“并未找到连接文学与政治的有效途径”(第51页)。而这种“无力感”并非一时闪现,在其后来思想发展中仍可听到回响,如《革命时代的文学》《革命文学》等。与此相伴而生的,则是政治由“因变量”转化为“他无法理解的异己物”(第53页)。鲁迅对政治认知的简单化及偏颇,也是钟诚在书中多次强调的。
对鲁迅思想观念的细微处,钟诚也做了不少阐幽抉微的工作,甚至提出了一些具有开创性的观点。如他在对早期鲁迅所持有的文化民族主义进行考察后指出:对政治的关注,对于此时鲁迅的意义在于“成功地帮助其抵御了将思想抽象化、哲学化的倾向”(第32页)。的确,鲁迅早期的乐观态度,使其“孤独者”意识这一面暂时受到压制,他对经由“立人”而“立国”的路径抱有信心。钟诚又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鲁迅思想中的矛盾之处,如国族生存焦虑与“普遍性的关怀”的抵牾,这些观点,都可视为作者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所做的推进。再如研究者大多会关注鲁迅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参加的思想论争,而钟诚则将其上推至鲁迅早期,指出他在此时所写的文章即已采取“论战的姿态和方式来展开论证”(第37页)。晚清时的报章文大多是应论战之需要而作,即使没有具体、明确的论战对象,有时也会虚拟一个对立方。鲁迅的文章既有“破”也有“立”,不乏驳论色彩,他也很注重文章的论说效果。但在钟诚看来,“他并未去理解他们展开论说的内在逻辑和具体约束条件”,因此“虽然批判猛烈,却无‘出路’”(第38页),如果将这一结论放在鲁迅后来所参加的论战中,似亦不乏适用性。
该书值得肯定的地方,还在于作者对研究对象所秉持的“平视”研究态度。鲁迅研究者大多对鲁迅的思想有认同感,或被其庞杂的思想、观点所笼罩,因而其研究往往容易先预设前提,在这些预设基础上形成的一些观点,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对其思想的认知。研究者或重视鲁迅文字背后的思想,或从哲学角度进行深度开掘,但通常做法是用鲁迅的文字来阐释其思想,这种研究难免会走向循环论证、自我论证的封闭式研究。其结论可能在预设中已经涵盖了,因而其研究最终不过是在论证鲁迅如何深刻、如何超前。即使他的观点、认知有偏颇之处,研究者也往往会做“同情之理解”,并将其归因为现代中国转型之艰巨。对鲁迅思想内部的矛盾与纠缠处,也倾向于做正面化解读,即肯定其思考的价值。今天看来,若想在鲁迅思想研究上取得突破,恰恰需要取消预设,以“超然”“冷静”的态度来看待其思想之长短得失。这样做虽难免会加剧“学院化”倾向,但实则是深化鲁迅思想研究所必需的。正如钟诚所指出的,“过于强烈的价值倾向难以兼顾分析的内在视野与外在视野”,从而妨碍了对鲁迅思想的“客观的学理层面的分析”(第11页)。在该书中很少见到这种预设,钟诚对鲁迅思想缠绕处的分析,有着缜密的逻辑推进,也极具启发性。如他指出辛亥革命的成功,使鲁迅以文学带动政治的设想落空,他不得不面对“文学如何来适应政治”的问题,这一观点可谓创见。知识分子面对政治的无力,这个问题其实不仅鲁迅碰到了,也是近现代以来知识分子都要面对的窘境。梁启超、严复、陈独秀等也写过大量政论文章,也曾抨击国人缺点,他们也面临文学与政治的紧张。梁启超所说的“著论求为百世师”,与其说是自我期许,毋宁说是自我安慰。但他们各自“克服”无力感的方式不同,是一直做“觉世之文”,还是投入政治,决定了他们的不同路向。鲁迅一直关注现实政治走向,但钟诚指出早期鲁迅的理想“显得高调有余而不够‘务实’”(第42页),他对“现代性”的批判,“与其说是深刻的,不如说是带了某些浪漫的和不切实际的色彩”(第43页)。乍一看去,似故做惊人之语,但这一观点是基于钟诚对其思想是否具有“实践性”的立论基础之上的,因而是自洽的。细心者不难发现“接受实践的冲击”(第42页)、“与现实有效对话” (第43页)、“在实践层面仍未产生预期的效果”(第47页)等语多次出现在书中,鲁迅如何因应现实变化,可谓钟诚考察鲁迅思想的一个重点参数,而且他将这一点贯穿全书。如鲁迅在国民革命时期强调文学的无用,他在30年代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等团体,原因在于它们“具有普遍性的道德关怀”(第92页)。
从该书还可看出,钟诚对鲁迅研究史颇为熟稔,他对前人研究多有借鉴和借用,如王汎森指出章太炎“否定”思维方式对鲁迅的影响,伊藤虎丸提出的“二级结构”等。钟诚还在自己的研究中有意识地与现有观点进行对话,对一些问题进行辨证,其中不乏一些似是而非或难以做出清晰评判的问题,如林毓生所指出的鲁迅对传统的继承。尤其值得重视的,是他对现有学术观点——尤其是一些为研究界广泛接受、引用的观点——进行鞭辟入里的剖析,或对其观点进行修正、推进,从而为推动鲁迅思想研究的深化做了切实的工作。众所周知,日本、美国学界的鲁迅研究自有其出发点和问题意识,也承续了各自的学术传统,不可避免地带有“先入之见”。竹内好等日本研究者为了树立鲁迅“抵抗者”的正面形象,夸大了其思想在现实中的“事功”,实则鲁迅对前景充满不确定感,在实践中不断寻找出路。因此,对于日本学者提出的诸如“回心”“终末论”等观点,应做一番辨析,厘清其内涵和适用度,再展开自己的研究。这其实也是在提醒我们,对前人的研究,不必一味肯定,而应辩证地看待。
如说此书的不足,则书中有些内容反复出现,如对“二级结构”“结构性紧张”等概念的界说,再如对鲁迅思想矛盾之处的阐述。这或许是为了加深读者的印象,因此反复强调;也可以理解为作者展开研究的立论前提具有一贯性,故而需要多次点明。但作为专著,似应更注重语言的凝练、结构的严密。此外,作者用以观察鲁迅思想的框架,仍有略嫌“大而化之”之处,对一些问题的探究,仍有进一步深入的空间,这自然有待于后来者的推进,其实这也是笔者对自己的提醒。如何提出有价值的问题,切实有效地展开鲁迅思想研究,细化而不琐碎,宏观而不空洞,且产生超出学科范围的影响,是研究者都应该思考的问题。